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我已回到了马德里。好几个月以来,我跑遍了安达卢西亚这个强人出没的地方,可是连一个强人也没遇见,实在有点惭愧。我本希望遭到强人打劫,倒不是想自卫,而是想和他们谈谈,很有礼貌地询问他们的生活方式。看看自己身上那件胳臂肘都磨光的外衣和萧条的行李,我真后悔与这些先生们失之交臂。如果失去一个羞涩的钱包能换回与他们见面的欢乐,那代价并不算太大。

但尽管我没遇见强人,却净听到别人谈起他们。每次停下来换骡子的时候,驿站的马车夫和客店的老板都会给你讲行旅被谋杀、妇女被抢等悲惨的故事。所谈的事总发生在前一天,而且就在你即将经过的那段路上。一个旅行的人,如果还一点也不了解西班牙,亦未来得及获得卡斯蒂利亚人那种对什么事都无所谓的高超气质,那么即使他如何不相信,也难免对所有这些叙述留下一定程度的印象。太阳落了,速度比我们具有北方气候的地区快得多。薄暮时分只有一刹那,风起了,尤其是在山区附近,这股风在巴黎可能是股暖风,但在这里,和白天炙人的热浪比起来,你会感到既寒冷又使人难受。当你裹着斗篷,把旅行轻帽拉到眼睛上的时候,你会发现你的护从把步枪的火绳一扔,也不再装火药。你看见这种做法很奇怪,便问其中的道理。高踞在马车顶层护送你的壮士会回答说,他们有的是勇气,但以他们区区几个人决抵挡不了一大伙强人。“如果遭到攻击,我们只有证明从未打算自卫才能保住性命。”

那末要这些人和他们那些没用的枪有什么用?——“噢!对待鼠窃狗偷,也就是说,对付瞅准机会拦路抢劫旅行人的业余强盗,他们倒很能干,这些业余强盗的人数从来不超过两三个。”

这时,旅客便后悔身上带着那么多钱了。他往他那块布莱格表上看看时间,心想这是最后一次了。如果他知道这个表安静地挂在他巴黎家中的壁炉上,那该多么高兴啊。他问车长,强盗要不要旅客的衣物。

“有时要,先生。上个月,塞维利亚的驿车在卡尔洛塔被截,所有旅客进入埃斯雅城时都像小天使一样。”

“小天使!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说,强盗们把他们所有的衣服都扒光了,连件衬衣也不留给他们。”

“见鬼!”旅客一边系燕尾服的扣子,一边叫了起来。但他定了定神,甚至还笑了,因为他看见与他同行的旅伴,一位年轻的安达卢西亚女人虔诚地吻着自己的拇指,喃喃地说道:“耶稣基督!耶稣基督!”(大家都知道,划了十字之后亲吻拇指的人都觉得这样做就放心了。)

天全黑了,幸运的是月华皎洁,万里无云。远远已经望见一道峡谷的入口,可怕的峡谷足足有两公里长。“车长,那是不是驿车被截的地方?”

“是的,先生,还有一位旅客被杀。”接着,车长又继续说道:“赶车的,别甩鞭子,当心惊动他们。”

“谁?”旅客问道。

“强盗呀!”车长回答道。

“天啊!”旅客惊叫了一声。

“先生,请您看那边,路拐弯的地方……不是有几个人吗?都藏在峭壁的阴影里。”

“不错,夫人。一、二、三,六个骑马的人!”

“啊!耶稣基督,耶稣基督!……”(划十字,吻拇指。)

“车长,您看见那边了吗?”

“看见了。”

“您瞧,其中一个拿着根大棍,也许是支枪吧?”

“是支枪。”

“您说他们是好人吗?”那个安达卢西亚女人忧心忡忡地问道。

“谁知道呀!”车长耸耸肩膀,撇了撇嘴,回答道。

“那么,愿上帝饶恕我们吧!”说着,她把脸藏到男旅客的胸前,后者自然加倍激动。

马车急驰,其快如风,八匹强壮的骡子扬蹄飞奔。骑马的人停了下来,一字排开,拦住去路。可是不,他们两下分开了:三个在路的左边,三个在右边,想把马车团团围住。

“赶车的,如果这些人命你停车,你就勒住骡子。别给我们招来一排枪弹!”

“放心吧,先生。我比您还着急哩。”

终于离得很近了,已经清楚地看得见那六个骑马人的大宽边帽、土耳其式的鞍辔和白皮护腿。如果能看清他们的脸庞,那会见到怎样的眼睛,怎样的胡子,怎样的伤疤啊!毫无疑问,一定是强盗,因为他们有枪。

第一个强盗用手指碰了碰大帽檐,用低沉而柔和的声调说道:“愿上帝保佑你们!”这是旅行人在路上互相致意的话。“愿上帝保佑你们!”其余几个骑马的人也轮流说了一遍,同时闪在一旁让马车通过,原来是到埃斯雅赶集晚归的老实庄户人,他们携带武器,结伴回村,生怕遇见我上文讲到的那些强盗。

这样碰见过几回以后,大家很快便不再相信有强盗的事了,大家看惯了农民有点粗野的长相,便觉得真正的盗匪不过是很久没刮胡子的庄稼汉而已。一个我在格林纳达结识的英国年轻人长久以来曾经走遍西班牙最崎岖的道路,没有发生过任何意外,因此,他坚决否认有强盗的存在。一天,他被两个面目可憎,手持步枪的汉子截住了。他立即认为那是爱开玩笑的农民想吓唬他取乐。因此不管他们怎么命令他拿出钱来,他都连说带笑地回答他不会上他们的当。为了使他不致误会,两个真强盗中的一个只好给他脑袋一枪托。三个月以后,他还能给别人看这一枪托所留下的伤疤。

除了有数的几次以外,西班牙的强盗从不虐待旅客。往往只限于抢走他们身上的钱财,并不打开他们的箱子,甚至也不搜身。但可别掉以轻心。——一个马德里的阔少爷到加迪斯去,随身带着两打叫人从伦敦买回来的漂亮衬衣。强盗在加罗里纳附近拦住了他。抢走了他钱包里的全部金币,还有像他那样一个交游广阔的人所少不了的戒指、金链、爱情信物等等。然后,强盗的首领很有礼貌地提醒他注意,由于他这伙人不得不避开有人烟的地方,衣服需要浆洗。于是那些衬衣便被抖开来让大家看,强盗头儿像《西西里人》中的哈里那样说道:“骑士之间可以不拘礼节。”然后把几件放进自己的褡裢,接着,脱下身上那些至少穿了六个星期的褴褛衣衫,快活地披上英国人最漂亮的细麻布衣服。每个强盗都学他的样。转眼之间,那位倒霉旅客的衣服被抢掠一空,换来的是一堆他连用手杖也不敢碰一碰的破烂。除此以外,还要忍受强盗们的揶揄。强盗头头还以安达卢西亚人最擅长装出的正经之中带着嘲弄的神态,边打发他走边说,他慷慨相助,自己将永记不忘,所借的衬衣将尽快归还,而且一旦有幸再会,必将把自己的取走。“千万别忘了叫人把这几位先生的衬衣浆洗好,”接着他又说道,“等您回马德里的时候,我们将来取回。”把自己遭劫这件事告诉我的那个年轻人对我很坦白地说,他可以原谅这些强盗抢走他的衬衣,但对他们的恶意挖苦却无法原宥。

在不同的年代,西班牙政府都认真注意扫荡从记不清的时候起便盘踞大道、横行无忌的剪径强人。可是这些努力从未取得决定性的效果。一伙强盗被剿灭了,另一伙立即拉起来。有时一位总兵花了很大气力把强盗从自己辖下的地区赶走,但邻近的行省便匪满为患了。

当地的环境山多无路,要彻底消灭盗匪,实在十分困难。西班牙和旺代一样,有许多偏僻的农庄,离有人烟的地方很远。如果能派兵驻守这些农庄和村落,强盗很快便会投案自首,否则非饿死不可。但是哪里有足够的钱和足够的士兵呢?

大家都知道,这些农庄的主人所关心的是与强盗搞好关系,因为强盗的报复实在太可怕了。另一方面,强盗也靠他们维持生计,所以对他们私毫无犯。强盗们需要什么东西可以向他们买,价钱给得很高,分赃时往往也给他们一份。这里我必须再补充一句,落草为寇一般并不被认为是丢人的职业。在不少人看来,拦路打劫只不过是表示反对,向暴政提抗议。一个只有一支步枪,却敢于向当局发出挑战的人于是便成了男人尊敬、女人倾倒的英雄。当然,能够像那首古老的抒情诗那样高声说出下面这两句的确是了不起的。这两句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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