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清初文学社群分化
复社领袖张溥以社事、国事为重,为操持复社、激扬正气而呕心沥血,但却遭到朝内以温体仁为首的阉党余孽的嫉恨,屡次遭受打击,先有周之夔的反戈,后有托名徐怀丹书《复社十大罪檄》诬告复社“下乱群情,上摇国是,祸变日深”。张溥处于“谗言罔极”之中,并为拥护座师周延儒出任首辅而劳累操持,在这种内焦外虑的压力下于崇祯十四年(1641)得急症而卒。
张溥的去世令世人深感突然。就在他去世前的三个月,崇祯帝下诏让周延儒出任首辅;张溥去世后,朝局发生巨大变化。周延儒所任文选郎吴昌时把持朝政,贪赃受贿,很多大臣对他不满。崇祯十六年(1643)冬十二月,吴昌时被斩首示众,周延儒也因事而被崇祯帝勒令自尽。不到三个月,明朝即亡。吴昌时为复社骨干,周延儒为张溥所扶持。二人的悲剧也可以说是复社的悲剧。
诚使张溥不死,吴昌时与周延儒会在张溥的约束下施政,明朝也许就不会那么快的灭亡了。张溥一死,朝内攻击复社不断,复社死敌蔡亦琛不知张溥已死,仍然弹劾他“一里居庶常,遥执朝柄,岂非异事”。而在家里居的张采听闻此事马上上疏《具陈复社本末疏》予以剖白,称复社不过是书生读书的科举组织,事情才得以缓解,其后却遭仇家报复,几濒于死,最后病死舍中,结果甚为悲惨。佚名《研堂见闻杂录》记之甚详,兹录之于下:
吾娄受先张公,素以搏击豪强为名,于衙蠹门役虎而翼者,尤绳束不稍贷,断断不肯相宽。而党中有陶千金数人,尤桀黠多犯科,张公屡以法中之,饮恨入骨,无以报。会大兵渡江,乱民煽起,城中一哄动。至五月十七日,晨色始霁,张公方卧起,忽有数十人入张公堂,求张公语事。张公出不意,即短衫秃巾迎之。数人仰谓曰:“有大案未了,可至州辩状。”盖张公于崇祯十四年境内大祲,张公祖常平遗意,每亩加米二升,官贮之,减价以食贫者;随复收值,即更贮米,以无穷利所增额外之米,几数千石。一时任事者,皆贪而黠,见金即不能无色动,人人作染指计,入囊腹中。张公亦不无沾染,以是病之,为一生瘢痏。数人因即借为口实,挟其辩状,牵之走。甫出门,即两木夹而行。张公不胜楚,脱及地,即掣发狂奔,已身无完衣矣。南关门外至州治前,几数里,一路惨毒备至。每至士大夫门,即屈之叩首,头欲裂。至州治,烟客王公闻之,易敝衣出,好言和解,扶之入中堂,麾众且退,谓:“即有未白事,吾一身可任,虽千金不靳也。”是时党羽益众,门外声嘈嘈,志在必杀之,本无意于辩白,而张公故强项,又不肯即屈。王公见势汹汹,不无内惧意,而又无可奈何,姑放之行,益惨打。至城隍庙,挟令据案书侵克者姓名。书既已,拖入墀中,堂上声鼓一通,即势如风雨,至铁石并下;又一通,复如前。如是者数番,而张公竟奄奄绝矣。复惧其佯为绝也,乃以利锥长数寸者,自耳旁及腰腹以下,皆锥数寸,遍千洞穴,而又汲井水数斛灌之。此时已无一息矣,乃牵之入小教场,欲作坎为瘗。系索于颈,两人曳之走,头与地相击有声,身无寸肤得完者。至教场,欲持锄断其首。从旁不平者,呵之,乃止。而此数人已气尽,各散去。一沙弥见其鼻犹有息,乃毁寺中一绰楔举之。旁有好义者,共扶至南关外宅内,作法相调理,得渐苏。会此时大乱,城中纷如麻,无暇纠举,按绳墨。张公犹惧祸不测,扁舟走出。阅一月而此事微闻,上台以为乱民,下一檄至州。一夕昏暗中,浦君舒牵出,斩二人于市。
是时,州守宋公(名乔秀,闽人,癸未进士)犹在治所,素与张公不协,因公屡发其恶,心不平,无以报,于此不无颐指之意。故一时行凶皆衙恶,而州守无一言。且其散也,疑已毙,遂有豪宦张釆既死诸人不得更乱一示。闻者皆欲食其肉,而后竟遁归,可恨哉!(此下缺页)
五月十七日之后,张公避走玉峰,结庐乡村,故交门士,皆莫能见其面。及四五年而病死。死后,一椽萧然,两子沦落,西华练裙,见者流涕。二十年进士,不如一田舍翁,然后知向者受谤受诬,有不尽然者,所谓捐馆而先生之心迹明也。盖其立身太峻,任事太切,皎皎易污,白壁易瑕,故末后受此惨祸。所谓廉于持己,勇于任事,不至于圣贤(下缺)。
总之,朝廷虽然没有继续追究复社,但当时之形势对复社可谓极为不利;其后,复社势力渐弱。虽在张溥逝后的第二年(1642)春天,维扬郑超宗与松江李雯组织了复社第四次社集活动(地点在虎邱),却难与前三次相比,我们从参与此次社集活动的分社成员组成即可窥见一斑(见下表):
以上参加复社第四次虎邱大会的成员为杜登春《社事始末》所记;但当时杜登春13岁,此次虎邱大会非其亲自参加,文中所载成员也是经其长兄端成及外父无近公回忆而录,所载人员必然为他们熟悉并在文坛稍有名气之人,但显然不能与复社社集之初那些人物相比。另外,此次虎邱大会虽然为全国性的大会,但却没有像张溥那样具有杰出领导能力的领袖人物,参加社集人数也减少了,有的分社成员甚至未予参会。此后,复社再无如此大会,显出转衰分离气象,谢国桢对此曾十分感慨地说:
因天如(张溥)死了之后,复社里没有相当的领袖,所以有复社分局的局面出来。……于是社事的集合,由大组织而又变为小组织的运动,这样洋洋大观,几千人的运动,是不可得见了。
可以说,张溥的突然去世成为社盟由盛转衰的关捩点,对当时文坛社局发展影响甚大,其结果是直接导致社盟分社独立性的凸显,甚至是社盟分社的迅速分化,分化最为明显的当为与复社最为亲密的分社——几社。
关于几社的分化,杜登春《社事始末》、谢国桢《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朱倓《明季社党研究》,以及上海《松江县志》皆有介绍,且各有详尽,笔者在综合甄别各家基础上,按照时间顺序对几社分化情况列表如下:
几社分化示意表
(说明:对于几社的再分化过程,杜登春《社事始末》、谢国桢《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朱倓女士《明季社党研究》多有论述。笔者在综合各家基础上,参以上海市松江县地方史志编纂委员会所编《松江县志》,对几社分化情况作一系统考察。)
张溥逝后三年,明朝灭亡。甲申事变后,联络起义抗清者多为社中人物,社群组织为抗清武装起义做了准备。文社士子们再也无心科举,社集风流了,他们纷纷加入到抗清队伍中来。就在甲申该年,陈子龙补兵科给事中,何悫人及徐孚远招募水兵,长乐知县夏允彝、中书舍人宋征璧捐资资助,推故职方主事何刚招募联合缙绅支持,其中廪生张密买沙船二十五艘,中书舍人董庭、都司李时举、生员唐候等制造器甲,修船练药。清顺治二年,行薙发令,徐孚远指发而誓曰:“此即苏武之节矣,我宁全发而死,必不去发而生,从容就义非难事也。”五月,清兵大举南下,松江守姚序之弃官去,华亭令张大年举城降,起义者为几社义士。八月初三,清兵败吴志葵(为夏彝仲门人),军于黄浦,夏允彝赴水死,徐孚远奔太湖吴日生军。秋,周仲驭死难震泽,钱澄之一子死,妻子亦死难。闰六月,江阴阎应元、嘉定侯峒曾、黄淳耀等起兵抗清,兵败死难。钱肃乐、张煌言奉鲁王朱以海监国绍兴。清顺治三年,徐孚远晋升为兵科给事中,夏允彝、陈子龙等几社领袖在吴淞起兵抗清。与复社为敌的故苏州推官周之夔,此时家居,亦起兵报国甚勇,且熟于海道,徐孚远摒弃前嫌,用之帐下。三月,黄道周殉节,春夏之际,龚棻等到广东南海等地招募士兵,援师赣州,方密之吟诗作文为其壮行,广东复社文人黎遂球“与吏部主事龚棻募水师四千赴援”。清顺治四年,松江提督吴胜兆谋叛,清兵穷治其狱,夏完淳、陈子龙等人皆死之。清初死难者很多为复社几社中人(特别是社群领袖为多),杜登春在《社事始末》中说:“乙酉、丙戌、丁亥三年之内,诸君子之各以其身为故君死者,忠节凛然,皆复社几社之领袖也。”笔者把明亡后复社联盟人物归宿略作小结,列表如下:
甲申事变后社群文人归宿知见录
清初虽然恢复科举考试,但在政府严禁社盟约束下,文社士子大多坚持本社“课文会友”科举宗旨而不谈政治,文社之间交流相对减少,门户壁垒亦渐森严,这就很难在文坛形成一种社盟联体,大多文社因此而沦为科举之附庸。清初文社又回复到类似于明末文社走向联盟之前的独立状态。
明亡后,很多社群文人由明入清,成为清初著名的文学家和思想家,如吴梅村、钱谦益、王夫之、顾炎武等人,各地文人结社承明末结社风气仍显繁盛。但到清顺治九年(1636),朝廷有禁立社盟之命,文人结社开始呈现衰落趋势。文人结社对促进文学的交流传播与繁荣发展起到重要作用,但为何清政府要执意禁立社盟呢?
对此,我们尚需予以说明。对于这个问题,谢国桢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已提出,他说:“文人的社集,到了明季最繁盛了,但是为什么到了清代,有这样的严厉禁止?”并且指出,弄清清初文人结社衰落的原因是一个很有研究价值的学术命题。谨此,我们就有了进一步论证这一问题的必要。论者以为,导致清初文人结社衰落的原因大致有以下几个方面:(1)社群成为反清复明的组织,性质发生变化。1644年明朝灭亡,满清入关,“异族”统治华夏,这对受“华夷之辨”思想影响极深的广大汉族士人来说是难以接受的,各种反清复明组织在各地纷纷建立,民族矛盾上升为社会的主要矛盾。南明政权主要活动在江、浙一带,正是文人结社最活跃的地区,社群宗旨开始由最初的选文课艺一变而为反清复明的民族斗争,如复社成员杨廷麟、刘同升与赣巡抚李永茂结“忠诚社”,宗旨是“举义旗,誓灭贼,复疆土,雪烈圣仇耻”,几社领袖陈子龙、夏允彝则在松江起义抗清。即使以倡导“理学正义”自居的江西豫章社领袖罗万藻在明亡后也组织“忠义社”保家卫国。社群成为反清复明的政治组织就必然会遭到清政府的镇压和禁止。(2)一些明遗民把结社作为寄托故国之思的精神依归,不与新的满清政权合作。杨凤苞指出:“明社既屋,士之憔悴失职高蹈而能文者,相率结为诗社,以抒写其旧国旧君之感。”明浙江道御使周灿明亡后“遂归不起,惟与同邑高蹈者结诗社相唱和。以追悼国事,恸哭丧明之感”,这种怀旧的感情对新的统治阶级来说是不利的,因而,满清统治者为了巩固政权,笼络汉族知识分子,于顺治二年(1645)开科取士,尊儒家思想,并下旨举荐“地方品行着闻及才学优长者”,以瓦解破坏社群组织,消解社员怀故情怀,使这些人能为清政府服务。复社成员吴梅村就是一例。吴梅村于明崇祯朝殿试一甲第二名,其试卷被崇祯帝批为“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崇祯帝的厚遇,使他常常怀恋故国,铭记前朝君恩,决心隐居不仕。但是吴梅村为当时文坛领袖,名声太大,朝廷一直在拉拢他,两江总督马国柱向朝廷举荐,朝内降清的汉族大臣冯铨、姻家陈之遴也力荐,最终迫使吴梅村怀着矛盾悔恨的心情出仕清朝。吴梅村成为清政府拉拢社群成员,瓦解社群组织的一个典型例子。(3)清统治者鉴于结社形成的党派门户之争,不利于新政权的统治和巩固。顺治十七年(1660)礼科给事中杨雍建曾上《严禁社盟疏》称,明朝苦于社党形成的门户之争,“背公行私,党同伐异”,危害国家,因而“为严禁社盟陋习,以破朋党之根事”。(4)结社“假八股”以私利。清福建巡按李时茂上《恶棍结党立社地方受害堪疏》称结社为“结众敛金”,以选文制艺牟取不利之财,严厉要求禁止。
以上种种原因使清政府决心禁止生员民间结社。清顺治九年(1652),礼部定约八条颁刻天下学宫,其第八条就是严禁生员立盟结社,但效果并不佳。其后,给事中杨雍建又于顺治十七年(1660)上疏“不得妄立社名,其投刺往来。亦不许仍用社盟字样,违者治罪”。据当时经历此事的杜登春记载,清廷禁立社盟后,“家家闭户,人人屏迹,无有片言只字敢涉会盟之事矣”;另据王应奎记载,当时的文人士子即使有结社行为,却也不敢再题“社”字,彼此往来也多以“同学”相称。文人结社至此衰落。到康熙初年,社会政治逐渐稳定,经济开始繁盛,民间即使有结社行为,也多沦为科举的附庸,没有了明末文社诸子的以文学革新政治的伟大抱负与政治理想,对当时文学的影响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