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B大爷

九、B大爷

B大爷七十多岁了。砌砖和泥、立柱架梁、攀墙上房,他都还做得。察领导之言、观同僚之色,他都老练。审潮流之时、度朝政之势,他都自信有过人之见——无非是“女人祸国”的歪论、“君侧当清”的老调。B大爷当过兵打过仗,枪林弹雨里走过来,竟奇迹般没留下一点伤残。不过他当的既非红军,亦非八路,也不是解放军。他说他跟“毛先生”打过仗。

“哪个毛先生?”

“毛主席呀,怎么了?”

“哎哟喂B大爷子!毛主席就是毛主席,能瞎叫别的?”

“不懂装懂不是?‘先生’是尊称,我服气他才这么叫他。当年我们追得毛先生满山跑,好家伙,陈诚的总指挥,飞机大炮的那叫狂,可追来追去谁知道追的是师傅哇?论打仗,毛先生是师傅,教你们几招人家还未准有工夫呢,你们倒他妈不依不饶地追着人家打?作死!师傅就是先生,‘先生’是尊称,懂不?”

“满山跑?什么山?”

“井冈山呀?怎么着,这你们又比我懂?”

“哪里哪里,你是师傅,啊不,先生。”

“噢嗬,不敢当,不敢当。”B大爷露出一嘴残牙笑。

他当过段祺瑞的兵,当过阎锡山的兵,当过傅作义的兵,当过陈诚的兵。

“那会儿不懂不是?”B大爷说,“心想当兵吃粮呗,给谁当还不一样?就看枪子儿找不找你的麻烦。饥荒来了,就出去当两天兵,还能帮助家里几个钱。年景好了就溜回来,种地,家里还有老娘在呢。唉,早要是明白不就去当红军了?”

“您当兵,也抢过老百姓?”

“苍天在上,可不敢。冲锋陷阵,闹着玩的?缺德一点儿枪子儿也找你。都说枪子儿不长眼,瞎说,枪子儿可是长眼。当官儿的后头督着,让你冲,你他妈还能想什么?你就得想咱一点儿昧良心的事儿没有,冲吧您哪。不亏心,没事儿,也甭躲,枪子儿知道朝哪儿走。电影里那都是瞎说。要是心虚,躲枪子儿,哪能躲得过来?咣当,挺壮实的一条汉子转眼就完了。我四周躺下过多少呀!当了几回兵,哪回我娘也没料着我能囫囵着回来。我说,娘,你就信吧,人把心眼儿搁正了,枪子儿绕着你走。

“B先生,枪子儿会拐弯儿吗?”

“会,会拐弯儿。”

你惊讶地看着B大爷,想笑。B大爷平静地看着你,让你无由可笑。B大爷仿佛在回忆:某个枪子儿是怎样在他眼前漂漂亮亮地拐了弯儿的。

“这辈子我就信这个,许人家对不起你,不许你对不起人家。”

在基建队,B大爷随时护着三子,不让他受人欺侮。

晚上,三子独自东转西转,无聊了,就还是去B大爷那儿坐坐。

生产组的新车间盖好了,B大爷搬去那两间老屋里住,兼作守卫。木床一张,铺盖一卷,几件换洗的衣裳,最简单的炊具,一只不离身的小收音机——B大爷说:“这辈子就挣下这几样东西,不信上家里瞅瞅去,就剩一个贼都折腾不动的水缸。”

三子到B大爷那儿去,有时醉醺醺的。B大爷说:“甭喝那玩意儿,什么好东西?”三子说:“您不也喝?”B大爷说:“我什么时候死都不蚀本儿啦!喝敌敌畏都行。”三子说:“我也想喝敌敌畏。”B大爷喊他:“瞎说,什么日子你也得把它活下来,死也甭愁活也甭怕才叫有种!”三子便愣着,撕手上的老茧,看目光可以到达的地方。

B大爷对旁人说:“三子呀,人可是一点儿不傻,只不过脑子不好使。”

脑子不好使而人并不傻,真是非凡之见。这很可能要涉及艰深的哲学或神学问题。比如说,你演算不出这非凡之见的正确,却能感受到它的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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