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风流两宰相

一代风流两宰相

——读《世说新语》之二

唐人刘禹锡诗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发抒的是世事沧桑的今昔之叹。在魏晋时代,王、谢可是名门巨族,产生过许多有名的政治家、文学家。王导和谢安就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人物,两人一前一后都是当朝一品,位至司空(丞相),于东晋朝廷功劳卓著;同时,他们也是风流名士,著名清谈家。一代风流两宰相,读《世说新语》,经常会读到这两位的逸闻轶事。

先说王导。王导(276~339),字茂弘,琅琊(今山东临沂)人。王敦从弟。年轻时即识鉴高雅,胸襟开阔,与琅琊王司马睿相善,为其心腹。时中原将乱,王导劝司马睿移镇建康(今江苏南京),同时谋划使江东士族倾心拥睿。西晋亡,遂与从兄王敦立司马睿为帝,以功拜丞相,号为仲父,权倾一时,时人谓“王与马,共天下”。元帝死,奉诏辅明帝,明帝死,又辅成帝,为三朝元老。为政务求清静,既以南迁之北方士族为统治之骨干,又以南方土著士族为辅佐,使偏安江南的东晋政权得以巩固和延续。《世说新语》记载王导事迹颇多,《言语》《方正》《雅量》《识鉴》《赏誉》《品藻》等二十六篇都有记载,少则一二则,多至八九则,计有八十四条之多。虽多是只言片语,细节琐事,但涉及晋代社会上层政治斗争、社会风尚、人际关系。以小见大,往往能表现出个人的品质修养和抱负胸襟。

《言语》篇记载“过江诸人”一则: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这则“新亭对泣”的故事,后来成了唐宋以来的诗人词客所惯用的典故。短短几十个字,当年人物场景如在目前,王导的话亦掷地有声。有论者认为,当时最负盛名的大政治家如王导,都不见有什么作为,就是靠风流雅望来坐镇流俗,所谓“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不过一句大话而已,何曾做出过什么有效的努力。(见《世说新语校笺》前言)这种评价是不确切的。以风流雅望来坐镇流俗,这本身就是一种作为。“戮力王室”的话,也不只是一句大话,在当时的情势之下,当有人站出来一鼓士气,王导做到了,应当予以肯定。至于能否“克复神州”,当由政治、经济、军事、朝政、民心各方面因素所决定,不能率意定王导无所作为。《政事》篇“王导待客”一则,记他任扬州刺史接待宾客的故事:

王丞相拜扬州,宾客数百人并加霑接,人人有说(同“悦”)色。唯有临海一客姓任及数胡人为未洽(欢洽,满意)。公因便还到过任边,云:“君出,临海便复无人。”任大喜说。因过胡人前,弹指云:“兰阇!兰阇!”群胡同笑,四座并欢。

“兰阇”是胡语快乐的意思。我们可以想见,王导为了能团结更多的人(包括胡人)而做出的努力,哪怕日常待客,也要方方面面都照顾到的严谨的态度,以及洞察人情、随机应变的能力。

《德行》篇有一则记载王导奖励清廉的故事:

周镇罢临川郡还都,未及上,住泊青溪渚,王丞相往看之。时夏月,暴雨卒至,舫至狭小,而又大漏,殆无复坐处。王曰:“胡威之清,何以过此!”即启,用为吴兴郡。

史载胡威父子俱为官清廉。王导目睹堂堂一郡守还都之窘状:船小而漏,又遭暴雨,无处可坐,发出“胡威之清,何以过此”的感叹,并且立即向朝廷进呈,任命周为吴兴郡守,于此可见王导用人之道的一斑。笔者以为,就是在现在,这则故事对于为官者及掌管官吏升迁进退之人,都还有借鉴的意义。

还有一则故事,记王导误会周顗的言语,以致周为王敦所害:

王大将军(王敦)起事,丞相(王导)兄弟诣阙谢,周侯(周顗)深忧诸王,始入,甚有忧色。丞相呼周侯曰:“百口委卿!”周直过不应。既入,苦相存救。既释,周大说(悦)饮酒。及出,诸王故在门。周曰:“今年杀诸贼奴,当取金印如斗大,系肘后。”大将军至石头(今南京),问丞相曰:“周侯可为三公不?”丞相不管。又问:“可为尚书令不?”又不应。因云:“如此,唯当杀之耳!”复默然。逮周侯被害,丞相后知周侯救己,叹曰:“我不杀周侯,周侯因我而死,幽冥中负此人!”(《尤悔》)

这则“周侯被害”的故事,一方面表现了豪门士族集团之间互相联合又互相倾轧的史实,另一方面也表现了王导个人复杂的内心世界。但有一点似乎还是可以肯定:以丞相之尊,而能承认过错,罪责自己,比那些掩盖罪责、死不认错者,还是要好得多。

《雅量》篇有一则记王导听说庾亮有东下夺权的传闻时的态度:

有往来者云:“庾公有东下意。”或谓王公:“可潜稍严,以备不虞。”王公曰:“我与元规虽俱王臣,本怀布衣之好。若其欲来,吾角巾径还乌衣,何所稍严!”

有人劝王导暗中加强些戒备,以防不测。王导说:我和庾亮虽然都是朝廷的臣子,但我们有布衣之交。如果他想要来取代我,我将脱下官服,径直回我的乌衣巷(当时王、谢大族分布在南京乌衣巷一带),哪里用得着什么戒严呢!这表现了王导的雅量和自信。

《赏誉》篇有一则记王导对待批评的态度:

王蓝田(王述)为人晚成,时人乃谓之痴。王丞相以其东海子,辟为掾。常集聚,王公每发言,众人竞赞之。述于末坐曰:“主非尧、舜,何得事事皆是!”丞相甚相叹赏。

王蓝田是王导一手提拔起来的下属官佐,在众人异口同声称颂王导时,却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相反对,因而得到王丞相的“叹赏”,赏的是王蓝田不阿谀、不奉迎的态度,叹的恐怕是这种“痴”人是太少了。

王导为相,尤其晚年,崇尚清静。《政事》篇言:“丞相末年,略不复省事,正封箓诺之。自叹曰: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雅量》篇记:“丞相主簿欲检校帐下。公(指王导)语主簿:欲与主簿周旋,无为知人几案间事。”儒、道并用,有为、无为之间,王导亦属深知为政者。

再说谢安。谢安(320~385),字安石,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东晋著名政治家。少以清谈知名,隐居会稽山阴之东山,屡辞朝廷辟命,至谢氏家族在朝之人尽数逝去,方东山再起,为桓温征西司马,历任吴兴太守、侍中、吏部尚书、中护军等职。简文帝崩后,与王坦之一起挫败了桓温篡位意图,担纲辅政。淝水之战,以八万兵力打败自诩“投鞭断流”的号称百万的前秦军队,为东晋赢得几十年的和平与安定,政绩于此达于顶点。谢安享年六十六岁,死后赠太傅,谥文靖。谢安多才多艺,善行书,通音乐。好清谈,也酷爱山水。性情娴雅温和,处事公允明断,不专权树私,不居功自傲;治国以儒、道互补,从容淡定,举重若轻,有宰相风度。今人冯友兰先生所言“真风流”的四个条件:玄心、洞见、妙赏、深情,谢安堪为典范,故时人称其为“江左风流宰相”。《世说新语》记谢安言行达一百余则,其中“言语”七则、“雅量”八则、“文学”十则、“赏誉”二十则、“品藻”二十二则,可以想见临川王刘义庆和他的门下文人学士对这位风流名士的喜爱与景仰。

《世说新语》有一则记谢安早年隐居东山时的故事:

谢太傅盘桓东山时,与孙兴公诸人泛海戏。风起浪涌,孙、王诸人色并遽,便唱使还。太傅神情方旺,吟啸不言。舟人以公貌闲意说,犹去不止。既风转急,浪猛,诸人皆喧动不坐。公徐云:“如此将无归?”众人即承响而回。于是审其量,足以镇安朝野。(《雅量》)

临危无惧,处变不惊,于此可见端倪。后来谢安总揽朝纲,更是雅量非凡。“谢公与人围棋”一则,写淝水之战时的谢安丞相,历来最为脍炙人口:

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雅量》)

淝水战时,谢安侄子谢玄以八万兵力与号称百万之众(实有八十万)的前秦对敌。邦国之兴亡,家族之存绝,在此一举,他不可能无动于衷。只是他“每临大事有静气”,才表现为一种超脱的风度。还有一则“桓公伏甲设馔”故事,更是表现了谢安处危而不惊的态度和从容应对的能力:

桓公(即大司马桓温)伏甲设馔,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王甚遽,问谢曰:“当作何计?”谢神意不变,谓文度曰:“晋祚存亡,在此一行。”相与俱前。王之恐状,转见于色。谢之宽容,愈表于貌,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讽“浩浩洪流”。桓惮其旷远,乃趣解兵。(《雅量》)

谢安能化险为夷,乃是危急关头沉着镇定、喜忧不形之于色的结果,使得对手莫测高深,犹疑不定,而自取败绩。这是所谓“静气”,实际上也是“洞见”,是有高度涵养的表现。

谢安有“玄心”,喜清谈。为政崇尚“清静无为”,大约类似于所谓“垂手而治”。他和王羲之的一段对话,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

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防要,恐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言语》)

王羲之面对现实忧患,所言亦中肯綮。奈何谢安与夏禹、文王性情非一路,治国亦是另一番作为。谢安,看似仅为“清言”辩护,实则在提倡一种安邦济世的方略,他的回答,不能认作像有些论者所说的牛头不对马嘴(《世说新语校笺》前言)。《政事》篇有一则谢安处理逃兵的故事,也说明了这一点:

谢公时,兵厮逋亡,多近窜南塘下诸舫中。或欲求一时搜索,谢公不许,云:“若不容置此辈,何以为京都?”(《政事》)

“厚德化物”,倡导“德治”,也是儒家应有之义,与老、庄之“无为”,当并行而不悖。

谢安这种偏于温和的治国理政方略,除儒、道之交互作用影响外,应和他的人品秉性分不开。《德行》篇有一则记谢安少时的故事:

谢奕作剡令,有一老翁犯法,谢以醇酒罚之,乃至过醉而犹未已。太傅时年七八岁,著青布裤,在兄膝边坐,谏曰:“阿兄,老翁可念,何可作此!”奕于是改容曰:“阿奴欲放去邪?”遂遣之。(《德行》)

谢安作为那个时代的大政治家,和王导一样,忠君爱国,不佞不虐,大节是不亏的。我们不能以其系王、谢豪门巨族的代表人物,像有的论者那样,率意予以贬损,说他们尸位素餐、无所作为。如果那样,对于历史人物就过为苛刻了。

谢安同时是一位名士,赏誉识人,评品人物,常常片言即揭出其人之品格:

谢公道豫章(谢鲲):“若遇七贤,必自把臂入林。”(《赏誉》)

谢太傅道安北(安北,即王坦之):“见之乃不使人厌,然出户去不复使人思。”(《赏誉》)

谢公云:“长史(指王濛)语甚不多,可谓有令音。”(《赏誉》)

王子敬语谢公:“公故萧洒。”谢曰:“身不萧洒,君道身最得,身正自调畅。”(《赏誉》)

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任诞》)

当时人亦评品谢安,赞誉有加:

桓公(桓温)问孔西阳:“安石何如仲文?”孔思未对,反问公曰:“何如?”答曰:“安石居然不可陵钱,其处故乃胜也。”(《品藻》)

王右军问许玄度:“卿自言何如安石?”许未答,王因曰:“安石故相为雄,阿万当裂眼争邪(同“耶”)!”(《品藻》)

孙承公云:“谢公清于无奕(谢安之兄),润于林道(陈逵)。”(《品藻》)

桓玄向刘太常曰:“我何如谢太傅?”刘答曰:“公高,太傅深。”(《品藻》)

谢车骑(谢玄)道谢公游肆,复无乃高唱,但恭坐捻鼻顾睐,便自有寝处山泽间仪。(《容止》)

谢安文采风流,酷好翰墨。《言语》篇有“咏雪”一则:

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饮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谢郎小名)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谢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

从中可见当时那些大族多么重视子弟的教育和文学的修养。听了侄女谢道韫的咏雪句,谢安非常高兴,也可见出他文学鉴赏能力非同一般,“咏絮才”后来成了有名的故典。《文学》篇还有一则论《毛诗》:

谢公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遏(谢玄小字)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公曰:“‘谟定命,远猷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

谢玄答的当然也是《毛诗》的佳句,而谢安则从他掌管朝纲的立场出发,认为“谟定命”云云写的是“大谋定命,正月始和,当布政于邦国都鄙”(郑玄注),所以说“此句偏有雅人深致”。笔者以为,“雅人深致”一语,正好用来评价谢安的文学修养。

往事越千年,王、谢长已矣。但是,他们的名相、名士风采,藉《世说新语》而广为人知。历代名臣、名士,一直到一般文人,都十分景仰这一代风流两宰相,把他们视作模仿的对象,当成学习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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