陈灰

陈灰

父亲猝然去世,蓉娜竟没有马上飞回中国奔丧。亲友们去安慰她母亲时,有的就不免啧有微词。但母亲却非常旷达。母亲理解并谅解她。适逢一家大公司约定蓉娜去面试,那是她实在不能放弃的机遇。父母含辛茹苦,满怀期望,将她送到大洋那边深造,好不容易获得了学位,经过几番曲折,终于有被这家大公司录用的可能,若放弃最后的面试,那就等于将那职位拱手让给了另一位竞争者——她知道从最初的十几个面试者中,最后筛得只剩下他们两个,而那一位并没有再被约会,只被告诉“必要时还会联系”,如果她回国奔丧,公司就必要那一位候补者了。

获得了那薪酬待遇不错的职位,给人家干出了个样儿,父亲辞世三个月后,有了假期,蓉娜这才回到北京,扑进母亲怀里相拥大哭后,她问母亲父亲有什么遗言,母亲告诉她,父亲曾说,蓉娜先在那边获得工作经验是好的,但是过几年还是应该回中国来,为国效劳。她本来想跟母亲说,父亲既然已经辞世,那等她买妥了房子,转换好了身份,就立即把母亲办过去,让母亲享享住单栋小楼带草坪花坛的清福。母亲捧着她的脸,看她的眼睛,她没说什么,母亲已经看明白女儿想的是什么。她也望着母亲的眼睛,她知道母亲看穿她定居那边求发展的心思,即使回来,也是以外籍身份在外国公司驻华机构里做事;母亲永远不会认同她的这一选择,但母亲又深刻地意识到,她已是一个完全独立自主的生命,必须尊重她,跟她做朋友。

蓉娜父母都是在各自岗位上奉献了聪明才智做出丰厚成绩的知识分子,经历过许多磨难,晚婚晚育,母亲快四十岁才剖腹生下她。二十年前,她还没上小学,那时候叫落实政策,父亲所在机构分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单元房给她家,结果其中两间都成了书房,到她漂洋过海——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飘云过海,现在都是坐飞机不乘海轮——去留学时,家里就到处堆满了书,现在回到家里,连原来她住的那间屋里也全是书,她更感觉是进入了一座图书馆。她对母亲说,父亲仙去,您退休多年,为什么不处理掉多余的书报杂志呢?母亲说已经分几批赠给了郊区学校,现在你看到的,那本也不是多余的了。

蓉娜去翻动父亲的书架,有的书其实很多年都没使用过了,上面有陈年老灰。母亲的藏书也有这种陈灰。她问,为什么不雇小时工来清理清理?母亲说请过的,也很愿出力,但从书里抖落出纸片,见发黄薄脆,立刻扔掉,你父亲从垃圾袋里拣回来,已经无法补救——母亲说出那纸片文字的落款,一个文化史上永远流芳的名字。她说,你们多嘱咐,让小时工处理任何东西前都问一声,不就行了吗?母亲举出更多例子,防不胜防,如用吸尘器吸坏了线装书、用湿抹布擦脏了大画册……她又与母亲对视。母亲看穿她要问“那陈灰下的东西都留着给谁”,她看穿母亲想说“除却陈灰是金子,都留着等你接收”。母亲叹了口气,仿佛也在替父亲叹,叹的是她虽有了一个那样的可融入西方社会的前程,却很难再接续那些被陈灰覆盖的本土文化遗产。她也叹了口气。她意识到自己心有余力不足,她所供职的跨国公司可以给她带来很不错的物质生活,还有西方一般水平的文化享受,特别是旅游文化的乐趣,但是要想不仅从形式上,而是从实质上接收父母欲她接续的那份本土文化却很难——尽管双亲收藏的书籍里也有不少从西方翻译过来的和一些西文原版书,但就连那书上的陈灰也仿佛在告诉她,那到头来还是中国本土的,在广泛吸纳中发展着的,需要下一代去承传的文化。

蓉娜回那边去了。她没有告诉母亲,也不想告诉任何其他人,她用小首饰盒装去了一些父母藏书上的陈灰。哪一天,谁,会来非常小心而且不出纰漏地扫除那些陈灰,不是从形式上,而是从实质上继承下北京家里的那一份文化遗产?那天她选定了分期付款的单栋小楼,家具都还没有运到,她将那只小盒郑重地搁到壁炉上,望着那只小盒,透过泪水,对面仿佛有父母的眼光射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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