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在原始的眼里——浅析冯至的《十四行集》(二)

生命在原始的眼里——浅析冯至的《十四行集》(二)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是冯至《十四行集》中的第二首。全集共27首,写成于1941年。1942年5月,由桂林明日社出版。1949年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重版。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一诗,探讨了关于生命的禁制与自由这一古老而又严肃的存在主义命题。全诗以十四行体的形式写成。关于这一点,冯至在《诗文自选琐记(代序)》中写道:“我写十四行,并没有严格遵守这种诗体的传统格律,而是在里尔克的影响下采用变体,利用十四行结构上的特点保持语调的自然。”[1]另在《十四行集》序中,冯至曾经写道:“至于我采用了十四行体,并没有想把这个形式移植到中国来的用意,纯然是为了自己的方便。”[2]就诗集的最后成书情况以及诗歌的表达效果而言,十四行体这种具有明显“镣铐”特征的诗体,非但没有禁锢诗人的诗意发挥和哲理想象,反而使每一首诗的意象更为清晰、明澈,语言更富于弹性。可以说,《十四行集》是继“新月”派诗人群的创作之后,采用现代汉语格律写作西方韵文体的一次有益而成功的尝试。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一诗在结构上,具有从意念发散到意象,再返归意念的特点。起首两句“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我们都让它化作尘埃”,表达了诗人强烈的弃绝意识和对于自由生命意志的渴望。其对于生命的内省,是一种客观反视的视点:生命仿佛从生命的实体上脱落下来,站在很远的地方,观察那些蒙裹住它、又从它身上掉落的世俗的灰尘。正如冯至在《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译序》中指出的那样:“欺骗和隐蔽的工具,……是社会的习俗。……谁若是要真实地生活,就必须脱离开现成的习俗,自己孤立成为一个生存者。”[3]此外,在这两句诗里,我们还可以发现诗人对于东方宗教精神的融通,因为它使我们想起了六祖那首著名的佛偈: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若尘埃。不难发现,二者在对于生命本体存在的把握上,具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这也许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证明了诗人并非机械地移植西方存在主义的观念,而是自觉地加以运用并冠之以东方式的诠解。

以“我们安排我们在这时代”一句起,意念发散进两组各自独立的意象里:一幅是秋日树木图,一幅是蜕化蝉蛾图。在前一个意象里,“秋日的树木”脱光叶子“种入严冬”;在后一个意象里,“蜕化的蝉蛾”将残壳“丢进泥里土里”。这不正象征着原始的生命赤裸裸地凸现在严酷的生存环境中吗?这两组意象,形象地注释了诗人在一开始提出的关于生命解脱的哲学遐想。接下来,诗人写道:

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

未来的死亡,象一段歌曲,歌声后从音乐的身上脱落,

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

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在这里,诗歌的意念开始重新聚敛。“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未来的死亡,象一段歌曲”一句,简练而准确地阐述了全诗的精义。这是一种地道的存在主义式的描述,即认为死亡早已进入我们的生活,因而生活的过程也就是死亡的过程。人们支配生活,也就是支配死亡。全诗的最末一行,无论从其意象的生成还是从内涵来讲,都是典型的中国传统诗歌的用法。它所表现出来的返归自然、物我两忘的禅道精神,与认为死亡是人生最壮丽、最辉煌时刻的存在主义思想,实现了一次完美的对接和整合。

冯至在《里尔克——为十周年祭日作》一文中写道:“他开始观看,他怀着纯洁的爱观看宇宙间的万物。……一件件事物在他周围,都象刚刚从上帝的手里作成;他呢,赤裸裸地脱去文化的衣裳,用原始的眼睛来观看。……他要把他所把握住的这一些自有生以来,从未被人注意到的事物在文字里表现出来,文字对于他,也就成为不是过于雕琢、便是从来还没有雕琢过的石与玉了。”[4]我觉得这一段文字,是对于《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一诗最好的旁白和注释。这首诗和《十四行集》中的其他诗作一起,构筑了中外诗歌交流史上的又一座里程碑。

(王川)

《十四行集》(二)

冯至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

我们都让它化作尘埃:

我们安排我们在这时代

象秋日的树木,一棵棵把树叶和些过迟的花朵

都交给秋风,好舒开树身

伸入严冬;我们安排我们

在自然里,象蜕化的蝉蛾把残壳都丢在泥里土里;

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

未来的死亡,象一段歌曲,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

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

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

(选自《十四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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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冯至选集》第1卷,第14页,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

[2] 同上书,第257页。

[3] 《冯至选集》第2卷,第162页。

[4] 《冯至文选》第2卷,157页—16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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