巾帼垦荒尚功伟

巾帼垦荒尚功伟

口述 | 刘文卿

人物档案:刘文卿,女,20世纪40年代初出生于山东文登一个红色革命家庭,60年代初来新疆投奔亲戚,曾在石河子一四三团参加劳动,现居一四三团二十连。刘阿姨少时习武,身体康健,坚信“生命的意义在于劳动”。

访谈时间:2014年8月2日下午。

访谈地点:石河子一四三团二十连。

邹赞(以下简称“邹”):阿姨,您这院子收拾得干净利索,我还以为到了农家乐,呵呵。您是什么时候来新疆的?

刘文卿(以下简称“刘”):我表哥把我接过来的,他是支边来的,在乌鲁木齐七纺工作,我那时候在家跟着师傅学些翻跟头啥的。

邹:您还是个练家子啊(笑)?

刘:练着玩的(笑),脑子被摔了一下,后来进工厂工作,机器轰隆隆地响,我脑子就疼得不行。

邹:您家是山东哪里的?

刘:山东文登。

邹:能简单回顾一下童年经历吗?

刘:也没啥说的(笑)。不过我们那些年真算得上轰轰烈烈啦,是吧?老邹。

刘阿姨笑眯眯地看着陪我一同前来访谈的邹立仁,说到往事,两人会心对视,邹立仁在一旁搭话:“那时太艰苦了,我认识你的时候就是在背棉花秆子,背得腰都弯了。”

邹:您小时候家里是做什么的?

刘:我外爷(公)是地下党员,叫日本鬼子活埋了。

邹:那是红色家庭了。

刘:嗯,我姑父也是,他是地下通信员,给八路军送信的,过日本鬼子岗哨的时候,怕人家审查,过去的时候把东西(信)藏起来。那时候不是都牵的毛驴吗?东西就藏在毛驴鞍子里头。他去找,但是到处都找不到这个东西了。那时候你把重要的文件丢了,麻烦得很。他没办法,就牵着驴回去了。东西找不到了,走投无路,他就上吊自尽了。

邹立仁也是从山东过来的,他亲历过日本鬼子的暴行,对日寇深恶痛绝,此刻神情愤怒,在一旁接话:“哎呀,日本鬼子太坏了。”

刘:赶他死了以后,你不知道,老邹啊,我家的人,我姑姑,我爸爸,都不服气。大家说怎么好好的东西放那能丢呢,最后一掏又掏出来了。

邹:他当时没找到,可能是因为太紧张。

刘:他就是特别紧张,当时没掏出来嘛。那死也死掉了,留下我两个哥哥(姑父的儿子)。

邹:您父母是做什么的?

刘:我爸爸原来也是民兵,具体当了个啥我也不知道。他都走了好多年了。我外爷被日本鬼子抓去活埋了。在文登埋了七个人,其中就有我外爷。我妈妈哭着硬要去看,我爸不让去。我爸说:“说啥你都不能去看,你一去咱们全家都要暴露、都要死掉。”我爸爸就看着我妈,不让她去看。我给你讲,我爷爷奶奶都叫日本鬼子抓起来了,都赶到营南那个地方,全部枪毙了,杀死了。小日本照了相,前面架的照相机,后面机枪扫。我那时候小,后面还有个妹妹。我妈妈怕我们都那个(被害)了,就想办法把我们藏起来……我们山东不是多山吗?他们就把山边那个地皮揭了,挖个洞,就像咱们现在说的菜窖一样,里面放些红薯呀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把我们吊下去,再盖上地皮。我妈的意思是我们(大人)死了你们也死了,我们(大人)活了,还可以把你们(小孩子)扒出来……那地皮都打得跟蛇洞一样,但周围都封得挺好的,我们也没受伤。我们还小,自己也没办法出来。

邹:藏了多长时间?

刘:可能两三天。前面日本鬼子枪毙人,因为咱们部队追上来了,鬼子就没来得及复查,没来得及看看这些人都打死了没有。所以说,就这样子,鬼子把我们一家人的照片都照下来了……幸亏我们的部队赶到了。

邹:真是“最后一分钟营救”!您那时候多大?

刘:我那时候小。我哥六岁,我就是三岁。

邹:这么小,可能亲眼看到过鬼子,都没有印象了。

刘:嗯,没印象了。我只记得我爸爸那时候一有什么事就扎那个草把子,日本飞机来了,就点燃那个草把子,可以给(住在)下面的老百姓报信。可有意思了,扎的一把一把的,一有什么事,那火一点,就上去了,后面那村子就知道了。因为我们是住在山边上么。我就给我爸爸拿草啊,以前不是高粱秆子吗?一捆捆的,不敢拾多了,拾多了下次没有了你就没办法了,没什么可报信了啊。(日本人)打死了人以后,部队把他们撵走了。那时候谁都害怕死啊,都有孩子啊。他们(日本人)走了,咱们部队来查看人死了没有。有的人就拖死人盖到自己身上,自己身上染得满是血。鬼子用机枪扫射,有的打死了,有的没打死,我爸、我哥、我妈就是这么活下来的。

邹:您的家庭是伟大的红色家庭。

刘:唉,都过去了。

邹:您小时候的武术基础是怎么来的?

刘:那是我们学校一个老师看我动作利索,他一高兴,就说:“咱们办个学习班!”于是把我收了,领着我们一起练,练了几年。后来1958年不是大炼钢铁吗,漫山遍野就拾那个矿石。捡了矿石以后,回来就砸啊,或者就掏啊,把那黑黑的掏出来,我就负责收。那时家家都有磨,老师说你把那个磨碎,磨碎了不是好炼一些吗?就那样子。我妈回娘家了,我就把(一些)娃娃领回家,几个人抬着石头磨,玩得高兴得不行,把那矿石磨得细细的,那个磨粮食的磨全都被磨平了。

邹:您现在的身手,对付两个年轻人应该不成问题吧?

刘:呵呵,现在不行了。

邹:您那时候上过小学吗?

刘:要说上过,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哪有天天上学的!我们上学那阵子,姊妹三个的学费加起来才五分钱,(就这样)都没有钱交学费,交不起。那是1963年的事。他们都回去要学费,我不回去要,我怕回去白跑一趟,还会被我爸爸骂一顿。

邹:您兄弟姊妹几个?

刘:原来八个,后来死了一个。三个男的。我排行老二。

邹:七八个孩子,家庭负担挺重,当时基本的生活能维持吗?

刘:我们那时候哪有吃的东西。1960年,全都是挖草根子吃,在外头挖野草吃的。

邹:您怎么会选择来新疆呢?

刘:那时候我表哥是支边到新疆乌鲁木齐来的,他回家把我们接过来了。先接的我哥哥,接我哥哥的时候,我就动了心思,想跟过来。

邹:新疆这么远,父母放心吗?

刘:家里太穷了,我又有表哥在这里啊,他是我姑父的孩子,他跟我说:“走,到新疆去,我给你找个工作!”

邹:表哥当时是怎么宣传新疆的?

刘:就说新疆挺好的,新疆比咱们老家强得多,不管好赖都能吃饱。那时有个糊糊抱着喝,都很好了。

邹:您当时跟着表哥从山东往新疆走,途中有没有发生什么故事呢?

刘:我哥哥和我表哥一起来的,我还不是,我是王连通(音)把我接过来的,他也是我们那个地方的,我也管他叫哥哥。他路上说啥我也听不懂,他说你不要紧张,我到了新疆就把你带给你哥哥。就这么来了。

邹:您来的时候多大?

刘:十几岁,不到二十。

邹:您刚才说的这个王连通,他是以什么名义把您带过来的?

刘:探家。说是新疆的纺织厂招人,我报名就进去了。进去了人家就限时间看着你,看你能不能适应。厂里的梭子“吧嗒、吧嗒”响,你说话根本听不到。要什么东西都是这样打手势,跟那个哑巴打手势一样的。要线头什么的,都打手势。我进去一听,脑袋疼得厉害,不行,咱干不了。

邹:那一批一起来的有多少人,是政府组织的吗?

刘:有十几个吧。我们是跟家里人一起来的,不是国家统一拉来的。也就是说,家里有人支边,就跟着过来啦。

邹:当时火车已经通到乌鲁木齐了吗?来新疆的旅途顺利吗?

刘:也没什么故事。我来的时候都解放十多年了。那时(形势)已经好多了。

邹:您来了后觉得这个工作自己适应不了?

刘:嗯,适应不了。考核咱通不过。因为我哥是干部,我就说我还是到兵团去吧。我们有个老乡在兵团,他介绍我到了十九连,原来是试验场四连。我在那待了几年。噢哟,那时待在那里太苦了。饭倒是还可以,在老家干苦力的人,肚子饿了只能吃糠,在这吃馍馍。见了白面馍馍真是高兴得不行啊。但是干活都是深更半夜的,天不亮就下地,伸手不见五指。

邹立仁插话:“那时在兵团有南瓜糊糊喝,干活是苦,有时半夜都在地里,但过得比老家强。”

邹:您都做些什么工作?

刘:我们来就是拾棉花,还有积肥啊,建羊圈啊。冬天拉肥料,那时候哪有拉的,我们刚来都是背的。一个人一个小背筐,就像四川人背的那个。后背背得都是道道,成行成岭的,肩膀皮子都拉掉了,也不敢吭气。

邹:当时有没有后悔呢?

刘:没有,都自觉得很。我老爹问我在新疆干什么,我都没给他讲。要是讲了,我爸爸知道我在新疆受这么大苦,他肯定要叫我回去,我就没给他讲。

邹立仁插话:“那时候人都不知道咋了,拾棉花拾到半夜三更,有病也不请假,争先恐后的。”

邹:劳动很辛苦,这过程有没有什么故事?

刘:哎呀,我刚来的时候,正是春天定苗的时间。你不知道,那棉花长得像咱们老家地里长的荞麦。荞麦叶子也是红秆子,我把那个苗当成荞麦了。后来我们队长说:“嘿,这是棉花,不是你说的那个荞麦!”认错了么。他说了以后我就弄了棉花苗来定,定了以后我们开始浇水,还演节目搞宣传,讲建设兵团怎么怎么好啊。

邹:那时候大家劳动很积极,据说纪律也十分严格。

刘:对,纪律特别严格,大家也自觉遵守。如果要到哪里去,必须要请假。批准了你才能走,不批你不能走。逢年过节你要回家,必须家里来人接你,签了字,把你领走。违反了纪律,惩罚比较严厉,记得有个人思想开小差,偷偷跑掉了,抓回来后胳膊都被打断了,还有罚关菜窖的,那菜窖深得很,用钩子吊着篮子把饭送下去,然后再将钩子收回来……

邹:是因为偷懒不想劳动所以跑吗?

刘:是啊,就是嫌太艰苦了,实在受不了。

邹:您那时候劳动应该是走在前列吧?

刘:那是。那也没办法啊,我这个腿吧,你看到了,到现在都不太好。我参加了突击队,一共十八个人,我们割黄豆,一个人一天割七八亩地。(纪录)高的都割十几亩地。我的腿就是砍葵花的时候受伤了。大家拼足干劲,谁也不甘心落后啊,一排人刷刷地砍过去。快收工的时候我把腿砍伤了,砍了都不知道,光知道镰刀碰了一下,也没在意。现在都不知道那时候咋过来的,那时候人只知道干活。

邹:受伤了,有没有休息几天?

刘:没有。一天都没休息。等到突击完了,回家都十点多了,慢慢走着,才发现怎么鞋子里脚黏糊糊的。那时候都穿的解放鞋,衣服鞋子都是上面配发的。我想着是不是进了水了,也没管它。回来打了水准备洗脚。脚一伸到盆子里,就听到旁边有人在喊:“噢哟,你的脚烂了!”我说没有吧,她说你看你盆子里!那时候点的那个小小的灯哪能看得见,凑近了才看到。一看裤子割烂了,血都流到盆子里。她说不行,你得赶紧到卫生所包一包去。我说包啥,没事,不管它,反正也不疼。那时傻乎乎的,真的不知道疼,光知道干活。后来到麦场扬麦,这样腿不用使多大劲。对了,《人民画报》拍过我们的劳动场面,我们还拍电影了呢,叫啥来着?

邹立仁接话:“《天山的红花》,那是收麦子的时候在我们连队拍的。”

邹:对,崔嵬导演的作品,1964年上映的,在全国都产生过影响。您刚才回顾了劳动的艰辛过程,您表现这么积极,应该经常拿奖吧?

刘:拿奖是经常的,不过那时候也不想这些。

邹:您跟您爱人是怎么认识的?

刘:是我调到这边连队来才认识的。在那之前,我处了一个对象,他成分不太好,但是人品特别好,忠厚老实,在连队开拖拉机。他是河南人,也是别人介绍的。他看上我,我也看上他了。说什么我都要跟他。后来,教导员说不行,他家是地主成分,咱家是贫农。不行,那咋办?教导员说,二营八连有一个才八岁的(地主家的孩子)都知道反党反社会主义。这个人都二十多岁了,能忘记家里以前的情况吗?我这个人很倔强,心想要是跟他说我不愿意,我没办法面对人家了。我就跟教导员说,这个人我跟定了。后来上头把他调走了,调到很远的地方,那时大家都忙于工作,也不能随便请假。

邹:您当时内心很痛苦吧?

刘:肯定痛苦啊。那时风言风语多得很。从河南来支边的那些人都知道我俩处对象,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我不愿意了,变心了怎么怎么的。我当时想啊,就算我俩拉倒了,友情还在,也不能说以后就不见面了。他说我们以后就以兄妹相称,行不行?我说可以啊。就这样兄妹相称。他姓乔,叫乔保中(音),会开拖拉机,会打铁。他身边有人给他出主意,叫他害我。他那天就拿的刀子。他领我出来了,口袋里藏着一把刀,但他下不了手。两个人坐在那,他哭,我也哭。没办法处理,只能这样子。后来我起身说:“我要回去了。”我看他不太对劲,手有点发抖。我觉得情况不对,转身就往回走。他猛一起来,刀子掉地上了。我说:“没想到,人心隔肚皮啊。我俩这么好,就是因为家庭原因(分开),我也没办法。人家把我们分开,又不是我自愿离开的是不是?你想把我杀了?那你就杀了呗,杀了我你就痛快了?你把我杀了你看看你能不能活?”他说:“你放心,我不会杀你的。是他们给我出的主意,把刀子塞到我口袋的。”我说:“他们塞给你你就装上了?你还是有这个动机么,没这个动机你不会这样子的。”我们就这么彻底断了。

邹:他后来怎么样了?

刘:他早就死掉了。后来他找了个河南的女的结婚了。那女的也不知道心疼他。他病了,得的是肾炎,全身浮肿,那女的也没好好照顾他。我一直躲着他,但是不管开会还是干啥,他都能找着我。

邹:他心里可能还是有您。

刘:嗯。他老是能找着我。因为我以前给他买过一件衣服。他总穿着去找我。后来我去开会都要藏起来,叫他找不到。这事情就过去了。

邹:那时候男男女女一起参加劳动,女同志们也是垦荒戍边的生力军,毛主席他老人家写道,“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大家相互接触的机会还是比较多吧?

刘:我们冬天拉爬犁,一个是肩膀背,一个是抬爬犁。爬犁子这么四四方方的,有个门。两个人一起拉,大家自愿结合。我是和杨聪……好像就叫杨聪(音)一起,杨聪瘦小,过桥、上桥老拉不上去,别人都不愿意要他。但是你必须拉到门口,你拉到门口才一人发一个苞谷兜,你有多少个苞谷兜就证明你拉了多少车么。下坡的时候那个爬犁跑得快啊,地上都是雪,就把他拖倒了,我得跑啊,我不跑我也倒了,我说,“你赶快把绳子松掉”,他就松掉了。我就一个人拉。后来我问他:“你能拉动不?”他就一个劲儿哭。我说哭也没用,你参加了这个工作就得干,是不是?不干你就拖后腿了,咱俩今天就没有成绩(车子数量)。他哭得更加厉害。最后人家看他小(我那时也小),就叫我们演节目,搞宣传。

邹:现在想想,劳动中结成的友谊真是弥足珍贵。

刘:嗯。那时正规得很(此处老人家把我说的“珍贵”误听成了“正规”)。吃饭发衣服,排队打饭,都正规得很,领衣服都要批。

邹:您和初恋因为家庭出身的原因遗憾分开,您和您爱人后来相识,是组织上牵的线吗?

刘:我是后来调到这个单位的,才认识我们家这口子。他在锅房,我在大田,他是厨师,甘肃人,贫农出身,人也老实勤快。那时候处对象都遮遮掩掩的,我们平时各忙各的,有时候见缝插针抽空到马路上转转,后来被连长发现了,他说:“谈恋爱正大光明的,我给你们腾个办公室你们谈去,不准在马路上那样,出了事谁负责?”(笑)

邹:不在马路上谈恋爱,那就到地里,边干活边谈恋爱,呵呵。

刘:(大笑)地里哪能谈?男的跟男的干活,女的跟女的在一块。

邹:你们认识多长时间就结婚了?

刘:我1963年来的,1975年才正式结婚。那天正在地里干活,有个放牛的赶来通知我,说:“刘文卿,你今天结婚哦!”我说:“啊!今天结啥的婚?胡说八道的。”他说:“就是,你今天结婚,赶快回家收拾收拾!房子给你们都弄好了。”我们就这样接到通知,结了婚,我记得那天是“三八妇女节”。

邹:婚礼是怎么办的?

刘:哪有什么准备的。两张床弄个垛子挡着,用棍子顶住,苇巴子挡上,再给你两床被子。

邹:有没有准备糖果?

刘:糖果好像是连长买的吧。我们那时是五对人,好几家子。年轻的有三对,还有五十多岁结婚的一对,六十多岁结婚的一对。我们都在会议室举行的婚礼,集体婚礼,然后就天天在地里干活了。我们那时哪像现在,你随便把地扒一扒就行了,那全部是有尺子的,这么长一根棍子,刚好一米。(种)棉花是八公分,那棍子上刻的印子就是八公分,要是少了你就要减产。你这一棵和那一棵之间有十多公分,那就要罚你钱,开会点名批评。那尺子就在裤腰带上拴着呢,就这么定上一棵,还得把苗子扶好,棉花苗子都得直直的。一尺子几棵苗,班长一看就看出来了,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

邹:那时候大家的自尊心都很强,谁都不希望被点名批评。

刘:是啊,你争我赶的,生怕落后,我那奖状都是一沓子的。

邹:您来新疆住的是平房吧?

刘:我们刚来住的地窝子,后来才搬到平房。

邹:您结婚生孩子了,谁照看孩子?

刘:自己带啊。

邹:还需要出工吗?

刘:当然还要出工啊,不能耽误工作。我没有申请转家属,一直是职工。那时生孩子批准五十六天的假,假完了就要下地干活。孩子放在家里,锁在家里任他自己跑。摇篮也没有,孩子放在集体宿舍。上班的时候,家里的火都用水浇灭。前面有例子,姊妹两个(小孩)穿的棉衣,在家冷,就掏火,火星子烧了棉衣,两个都烧着了。一个烧死了,一个残废了。

邹:您爱人在伙房工作,您又要出工,您出工的地点离家远吗?

刘:远得很。但是必须要去,不管上哪里都必须要去。

邹:您到那么远的地方下地劳动,担心孩子吗?

刘:担心什么呀,全都顾不上。有时中午到喂奶的时间了,人家都不叫你喂。到了快下班的时间,提前半小时让你回家。

邹:孩子肯定饿得在家哭吧?

刘:哭得特别可怜。满地大小便,屎尿地上是,床上也是。我们回家再收拾。我们连队还有几家人,孩子在家怕掉地上了,全部绑起来,在墙角弄个橛子,带个钩子,把它扎到墙里头,带这么长一个带子,(绑上后)反正这头那头你都掉不到地上。那时候床上也没啥东西,弄个席子、单子铺上。把孩子放到上头,反正掉不下来。屎啊、尿啊全都在床上头。中午我们回来的时候就赶快把这个单子弄下来,换一个放上去。

邹:您爱人在伙房工作,会不会有时间去看看孩子?

刘:不行。有纪律,哪能随便出来。你做饭,那么多人,根本忙不过来。

邹:既当妈妈,又当职工,两头忙碌,太不容易了!

刘:是啊,好多人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自动退职,当了家属。孩子那阵发烧在家都没人知道,水都没得喝。整个一天,中午回来的时候可以给他喂点水,忙碌完我们又该出工了。我们两个都是职工,那时中午回来做饭,太苦了。我给你讲,回来做饭,饭从锅里刚弄出来,就赶快给三个娃娃一人一碗盛出来,放到水桶的边上,孩子的饭凉了,赶快一人发一碗就坐那吃去吧。孩子安顿好了,大人才有机会吃饭,赶紧往肚子里扒拉扒拉几口。

邹:过得这么苦,您没想过转成家属?

刘:我根本没想过,就想着干活,觉得劳动光荣。我生过一场大病,我们连的王连柱(音)副连长好心劝我,说我有病,干脆办个病退算了。我说不行,我还要干。人家都笑我呢,说:“噢哟,天老爷,你都这个样子了还要干!”我想我上有老,下有小的,家里老人都过得穷苦,连盏灯都买不起,我那时每月十八块钱工资,包伙十五块,就剩三块,两个月挤到一起换成五块。五块还没法邮寄回家,就弄个牛皮纸,和钱一起搓得软软的,装到信封一起寄回老家去。每个月还得用钱,买牙膏、牙刷之类,你算算还能剩下多少钱。后来(工资)涨到三十块的时候就好一点了,也能给家里多寄一些了。

邹:您一直在参加劳动,有没有继续学习文化课程?

刘:有啊。那时在地里休息,我在地里翻着玩,拳打脚踢的。好多人都来看,有人鼓动旁边的男娃娃,说:“你肯定不敢打她,她几下就能把你打趴下。”一个男娃娃不服气,跑来跟我打,我也没使劲,胳膊这么一下,他说:“哎哟,你把我心都掏掉了。”嗷嗷直叫唤,我说我都没使劲啊,我要是打你一拳,你还要不要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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