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版初序

原版初序

我在好些年以前写过不少史论专著,记得曾有几位记者在报纸上说我写书写得轻松潇洒,其实完全不是如此。那是一种很给自己过不去的劳累活,一提笔就感觉到年岁陡增。

我想,任何一个真实的文明人都会在心理上过着多种年龄相重叠的生活。没有这种重叠,生命就会失去弹性,很容易风干和脆折。但是,不同的年龄经常会在心头打架,有时还会把自己弄得挺苦恼。例如连续几个月埋首于砖块般的典籍中之后,从小就习惯于在山路上奔跑的双脚便会默默地反抗,随之而来,满心满眼满耳都会突涌起向长天大地释放自己的渴念。我知道,这是另一种年龄在捣乱了。

苏东坡曾把自己的放达行为称之为“老夫聊发少年狂”。你看他右手牵猎狗,左手托苍鹰,一任欢快的马蹄纵情奔驰。其实细说起来,他自称“老夫”那年才三十八岁,因此他是同时在享受着老年、中年和少年,把日子过得颠颠倒倒又有滋有味。

我们这些人,为什么稍稍做点学问就变得如此单调窘迫了呢?如果每宗学问都要以生命的枯萎为代价,那么世间学问的最终目的又是什么?如果知识文明总是给人们带来沉重的身心负担,那么再过千百年,人类不就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如果精神和体魄总是矛盾,深邃和青春总是无缘,学识和游戏总是对立,那么,何时才能问津人类一直苦苦企盼的自身健全?

我在这种困惑中站起身来,离开案头,换上一身远行的装束,推开了书房的门。走惯了远路的三毛唱道:“远方有多远?请你告诉我!”没有人能告诉我,我悄悄出发了。

当然不会去找旅行社,那种扬旗排队的旅游队伍到不了我要去的地方。最好是单身孤旅,但李白的轻舟、陆游的毛驴都雇不到了,我无法穿越由拥塞懈怠白眼敲诈所连结成的层峦叠嶂。好在平日各地要我去讲课的邀请不少,原先总以为外出讲课太耗费时日,一概婉拒了,这时便想,何不利用讲课来游历呢?有了接待单位,许多恼人的麻烦事也就由别人帮着解决了。于是理出那些邀请书,打开地图,开始研究路线。

就这样,我一路讲去,行行止止,走的地方实在不少。旅途中的经历感受,无法细说,总之到了甘肃的一个旅舍里,我已觉得非写一点文章不可了。

原因是,我发现自己特别想去的地方,总是古代文人留下较深脚印的所在,说明我心底的山水并不完全是自然山水,而是一种“人文山水”。这是历史文化长期熏染的结果,要摆脱也摆脱不了。每到一个地方,总有一种沉重的历史气压罩住我的全身,使我无端地感动,无端地喟叹。常常像傻瓜一样木然伫立着,一会儿满脑章句,一会儿满脑空白。

我站在古人一定站过的地方,用先辈同样的黑眼珠打量着差不多的自然景观,静听着与千百年前没有丝毫差异的风声鸟声,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感觉。在我居留的大城市里有很多图书馆和大学,以前总把它们看作文化的贮存地。现在才明白,中国文化的真实步履,贮存在这山重水复、莽莽苍苍的大地上。大地默默无言,只要来一二个有悟性的文人一站立,它封存久远的文化内涵也就能哗的一声奔泻而出;文人本也萎靡柔弱,只要被这种奔泻所裹卷,倒也能吞吐千年。

结果,就在这看似平常的站立瞬间,人、历史、自然混沌地交融在一起了,于是有了写文章的冲动。我已经料到,写出来的会是一些风格和体裁都不同的奇怪篇什。没有料到的是,我本为追回自身的青春活力而出游,而一落笔却比过去写的任何文章都苍老。

其实这是不奇怪的。“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对历史的多情总会加重人生的负载,由历史沧桑感引发出人生沧桑感。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我在山水历史间插入了不少人生回忆。

但是,历史终究会以自己的漫长来比照出人生的短促,以自己的开阔来显现出人生的局限。培根说历史使人明智,也就是历史能告诉我们种种不可能,给每个人在时空坐标中点出那让人清醒又令人沮丧的一点。

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英气,是因为尚未悟得历史定位,一旦悟得,英气也就消了大半。待到重重叠叠的人伦定位、职业定位以及其他许多定位把人团团包围住,最后只得像《金色池塘》里的那对夫妻,不再企望迁徙,听任蔓草堙路,这便是老。

我就这样边走边想,边想边走,走得又黑又瘦,让唐朝的烟尘宋朝的风洗去了最后一点少年英气,疲惫地伏在远方旅舍的小桌子上涂涂抹抹,然后向路人打听邮筒的所在,把刚刚写下的那点东西寄走。走一程寄一篇,这便成了《收获》上的那个专栏,以及眼下这本书。记得专栏结束时我曾向读者道歉,麻烦他们陪我走了好一程不太愉快的路。

当然事情也有较为乐观的一面。真正走得远、看得多了,也会产生一些超拔的想头,就像我们在高处看蚂蚁搬家总能发现它们在择路上的诸多可议论处。文化和人生的种种定位毕竟还有很多可以重新选择的余地,也许,正是对这种弹性的容忍幅度,最终决定着一种文化、一种人生的心理年龄和更新可能。

我抛弃了所有的忧伤与疑虑,去追逐那无家的潮水,因为那永恒的异乡人在召唤我,他正沿着这条路走来。

泰戈尔《采果集》

既然整个都是漂泊旅程,那么,再佳的留驻也不会否定新的出发。基于此,我的笔下也出现了一些有关文化走向的评述。

我无法不老,但我还有可能年轻。我不敢对我们过于庞大的文化有什么祝祈,却希望自己笔下的文字能有一种苦涩后的回味,焦灼后的会心,冥思后的放松,苍老后的年轻。

一九九○年初夏,自新加坡返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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