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中国为参照系,跳出西方主义圈子
以中国为参照系,开展比较研究。从研究亚细亚生产方式开始,我对历史进行了一些朴素的比较研究。当时,有位教授认为中国从魏晋南北朝时期才进入封建社会,所以他说汉代还是奴隶社会。我注意到这个问题,我认为汉代是不是奴隶社会应该拿罗马来比较,又加上我是研究外国史的,有罗马史方面的知识,就写了一篇文章——《罗马和汉代奴隶制比较研究》,发表在《历史研究》上。这篇文章后来受到了学界重视,还获得了《历史研究》的“优秀论文奖”。其实得不得奖我不太在意,但我喜欢这个奖。因为现在很多评奖要自己申报、单位推荐,按单位分配名额,还设一、二、三等奖,大体上申报者都有份。但当时这个奖不是让个人申报,单位也不知道,而是由广大读者推荐,最后编辑部根据大家的意见总结后进行发奖,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奖。
我始终认为,中国人研究世界史,也有自己的优势,就是可以以中国为参照系,进行中西比较,这样可以看到西方人看不到的一些问题。
比如,在法律问题上,西方有一种说法叫“王在法下”,他们认为法律不是制定的,是被找到的,因为他们对法律的概念追溯到了习惯,习惯是先有的,法律先于国王,法律也因此高于国王,所以他们认为西方是民主的、文明的、法治的,指责东方是专制和落后的,法律是君主制定的。后来我发现中国也有自己的习惯法,那就是“礼”,礼也不是由君主制定的。一般认为董仲舒是中国君主专制学说的奠基者。可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说”也主张人君的行为应该符合天道,强调君王要遵守“礼”;不行天道,不按照“礼”的规定行事,是要下台的。所以,“王在法下”的概念在中国同样也有。西方王权讲究血统,一般世代相袭;而中国不同,中国人一直认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如果帝王违反了“礼”,老百姓是可以起来造反的,所以恰恰是中国人最具“造反精神”。
跳出西方主义圈子,扎根中国大地,建立自己的学术体系、话语体系。我们过去就批判西方中心论,但是实际上我们的教科书大体上还是西方中心论,因为西方好像有发展规律,人家有希腊、罗马、中世纪,然后就到了文艺复兴、工业革命、资产阶级革命;但是东方是一种循环史观,中国是讲朝代,唐宋元明清,好像没有规律,所以我们就向西方学习。当然,我们必须承认,学习了西方历史的这些规律后,我们的历史学研究才有了很大的进步,否则我们还是只有纪传体和编年体。但是,我们也因此不知不觉受了人家的理论控制,跟着人家走。当学生就是要向先生学习,学习了以后跟着先生走,最后就跳不出来了。
萨义德的《东方学》提出,你不但要认识到西方中心主义是西方人的学说,还要认识到是西方制造了东方主义,你对自己的认识也是西方人给你的。因为西方中心主义给了你一个理论、一个方法,你就得跟着它了,所以你戴着它的眼镜一看,我们就是落后、专制、不民主,形成了这样一个思维定式,这就是在话语上受了控制。
世界一定是多元发展的,中国有中国的规律,西方有西方的规律,阿拉伯有阿拉伯的规律,当然这些规律一定有共同性,我们应该在个别里求出最一般的东西。所以我一直认为,看问题要跳出西方中心主义的理论束缚,这样我们也许会有一个新的世界历史观、一个新的世界历史图景。我觉得,不光中古史,整个世界的历史都需要重新研究,重新研究的重要任务就是摆脱西方人制造的西方中心主义思想束缚,还历史以本来面目。我写了《古代专制制度考察》一书,试着从那里面找一条路来。当然,完成这个宏伟的蓝图要靠几代学者的努力,特别要靠年轻学者,逐渐把这个问题解决掉。
一直以来,源于西方的学术范式、研究方法,长期占据国际学术主导地位。现在,经过长期努力,中国的史学已在不少领域可以到国际史坛一展风采,和他们打个平手,这日益引起西方学术界的重视。但是中国史学还是受西方主义的束缚,未能建构起中国自身的学术范式,出现“西化”和“国际化”的倾向。此外,符合中国特色的学术评价体系尚未建立健全,当前学术界重数量轻质量、重形式轻内容的评价导向,不利于学科的健康发展。我认为,未来我们的研究一定要扎根中国大地,总结中国的历史经验;既要借鉴西方有益的理论和方法,也要根据中国历史文化实践经验和未来发展需要构建中国理论,同时,还要实现学术评价转型,改变“崇洋媚外”的学术评价标准,淡化数量考核,建立起更加科学合理的评价体系。
在这一进程中,北大应做出自己的贡献。北大有一个光荣传统,那就是敢为天下先,北大就是要有这样一种精神,要做“常为新的,改进的运动的先锋”。我希望北大能够保持这样的传统,而不是跟在别人后面亦步亦趋,依样画葫芦。
文史楼在我刚入校的时候才刚刚建好,现在的北大有很多建筑都是后来修的,有的我都不认得。但就像文史楼前那两棵曾是幼苗的大树一般,北大仍然在不断地成长,希望北大能保持自己的独立人格,做常新的北大,希望年轻的北大人能学有所成,为国家、民族的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
(采访、整理: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