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名士自风流
——读《世说新语》之三
是真名士自风流。魏晋时代,释教广被,老庄盛行,一般儒家士流,鲜不受其影响。故一代士人,思想为之解放:入世者有之,厌世者有之,玩世者亦有之。仅就《世说新语》篇目来看,除记名士“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外,像“方正”“雅量”“赏誉”“品藻”“捷悟”“豪爽”“容止”“栖逸”“巧艺”“任诞”“简傲”“排调”“轻诋”“俭啬”“汰侈”“忿狷”之类,名士百态,各尽其妍。《世说新语》一书实在是风流名士的“万花筒”、名士风流的“小百科”。
《世说新语》表彰符合仁义的德行,为这些人物留影:
荀巨伯远看友人疾,值胡贼攻郡,友人语巨伯曰:“吾今死矣,子可去。”巨伯曰:“远来相视,子令吾去,败义以求生,岂荀巨伯所行邪?”贼既至,谓巨伯曰:“大军至,一郡尽空,汝何男子,而敢独止?”巨伯曰:“友人有疾,不忍委之,宁以我身代友人命。”贼相谓曰:“我辈无义之人,而入有义之国。”遂班军而还,一郡并获全。
荀巨伯从老远去看望生病的朋友,不巧碰上胡兵来了,一城的人都去躲避,而他却陪在生病的朋友的床前不走。胡兵闯进屋内,严声喝问,他从容应答,愿以身代友人性命,表现出重义轻生的可敬品德。《德行》篇还有一则“阮裕焚车”的故事:
阮光禄(阮裕)在剡(今浙江嵊州),曾有好车,借者无不皆给。有人葬母,意欲借而不敢言。院后闻之,叹曰:“吾有车而使人不敢借,何以车为?”遂焚之。
阮光禄听说人家有事想借车而又不敢来借,感叹说:“我有车而使得人家不敢借,那要车还有什么用呢?”于是就把车子烧掉了。这在现代人看来,是多么不可理解的事情。而在那个时代,有人却如此豁达大度,不以物累,而追求在人们心目中的品格的完美。这则故事使人们见识了魏晋高贤注重德行,而又率真潇洒的风貌。《德行》篇第一则,记“陈蕃礼贤”的故事:
陈仲举(陈蕃)言为士则,行为世范,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为豫章太守,至,便问徐孺子所在,欲先看之。主簿白:“群情欲府君先入廨。”陈曰:“武王式(同“轼”)商容(殷纣王时的贤臣)之闾,席不暇暖。吾之礼贤,有何不可!”
陈蕃的言谈是士人的准则,行为是世间的典范。他下车伊始,就去拜望贤者徐孺,礼贤下士。据说还在他的寝室专门为徐孺设置一榻,供徐休息。在战乱频仍的时代,仍然保持良好的德行,恪守尚贤的品格,这样的名士,确实是值得赞扬的。初唐“四杰”的王勃,欣然把“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写进他有名的《滕王阁序》。
汉末魏晋,名士群集,喜欢清谈。或张扬玄学,或臧否人物,于清谈见玄心,见智慧,见性情,见风度,有些人甚至废寝忘食,乐此不疲。《文学》篇有一则故事,写得很形象:
孙安国(孙盛)往殷中军(殷浩)许共论,往反精苦,客主无间。左右进食,冷而复暖者数四。彼我奋掷麈尾,悉脱落,满餐饭中,宾主遂至莫(暮)忘食。殷乃语孙曰:“卿莫作强口马,我当穿卿鼻!”孙曰:“卿不见决鼻牛,人当穿卿颊!”
孙、殷二人反复论辩,穷思竭力,侍从送上饭菜,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反复多次。双方奋力挥动拂尘(麈尾),口说手指,麈尾脱落下来,饭菜中都掉满了毛,宾主双方不肯罢休,竟然一直辩到傍晚,都忘了吃饭。到了后来,殷浩还对孙盛说:“您可不要做强(读去声)口马,我要穿你的鼻子了。”孙盛针锋相对:“您不见决(拉缺)鼻牛吗?人家要穿您的面颊了。”二人非要在这口水战中一争高下,这也是魏晋名士清谈成癖的一个缩影吧。
清谈之外,饮酒也是魏晋士人追求名士风度的一种手段。《任诞》篇中“刘伶爱酒”两则:
刘伶病酒,渴甚,从妇求酒。妇捐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饮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当祝鬼神,自誓断之耳。便可具酒肉。”妇曰:“敬闻命。”供酒肉于神前,请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便引酒进肉,隗然已醉矣。
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裤子),诸君何为入我裈中?”
戏谑不羁,放浪形骸,故事虽有夸张,但绝非虚构,因为还有其他史籍记载可以佐证。《世说新语》关于嗜酒的记载很多,像周顗曾经一连三日醉酒不醒,被时人戏称为“三日仆射”(仆射,官职名);阮籍听说步兵校尉官署的厨房里贮酒数百斛,便自请为步兵校尉,后世因之称他为“阮步兵”;张翰还有句名言:“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论者以为,魏晋士人沉溺于酒,同特定的社会背景和个人遭遇相关,或为旷达任放,显其风度;或为追求玄思,物我两忘;或为及时行乐,享受人生;或为远祸避世,明哲保身。比如阮籍,终日饮酒,不问政事,因此得以寿终。
俗语说“伴君如伴虎”,可《赏誉》篇有一则“君臣夜话”,却颇有诗意:
许掾(许询)尝诣简文(晋简文帝),尔夜风恬月朗,乃共作曲室中语。襟怀之咏,偏是许之所长,辞寄清婉,有逾平日。简文虽契素,此遇尤相咨嗟,不觉造膝,共叉手语,达于将旦。既而曰:“玄度才情,故未易多有许。”
许询去拜见简文帝,在内室谈论。作诗抒发情怀,最是许询所擅长的,此夜风清月朗,他诗中所寄托的辞意清丽婉转,超过了平日。简文帝与许询素来相投,对这次交谈尤为赞叹,两人不知不觉地促膝而坐,把手而谈,直到天将晓。过后,简文帝说:“像玄度(许询)这样的才华,确实不易多得。”这种君臣俱名士,平起平坐,相互推服,大概也只有魏晋时才得一见吧。
魏晋名士对自然山水也有其特殊的爱好和感受,像下面几则所记:
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言语》)
王子敬(王献之)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为难怀。”(《言语》)
顾长康(顾恺之)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言语》)
郭景纯诗云:“林无静树,川无停流。”阮孚云:“泓峥萧瑟,实不可言,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文学》)
《任诞》篇有两则记王羲之之子王徽之的逸事,流传颇广,名士风采,如在目前:
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竹素有君子之喻,“何可一日无此君”,虽然这只是王子猷的自命风雅,但读者诸君不妨把这句话当作日日保持君子之风的箴言。雪夜访戴,乘兴而行,兴尽而返,完全取决于自己的性情,心灵自由,无挂无碍,难怪得到历代以来文人雅士的激赏。《世说新语》中此类尽显名士风流的故事几乎俯拾即是,也真有如人行山阴道上,有点应接不暇呢。
是真名士自风流。《世说新语》所肯定或褒扬的崇尚德行,注重人品,从各方面修养身心,既修外表潇洒,更养内心纯净;大到“澄清天下”之志,小到待人接物的言谈举止,细微末节;以及企羡个人心灵自由,追求活出人生潇洒;乃至爱好思辨玄理,喜欢臧否人物等,一代一代传下来,不仅士大夫,就是一般读书人,恐怕或多或少都受其影响。而且,潜移默化,深印在脑海里,融化在血液中,成为滋养国人的精神食粮,构成国人尤其是知识分子层民族性格的一种文化基因。从晚近一些著名知识分子身上,我们似乎还能经常看到《世说新语》里一些人物的影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