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浪与水
从老屋往北,再往东,穿过芜杂简陋的大片民居,再向北,就是护城河了。老城尚未大规模扩展的年代,河两岸的土堤上怪柳浓荫、茂草藏人,很是荒芜。河很窄,水流弱小、混浊,河上的小木桥踩上去嘎嘎作响,除去冰封雪冻的季节,总有人耐心地向河心撒网,一网一网下去很少有收获;小桥上的行人驻足观望一阵,笑笑,然后各奔前途。
夏天的傍晚,我把轮椅摇过小桥,沿河“漫步”,看那撒网者的执着。烈日晒了一整天的河水疲乏得几乎不动,没有浪,浪都像是死了。草木的叶子蔫垂着,摸上去也是热的。太阳落进河的尽头。蜻蜓小心地寻找露宿地点,看好一根枝条,叩门似的轻触几回方肯落下,再警惕着听一阵子,翅膀微垂时才是睡了。知了的狂叫连绵不断。我盼望我的恋人这时能来找我——如果她去家里找我不见,她会想到我在这儿。这盼望有时候实现,更多的时候落空,但实现与落空都在意料之内,都在意料之内并不是说都在盼望之中。
若是大雨过后,河水涨大几倍,浪也活了,浪涌浪落,那才更像一条地地道道的河了。
这样的时候,更要到河边去,任心情一如既往有盼望也有意料,但无论盼望还是意料,便都浪一样是活的。
长久的看那一浪推一浪的河水,你会觉得那就是神秘,其中必定有什么启示。“逝者如斯夫”?是,但不全是。“你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也不全是。似乎是这样一个问题:浪与水,它们的区别是什么呢?浪是水,浪消失了水却还在,浪是什么呢?浪是水的形式,是水的信息,是水的欲望和表达。浪活着,是水,浪死了,还是水,水是什么?水是浪的根据,是浪的归宿,是浪的无穷与永恒吧。
那两间老屋便是一个浪,是我的七年之浪。我也是一个浪,谁知道会是光阴之浪的几十年之浪?这人间,是多少盼望之浪与意料之浪呢?
就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河边,K跑来告诉我:三子死了。
“怎么回事?”
“就在这河里。”
雨最大的时候,三子走进了这条河里,——在河的下游。
“不能救了?”
我和K默坐河边。
河上正是浪涌浪落,但水是不死的。水知道每一个死去的浪的愿望——因为那是水要它们去作的表达。可惜浪并不知道水的意图,浪不知道水的无穷无尽的梦想与安排。
“你说三子,他要是傻他怎么会去死呢?”
没人知道他怎么想。甚至没有人想到过:一个傻子也会想,也是生命之水的盼望与意料之浪。
也许只有B大爷知道:三子,人可不比谁傻,不过是脑子跟众人的不一样。
河上飘缭的暮霭,丝丝缕缕融进晚风,扯断,飞散,那也是水呀。只有知道了水的梦想,浪和云和雾,才可能互相知道吧?
老屋里的歌。应该是这样一句简单的歌词,不紧不慢反反复复地唱:不管浪活着,还是浪死了,都是水的梦想……
原载《东海》1996年第4期
点评
《老屋小记》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而且是唯一全票通过的作品,授奖词说:“这是史铁生的‘追忆逝水年华’,几间老屋,岁月以及人和事,如生活之水涌起的几个浪头,浪起浪伏,线条却是简约、单纯的。”的确,作者如同一位饱经沧桑、阅历丰富的老人,以平和的口吻在和读者话家常,谈人生。然而,其言行举止和说话语调又分明显示出一种感伤乃至颇富痛感的有关生活和生命体验的哲理深度。数十年的病痛生涯,使史铁生对残疾、患病有了一种独到的认识,因此,超越现实,参悟生死,向内深度指涉,不妨看作是史铁生的自我抒怀,也即他借几个场景、片段的描写与情绪的点染,深入人物内心,追问人之精神脉象,叩问生命哲理。
这篇小说所描写的几个人物都来自底层,平凡且处于人生困境之中,但他们没有怨天尤人,而是以自己的方式追求人生的价值。无论是用歌声寄托理想的D、渴望通过长跑改变命运的K、当过兵打过仗依然耿直正派的B大爷,还是出身高贵又是名牌大学毕业的U师傅、智商很低性格火暴的傻子三子……他们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和理想追求。他们的生活姿态及面向未来的信心,当对深陷物欲生活、精神极度贫乏的读者诸君以深刻的启发。
这篇小说不以情节胜,讲求意境和情调,风格素朴简约,文体形似散文,堪称“跨文体”写作的典范。语言融形象性、思辨性于一体,在其精当的阐释与分析中,意旨直达生命深处。其中,许多语句都值得细加品味,比如:“他相信他不应该爱上她,但是却爱上了,不可抗拒,也无法逃避,就像头顶的天空和脚下的土地。因而就只有这一个词属于他:折磨。”“梦想如果终于还是梦想,那也是好的,正如爱情只要还是爱情,便是你的福。”“河上正是浪涌浪落。但水是不死的。水知道每一个死去的浪的愿望——因为那是水要它们去作的表达。可惜浪并不知道水的意图,浪不知道水的无穷无尽的梦想与安排。”这些语句寄托着作者对疾病、困苦的深度体验和执着生活、对抗命运的达观情怀。
(张元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