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知识的美好
从莎立文老师教导我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像对待那些具有听力的孩子那样跟我讲话,唯一的不同是,她不是直接说出来,而是在我手上拼写句子。当我理解不了她给我的那些词汇和成语,以至于无法进行对话的时候,我是多么想同莎立文老师进行直接交谈啊。
这样纠结的情绪持续了好几年。对于那些失聪儿童来说,在日常交流中使用的最简单的成语和表达方式真是太难了,你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或者长达两三年的时间里掌握它们。那些有听力的孩子可以从不断的重复和模仿中学习这些语言。他们在家里听到大人们的交谈,这些谈话无形中刺激了他们思维的发展,而交谈的话题也是他们感兴趣的,因此无须刻意学习,他们自然而然地就会表达出自己的思想。这种天生的表达自己思想的方式在失聪儿童那里是行不通的。
除此之外,与人交流对我来说是更大的问题,因为对于一个仅仅眼盲的人或者仅仅耳聋的人而言,掌握对话的技艺就已经很难了。而对于那些既盲又聋的人而言,可谓是难上加难了!他们不能辨别语气的快慢、声调的高低,也无法观察讲话者的面部表情,而通常一个眼神就能展示出讲话者的心思,但这些信息,盲聋人是接收不到的。
莎立文老师发觉了这一点,于是她决心不让我身体上的缺失影响我的学习。她逐字逐句,反反复复地教我,告诉我怎样参与别人的对话。这实在是一个漫长的困难的过程。功夫不负有心人,后来我终于能同人交谈了。又经过很长时间的学习,我能够把握谈话的内容了,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样的话。
在学习了如何与人交流之后,接下来我的学习重点是“阅读”。每当我拼写单词的时候,莎立文老师就会拿给我一些卡片,这些卡片上面印着凸起的字母。我学得很快,我知道每一个词语都代表着一种物体、一种行为,或者是一种特质。比如“doll”、“is”、“on”、“bed”这几个词,每一个词都有其自身对应的物体和形式。我有一个拼写板,最初,我能在上面拼凑出一些短句。于是,我就用“is on bed”表示把洋娃娃放在床上。在造句的同时,我也学会了句子的含义和正确的语法结构。在当时再没有什么比这种造句游戏更让我开心的了。我和老师每次都一连玩好几个小时,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被我们当做练习造句的道具。
渐渐地,我从认字卡片上的字过渡到了看书,我把自己看成一个“初级读者”。我在书中疯狂地搜寻着那些我认识的字。一旦发现了认识的字,我高兴得就像玩了一场捉迷藏游戏一样。就这样,我开始了阅读生涯。慢慢地,我开始读一些系列故事,后来我还能把这些故事“复述”出来。
在莎立文老师教导我的过程中,并没有让我系统地学习某些课程。所以,当我满怀热忱地认真学习时,更像是在玩耍娱乐,也就是说,我是满怀兴趣去学习的。莎立文老师会把教给我的每一样东西用一个故事或者一首诗表达出来。不只是这样,但凡碰到令人高兴的事,她都会细细地讲给我听,她把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小姑娘。因此,我是幸运的,在学习的过程中,枯燥乏味的文法,艰涩的算术题和困难的名词解释让许多小孩子产生畏惧心理,但却并没有对我造成影响,不仅如此,这些还都成了我最珍视的回忆。
至于莎立文老师为什么能给予我这样超出常人的关爱之心,我无法做出解释,我想我只能感谢上帝让莎立文老师来到我身边,教导我,爱我。除了爱心以外,老师还具有极其出色的描述才能,她能迅速地掠过那些乏味的细节,而且从来不唠唠叨叨地问我前天都学了哪些东西之类的问题。她总能把枯燥的科学原理讲得无比生动,让我去理解而不是硬性接受。
我们阅读和学习的地点一般在户外,沐浴在阳光摇曳的树林而不是阴暗的房子里,我想这样的氛围更有助于我的学习。空气中弥漫着松针的清香,还夹杂着野葡萄的果香。我们惬意地坐在野生鹅掌楸的树荫下,在这期间我学会了思考。对于一个学生而言,我认为每一件事物都是一堂课,都有一种裨益。可以说,万事万物都让我领悟到了它们的魅力和功用。
事实上,所有能嗡嗡鸣叫,或者默默开花的东西都是我学习的对象,我把聒噪的青蛙、蝈蝈儿和蟋蟀抓在手里,去感受它们。昆虫振翅鸣叫,毛茸茸的小鸡和野花在手指间划过,野花竞相绽放,草地上的紫罗兰和发芽的果树散发着芳香,我已经同自然融为一体。我可以感觉到棉荚是绽开的,因为我可以用手指触摸着它那覆有绒毛的种子和柔软的纤维,我感觉到了微风吹过玉米秆的沙沙低鸣,还有我的小马打响鼻的气息,这只小马是我们在牧场里抓到的,我们还给它戴上了一个马嚼子,虽然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但直到现在我依旧清楚地记得小马驹呼出的那种浓浓的三叶草味道,一闭上眼睛就能闻到。
有时我会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偷偷爬起来,溜到花园里去。那时候的草丛和花朵上缀满露水,很少有人能体会到把玫瑰花轻轻捧在手里的快感,也很少有人能见到百合花在清晨的微风中摇曳的倩影。我偶尔会在采花的时候抓到一只昆虫,我能感受到它因惊恐而摩擦翅膀的微弱震颤。从这之中,我感受到这么微小的生物也会有自己的意识,也会对突然而来的外力迅速做出反应。
果园是我的另一个天堂。7月初,那里的果实就成熟了。覆盖着绒毛,硕大饱满的桃子低低压在枝条上,我触手可得。和煦的微风穿过树丛,苹果在我的脚下滚来滚去。哦,把果实收集到围裙里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我把脸贴在光滑温热的苹果上,感受着太阳的余温。满载而归时,我会蹦蹦跳跳地离开。
田纳西河边的“老凯勒码头”是我和莎立文老师散步时最喜欢去的地方,这是南北战争期间,运输军队的专用码头。但现在这已经是一个破败不堪的木制码头了。我们在这里学习地理知识,度过了一段令人回味的美好时光。
我用小石子搭建水坝,建造岛屿和湖泊,还挖掘河床,这一切都是为了好玩儿,我从来没有感到我是在上课。我只是满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去“听”莎立文老师描述世界的震撼动人,燃烧的山脉、被埋葬的城市、移动的冰河——这些奇妙的自然现象令我痴迷不已。莎立文老师会用黏土制作立体地图,这样我就能感觉到山脊和峡谷的形态了,我的手指也会触摸到河流曲折的流向,我喜欢这种生动的讲解。但在把地球划分成地带和极点这一部分上,我始终有些糊涂。莎立文老师为了更形象地向我描述这一切,就用一根根细线表示纬线,用一根树枝代表贯穿南北极的地轴,她做得很逼真,让我记忆深刻。即便到了今天,人们在谈论地球气候带时,我的脑海中仍会出现一个个圈圈。说来可笑,我想如果有人骗我说白熊会顺着那根柱子(地轴)爬上北极,我想我应该会信以为真。
想来算术是我唯一不喜欢学习的课程。从一开始我就显示出对与数字有关的科学不感兴趣的天性。莎立文老师试图用串珠子的方式教我计算,甚至用排列麦秆教我学习加减法。但我还是很没耐心,每次最多排列五六组而已。每次勉强完成了课业后,我的心思就立刻飘到别的地方,或者跑出去寻找我的玩伴。
我还以同样轻松悠闲的学习方式学习了有关植物学和动物学的知识。以前我遇到过一位彬彬有礼的男士,他叫什么我已经忘记,但他留给我的东西我却一直珍藏。
那是一套化石收藏标本——微小的软体壳类动物形成的精美的印痕,一块块砂岩上凸显出飞鸟的爪子,可爱的蕨类植物也在石头上呈现出浅浅的浮雕。对我而言,这些知识犹如开启上古世界宝藏的一把把钥匙。我边用颤抖的手指轻抚这些印痕,边“听”莎立文老师讲述印痕主人的故事。这些凶残的叫不出名字的野兽,曾经穿梭在广袤的原始森林里,它们折断巨树的枝丫用来果腹,最终在一个古老的未知年代,这些猛兽消亡在昏暗的沼泽之中。那时,这些古怪的生物常常萦绕在我的梦境里。但现在,我的生活里满是温暖的阳光、盛开的花朵以及小马驹的蹄子发出的轻柔的有节奏的节拍声,因为这样快乐的生活充斥着我的生命,所以这段令人恐惧的记忆早已变成深埋心底的前尘往事,不再影响我的生活。
还有一回,别人给了我一个漂亮的鹦鹉螺壳,当时作为一个孩童的我十分惊喜,我很好奇一个微小的软体动物是如何栖息于如此色彩斑斓的安身之所的,莎立文老师告诉我它们在晚上活动的情形,因此我知道了每到不会有风卷起波浪的静谧夜间,鹦鹉螺会搭载在“珍珠船”下,航行在印度洋的蓝色海面上。我学习了很多关于海洋生物习性的知识,这些知识趣味无穷。比如,在涌动的波浪之中,微小的珊瑚虫是如何在太平洋上建造美丽的珊瑚岛的;有孔虫类又是如何形成陆地上的石灰岩山体的。
莎立文老师为我读《背着房间的鹦鹉螺》,并教导我可以把软体动物外壳的形成过程,视为一种心智发展的象征。鹦鹉螺身上的壳子是它从海水中吸收的物质转化成的,它把外界有用物质转化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这是一个很神奇的过程,人类汲取知识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们把学习到的知识转化成“思想的珍珠”,直至变成我们自身的一部分。
这样的学习经历还有很多,比如植物的生长过程就是我的“课本”。莎立文老师给我买来了一盆百合花,把它放在阳光通透的窗台上。没过多久,就有嫩绿挺拔的花蕾显露出来。开始的时候,纤巧得如同手指一样粗细的叶子慢慢向外张开。我想,它可能不太情愿向人展示其内在的魅力。接着,它再一次启动了开放进程,这个过程显得迅速而有条不紊。而且总是有一个花蕾鹤立鸡群,比其他的花蕾更大更漂亮,而其他的花蕾并不嫉妒它,不仅如此,它们还将这个最出众的花蕾推到了舞台上,让它变成真正的“百合花女王”,慢慢的,花蕾一个接着一个地盛开,大家纷纷摘下了绿色的头巾,整盆百合变成了一个争奇斗艳、芬芳四溢的世界。
有一天,在摆放各类花草的窗户边,不知是谁放了一个球形玻璃鱼缸,鱼缸里还有十一只蝌蚪。我当时对这些蝌蚪有着强烈的好奇心。我把手伸进鱼缸里,让蝌蚪在手指间穿梭游动,这种感觉让我兴奋不已。一次,这些蝌蚪里有一只充满雄心的家伙蹦出了鱼缸,落到地上。待我摸到时,它已经半死不活了,唯一的生命迹象就是它轻轻蠕动的尾巴。但是我很快把它放回了鱼缸,于是这只蝌蚪一头扎进水底,欢快地在鱼缸里游来游去。虽然它的任性一跃,差点让自己丧命,但是这一跃也使它看到了更加广阔的世界。现在,它已经得偿所愿地回到了它那温暖美丽的玻璃房子中,相信在旁边灯笼海棠树的庇护下,它以后会长成一只很威风的青蛙。到了那个时候,它就可以自由地跳跃在花园里长满水草的池塘里了,并在夏夜来临的时候大放歌喉,吟唱爱的赞歌。我就是这样慢慢了解生命的含义的。
虽然每一个老师都能把一个小孩领进课堂,但并不是每一个老师都能让他学到东西的。小孩是不会主动,心甘情愿地去学习的,因此老师必须让孩子感受到学会知识以后所带来的成就感以及让孩子明白不了解这些知识是多么遗憾,只有这样,孩子才能心甘情愿地接受学习这件事,勇敢地面对那些枯燥单调的书本。莎立文老师就是这样做的,为我一点一点有条理地揭示了这个世界的奥秘。正是她的到来,我的生命才充满了爱和欢乐的气息,才变得不同凡响。她从来不放过任何一次向我展示万物之美的机会,也从不放弃努力。她让我的生活变得充实,用思想和言行引导我做一个于社会有益的人。
莎立文老师的聪明才智,强烈的同情心,以及她耐心的亲手传授,使我的早期教育变得如此丰富多彩。她总是能抓住恰当的时机,使我能够愉快地接纳她所传授的知识。她知道,在接受教育的过程中,一个小孩子的思想就像一条浅浅的小溪,这条浪花涌动的小溪欢快地流过卵石密布的河道,水面上通常会反射出一枝花、一棵小树,或者是一朵浮云的倒影。她试图引导我走的正是这样一条路——一条小溪应当被山川的溪流和地下的泉水所哺育,直到它成长为一条宽广深远的大河,这条大河因为水面平静缓和,因此可以反射出旁边连绵不绝的山脉,以及明媚的蓝色天空,当然还有每一个花朵呈现给世人的笑脸。
我和莎立文老师是那么亲密无间,以至于我想象不出离开她会是什么样子。我是天生就具有沉醉于美好事物的本能,还是源于老师的引导?我从来都无法说清。我只是觉得她同我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我的生命足迹也是她的生活轨迹。我生命中最精彩的乐章都归功于她,是她唤醒了那些潜伏在我生命中的天赋、才能、兴趣和志向,她让我感受到生活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