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听原野的哭声——读冯至的《十四行集》(六)

重听原野的哭声——读冯至的《十四行集》(六)

说《十四行集》体现了诗人冯至的成熟完满,说《十四行集》受到了沉思的里尔克的影响,说《十四行集》是“中年写作”超越浪漫炫情的青春感怀(这也是一般受众在直感中对诗歌的理解)的铁证,这些确是不争之论,也都是老生常谈。生命的体验,人物的素描,自然的启示,生活的感悟……在这个小小的集子里我们已经看到了很多很多,我们还能看到更多吗?

第六首《原野的哭声》——和同集多首作品一样——从一个场景开始:有个村童或农妇在原野里“向着无语的晴空啼哭”。李广田谈到十四行这种舶来诗体时称赞“它的层层上升而又下降,渐渐集中而又渐渐解开,以及它的错综而又整齐,它的韵法之穿来而又插去”,冯至自己也颇认同——不过多数时候这仅是就形式而言,《十四行集》的大部分作品在内容上并没有这么复杂(较之其他十四行高手如吴兴华、穆旦的急管繁弦又往复回转,冯至虽然从容舒缓却也略嫌直白质朴)。《原野的哭声》其实可以简括为一个三段式:情景、展开、收结,或者说,象、喻,意。这三段分别对应第一、二节,第三节,最后一节。

头两节具体设想了痛哭的理由:村童可能是受到惩罚或者玩具被毁,农妇也许为了丈夫的死亡或者儿子的病苦……但既然只是几种猜测,自然还有其他无穷尽的可能性。进入到下一段落则全然是一个比喻了:

像整个的生命都嵌在

一个框子里,在框子外

没有人生,也没有世界。事实上这也是每个人在面临巨大苦痛时的共同感受:他人眼里的小悲哀就是自己的大生命;这悲哀像一层玻璃隔开了两个世界,能彼此相望却各自陌生;这苦痛封锁了自己的生命,也就成了自己的全部生命。

那么,诗人为什么要把这苦痛展现得如此巨大呢?谜底在最后的部分揭开:“他们好像从古来/就一任眼泪不住地流/为了一个绝望的宇宙。”——原来这村童和农妇亘古以来就存在着,原来他们的眼泪和悲泣永无停息;他们痛哭、求告,可回复他们的只是“无语”的朗朗乾坤,他们面对的是这样一个“绝望的宇宙”(内中自然也全是绝望的“人生”和绝望的“世界”吧)。

在兵荒马乱、民生凋敝甚或国家行将灭顶、无数村童农妇辗转沟壑的上世纪40年代初,冯至写出这些诗句,其酸楚,其哀悯,其悲愤,不是一目了然吗?

1948年冯至为这个集子所作的序中有这么一段话:“从历史上不朽的精神到无名的村童农妇,从远方的千古的名城到山坡上的飞虫小草,从个人的一小段生活到许多人共同的遭遇,凡是和我的生命发生深切的关连的,对于每件事物我都写出一首诗……”这首“原野的哭声”写的就是这样一种“许多人的共同遭遇”、千百人的共同感受,而这,和“个人的生活”同样是与诗人的生命发生深切关联的。现实就横亘在诗人的面前,他又怎么能漠视那剧烈摩擦后时刻忍受着的切肤之痛呢?

这样的诗还有。《十四行集》的第七首《我们来到郊外》写躲避敌机空袭的人群“像不同的河水/融成一片大海”,诗人超越恐慌而获得一种“我们”拥有“同样的警醒”、“同样的运命”的欣慰,接着诗人又写道:要“爱惜”这个警醒和运命,而不能回到“危险的过去”——“那些分歧的街道/又把我们吸回,/海水分成河水”。这样恳切的叮咛穿越时空,如今仍让我们深为感动。

略晚于《十四行集》的那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如诗如梦的小说《伍子胥》,透过其流光溢彩、美轮美奂的华章丽句,其寓意和主题可以有多种或多层解读,但有一点十分清晰:在强敌压境、国家危亡之际,这个古代英雄在其人生关键时期的成长故事,不正折射出古老中华渡厄新生的坚强决心吗?

诗的触角所及,本来就无比宽广,可以走进个体的内心,也可以走进人群、走进一个时代。写出自己那一代人的历史经验,这本是诗人的命运;以诗担当起这个命运,担当起时代和现实的重量,诗乃能迸发出深厚而灿烂的光辉。正因此,如果人们只愿谈论《十四行集》中之一、之十八、之二十一那些写个体生命体验的名篇,却无视其中之六《原野的哭声》(以及之七)这种杰作的存在,那么不是他们的诗歌观念出了问题,就是他们的时代出了问题。

我们自古就有“兴观群怨”的诗教,我们从来不缺屈原、杜甫那样诗人与民众同呼吸的传统。写作《十四行集》的冯至,是诗人,也是知识分子,是人生的体验者,也是社会的观察者和参与者。60多年后,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身影仍然如此沉重而苍凉,所以我们不读那些倒腾字句、搬弄一点小感受、为幽灵消费者生产的诗歌,所以60年后的今天,让我们重新倾听这来自原野的哭声。

(龙清涛)

《十四行集》(六)

冯至

我时常看见在原野里

一个村落,或一个农妇

向着无语的晴空啼哭,

是为了一个惩罚,可是为了一个玩具的毁弃?

是为了丈夫的死亡,

可是为了儿子的病创?

啼哭得那样没有停息,像整个的生命都嵌在

一个框子里,在框子外

没有人生,也没有世界。我觉得他们好像从古来

就一任眼泪不住地流

为了一个绝望的宇宙。

(选自《十四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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