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于“散文”

一 关于“散文”

在中国,“散文”作为文类源远流长,而被正式命名,则是晚近的事情。这一名与实之间的缝隙,形成某种张力,要求研究者必须首先进行概念的清理与界定。今人眼中的散文,大略包含以下三个层面的含义:与诗歌、小说、戏剧相对应;与韵文相对应;与骈文相对应。这里由近及远,依次剥离,借此理解“散文”的历史命运。

所谓与小说、诗歌、戏剧并驾齐驱的散文,乃是“五四”以后拥抱并改造西方“文学概论”的成果。“五四”文学革命是以提倡白话文、打倒文言文开篇的,这里除了语言上的文白之争,还蕴涵着文类等级的变更,即“散文”由中心退居边缘。此前谈论文学,首先是文章,而后才是诗词;至于小说与戏曲,可有可无。此后则天翻地覆,小说、戏剧出尽风头,文章则相形见绌。这种文学观念的变化,不只影响当代创作,也涉及文学史建构。文学进化神话的引进,以及文类等级的调整,使得“五四”以后的文学史著焕然一新。像胡适那样断言宋元以下古文已经死亡——既被白话所取代,也被小说戏曲所超越的人,或许不太多;但论及宋元以下文学,学者们大都以词、曲、小说而不是文章为关注的重心。这一点,比较林传甲、谢无量所撰文学史与二三十年代以后的同类著述,可以看得很清楚。

尽管经过鲁迅、周作人等人的努力,杂感、随笔、小品、美文等终于进入文学殿堂,不过,在一般读者乃至作者眼中,散文仍是矮人一截。就连以散文名家的朱自清,也在其散文集《背影》的序中称:“它不能算作纯艺术品,与诗、小说、戏剧,有高下之分。”依照其时被普遍接纳的西方文学观念,“散文”与其说是一种独立的文类,不如说是除诗歌、小说、戏剧以外无限广阔因而也就难以定义的文学领域。称“文学领域”尚属客气,对于此类体式、风格、功能千差万别的“文章”,能否“算作纯艺术品”,时人心里普遍存在疑问。考虑到散文在中国的源远流长,在建构文类学时,学者们略为变通,于是有了皆大欢喜的“四分天下”说。“散文”总算四分天下得其一,避免了被剔出文学殿堂的厄运;只是昔日“文坛霸主”,如今沦落为“叨陪末座”。千百年来中国的读书人立言载道、博取功名、祈求不朽的“文章”,经过这么一番功能限定及价值重估后,几乎已是脱胎换骨。

相对于诗歌或戏剧来,现代中国散文受传统的制约及恩惠更深更厚。虽然有过“桐城谬种,选学妖孽”等激进的口号,白话散文要获得成功,必须向古文学习,这种想法很快为大多数作家所默认。周作人的提倡晚明小品与鲁迅的表彰唐末杂文,取径自是不同,但在借古文改造白话散文这一点上,二者并没有什么区别。清人刘熙载《艺概·文概》中有言:“韩文起八代之衰,实集八代之成。”这话可移用来说明现代散文与古文的关系。

更何况,“古文”本就是“散文”。这里所说的“散文”,特指其与“骈文”相对立。最早在此意义上使用“散文”这一概念的,大概是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二称:“山谷诗骚妙天下,而散文颇觉琐碎局促。”甲编卷二则引周必大语:“四六特拘对耳,其立意措辞,贵于浑融有味,与散文同。”这里提及“散文”,不只取其与“诗骚”相对,更强调其与骈文异途。不过,宋明两代文人,更愿意沿用韩、柳的术语,将此等长短错落、无韵律骈俪之拘束、不讲求辞藻与用典的文章,称为“古文”。直到清人重提骈散之争,“散文”作为与“骈文”相对应的概念,方才屡被提及,如“六朝文无非骈体,但纵横升阖,一与散体文同”“散文可踏空,骈文必征实”等。[1]

清代各家对六朝骈俪的评价天差地别,可以暂不涉及;文分骈散,且二者相对与相争,这点却基本没有异议。不只唐宋以下自觉与骈文相对抗的“古文”是“散文”,先秦两汉不曾着意讲求韵律与对偶的诸子之文与史传之文,也是“散文”。但这里有个明显的区别:秦汉之文乃骈散未明,故无意讲求;唐宋以下则是骈散已分,而刻意避免。骈散相依而又相克,晚清罗惇曧曾借此勾勒两千年中国文章的发展脉络:

周秦逮于汉初,骈散不分之代也。西汉衍乎东汉,骈散角出之代也。魏晋历六朝而迄唐,骈文极盛之代也。古文挺起于中唐,策论靡然于赵宋,散文兴而骈文蹶之代也。宋四六,骈文之余波也。元明二代,骈散并衰,而散力终胜于骈。明末逮乎国朝,散骈并兴,而骈势差强于散。[2]

对骈散之争的功过得失,留待以下各章具体评述。倒是借骈散兴衰追溯文章源流的尝试,给后来者以启示:为“散文”作史,无论如何不该绕开作为对话者与挑战者的“骈文”。

图0-2 《国粹学报》第十六期载罗惇曧《文学源流》

至于在与“韵文”相对的意义上谈论“散文”,则有点不今不古,缺乏明确的界定。“韵文”一般指的是押脚韵,而不是像骈文那样奇偶相生低昂互节、借抑扬顿挫来咏叹声情。如果将不押脚韵者定义为“散文”,那么古文中的铭赞辞赋必须排除;更重要的是,此文体将因包括小说、论著、地图解说以及数理化教科书等而变得漫无边际。以有韵、无韵为分类标准,约略等于古老的诗文之分,基本无视此后崛起的小说、戏曲等。但此说也有可取之处,即打破明清以下古文家为求精致而日趋小气的格局。不必有意为文,更不必以文人自居,述学文字照样可能充满风采与神韵。这一点,刚好对应了中国散文的一大特性:兼及文与学、骈与散、审美与实用。

理解中国散文史上一次次激动人心的论争,比如六朝的文笔之争、唐宋的古今之争、清人的骈散之争,以及近在眼前的文白之争,但拒绝站在一家一派的立场来取舍,更不愿意为了“正统”而摈弃许多同样充满魅力的“异端”——秦汉的诸子之文与史传之文固然令人神往,两汉辞赋与六朝骈俪同样无法割舍;韩、柳、欧 、曾提倡古文的业绩值得评说,作为读书人博取功名敲门砖的八股也必须面对:一句话,只要对中国散文的发展产生过重大影响,本书都希望有所涉及。

[1] 参阅孔广森《答朱沧湄书》、袁枚《胡稚威骈体文序》。

[2] 罗惇曧:《文学源流》,见舒芜等编选《中国近代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62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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