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31年,爆发了著名的“九一八”事变,日本关东军向中国东北军北大营和沈阳城发动突然进攻。张学良接到南京政府不抵抗的命令,第二天,日军占领沈阳,接着又先后占领长春等二十多座城市,四个多月内,辽、吉、黑三省全部沦陷,千万人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这一年对中国人来说,无疑充满了苦涩和无奈,国破家亡的思绪萦绕在无数人的心中。如果说鸦片战争、甲午海战、八国联军入侵中国打破了清王朝“天朝上国”的梦想,那么“九一八”事变则清楚地表明了国民政府在异族入侵面前的懦弱与无能。
1932年2月8日,农历正月初三,凌晨,浙南农村山峦如黛,晨雾缭绕,家家悬灯结彩,孩童的喊叫声、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汪汪的狗叫声和呼啸的海风夹杂在一起,冲击着沉寂的山村。黎明时分,在平阳县宜山镇陈家寺村一座深宅大院里,一个新生命呱呱坠地,阵阵啼哭声跳跃在星点油灯映衬的黯淡中,鲜亮而又刺耳。
接生婆轻轻挑开门帘,笑着对坐在堂屋里抽烟的中年男人说:“恭喜陈老板喜得千金,头发乌亮,双目有神,富贵相,富贵相。”
中年男人一听,把烟斗使劲儿往桌子上一磕,说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脸色苍白的产妇躺在床上,长吁了一口气,暗自垂泪,怕人看见,抬手把扎头的毛巾往下拉了拉,挡住了眼睛。
丫头,又是一个丫头,这对已有两个女孩、一直盼望着生个儿子的家庭来说,无疑是晦气透顶的事情。
我在父亲的咒骂和母亲的叹息中来到世上。
我排行为三,大姐叫陈玉梅,二姐叫陈巧梅。父亲盼着能得一儿子,以延续香火。母亲由于前几胎均生了女孩,常遭受妯娌的讥讽和白眼,父亲也没有好脸色对她。第三个孩子对母亲而言,可谓一根改变自己地位的救命稻草。她盼望这胎能产下一子。在这个封建意识浓厚的陈氏家族里,只有这条路才能改变她低下的地位,才能让她挺起胸膛体体面面地做人。谁知又是一个女婴,她愁云满面,神色恍惚,精神几乎崩溃了。
母亲天生性格懦弱,为人老实,待人诚恳,一切总是以忍为上,她因自己不能为丈夫生个儿子而感到内疚,她不怪丈夫冷淡,认命了,暗自伤心,潸然泪下。
孩子生下了,总得有个名字吧,心灰意冷的父亲说:“是个多余的人,还取什么名呢。”母亲和亲友不同意,父亲拗不过,便说:“那就叫陈多余吧。”一位亲友认为女孩子长大了是要嫁人的,名字还得好听一点儿,父亲觉得在理,便顺口定了个“陈余香”的学名。
十七年后,我参军来到部队,放弃了这个带着羞辱和怨怒的名字,改名为陈于湘,因为我的母亲祖籍湖南,姓于,取母亲的姓氏籍贯,取父亲所取名字的谐音,聊表对母亲的怀念和对父亲的尊重。
江南乡里的风俗,孩子生后一百天,五亲六眷七姑八姨都要登门送礼以示祝贺,甚至连佃户都要借债送点礼品以讨东家欢心。宾客盈门,热热闹闹地像办喜事一样。
我是一个女孩子,何况又是第三个,亲戚们也送了些礼物,但气氛显然不同了。我母亲因为生了我这个丫头,整个月子里都没有休息好,伤心极了,天天以泪洗面,身体十分虚弱,从此落下病根。她以自己身体不好、不能迎宾送客为借口,提前通知所有亲朋好友不要破费送礼,清清淡淡地为我过了百天。
当娘的毕竟是十月怀胎,无论是男是女都是身上掉下的肉。她常常背着别人把我抱在怀中,轻轻地拍着我,不停地唠叨:“你不该来到这个家呀,你是个多余的人!”
母亲月子里没有能够好好调养,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没有乳汁可喂,就将我托付给用人张妈照料。张妈整天煮大米粉糊糊来给我充饥。
我从来到世上第一天起,就遭到族人的白眼,母亲惧于周遭强大的压力,对我不能表现出特别的爱抚。缺少母亲疼爱的我,整天与张妈形影不离,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