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前言

十九世纪法国文坛人才辈出,群星璀璨,极一时之盛。巴尔扎克、雨果、左拉、缪塞……等等都是光华夺目的名字。他们的作品或以博大精深见长,或以优雅清丽著称,而普罗斯佩·梅里美(1803—1870)则以文笔洗练,叙事清晰,内涵丰富,情节紧凑的特色在中短篇小说的领域中独树一帜,堪与各大名家并列。尤其是描写波希米亚人(即吉卜赛人)的性格、生活和习俗的《卡尔曼》被著名作曲家比才编成歌剧,辉映世界艺术的殿堂,更使他名传遐迩,成为最受人喜爱的法国小说家之一。

梅里美的艺术天赋来自他的知识分子家庭。他的父母均擅长绘画。父亲当过法国大革命时期国民公会的议员,站在新兴资产阶级一边,反对没落的封建制度。王政复辟时期被流放。梅里美从小在艺术的氛围中成长,既从父母那里继承了对文学艺术的热爱,又从法国大革命的风暴中感受到了伟大时代的脉搏,这无疑对他日后文学创作的风格和倾向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青年时代他曾经奉父命攻读法律,并取得律师的资格,但归根结底,他所喜爱的仍然是文学创作。一八二五年,他开始在这方面崭露头角。他化名写的短剧《克拉拉·加苏尔戏剧集》获得成功。一八二八、一八二九年梅里美陆续发表了描写十四世纪法国农民起义,反对封建压迫的历史剧《雅克团》及反映十六世纪法国封建王室和反动教会屠杀宗教改革者的历史小说《查理九世时代轶事》,显露出了文笔简洁明快的特点,也立场鲜明地表现了内心的爱与憎,使读者在客观的叙述下,明确无误地看到了作者的政治倾向。

同一年,梅里美开始创作短篇小说,并专心致志往这个方向发展,写出了一连串脍炙人口的名篇。如一九二九年发表的《马铁奥大义灭亲》以洗练的笔触,使法国科西嘉岛粗犷的民风呈现在读者眼前。小说描写一位仗义疏财,连官府也惧怕三分的江湖豪杰,因爱子贪图小利,出卖了被官军追捕的绿林好汉,损害了家族的名誉,于是大义灭亲、杀子以谢天下。马铁奥这个人物使我们联想起《水浒传》中的梁山义士。他为了顾全绿林豪客间的义气,不惜手戕亲子。这种做法,今天看来似乎荒谬,但在封建社会,却是江湖人士维护彼此之间的团结所必须采取的手段。小说的中心人物马铁奥形象饱满,虽没有连篇累牍的描绘,给人的印象却十分深刻。

同年,梅里美又在《法兰西杂志》上发表了另一个短篇小说《勇克棱堡》,重现了一八一二年九月法国军队攻克俄军在莫斯科附近一个眣堡的英勇战绩。法军官兵前仆后继,终于在高喊“皇帝万岁!”声中冲进了棱堡。应该指出,梅里美在完成这篇小说的创作时,拿破仑失败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了。但人民虽然身处王朝复辟时代,却没有忘记拿破仑叱咤风云,法兰西军队横扫欧陆各封建王朝的辉煌岁月。作家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曾经这样写道:“请您想想,如果连作战的英雄气概也失去了,那么法兰西民族还剩下什么呢?”由此可见,梅里美对过去充满了依恋之情,而不是追逐时尚,向复辟王朝唱赞美歌。

梅里美小说的主题不仅有对过去英雄时代的怀念,也有对当代社会丑恶现象的鞭挞。他继承了十八世纪先贤如孟德斯鸠、伏尔泰的人道主义传统,写出了揭露和批判贩卖黑奴这种罪恶行径的名篇《塔曼戈喋血贩奴船》。小说的主人公塔曼戈是非洲部落的酋长,也是掳掠和贩卖自己同胞的人贩子。他和白人船长勒鲁勾结,干着这罪恶的营生。不料天网恢恢,后来也被狡诈凶残的船长掳上了贩奴船,与前一天被他卖给白人的黑奴一样监禁在舱底,忍受着非人的对待。他逐渐从迷惘中清醒过来,鼓动黑奴奋起反抗。他的转变获得了同胞们的原谅。经过一场浴血苦战,以他为首的黑奴把船长和所有的船员杀光,但是却没有能力驾驭那艘“只听从白人命令”的帆船,返回非洲。在海上漂流的过程中,黑人们一个个饥渴而死。只有塔曼戈一人半死不活地被一艘英国船救起,但亦难以还乡,终于悲惨地在伦敦了却残生。这篇小说文笔朴实无华,没有令人厌烦的心理描写,有的只是强烈的讽刺,除了对贩奴的行为进行了无情的抨击之外,还揭示了一条真理,就是:一个民族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必须掌握现代化的科学技术,否则,即使获得了解放也难以保卫并最终会再度失去宝贵的自由。塔曼戈和他的同胞打碎了身上的枷锁,但却不懂得使用罗盘和船帆,终于也逃脱不了悲惨的结局。

随着《塔曼戈喋血贩奴船》的发表,梅里美短篇小说的创作开始进入高潮。一八三○年六月,他遨游梦寐以求的西班牙。旅途所至,广泛搜集各地的民风和传说,以充实自己的文学创作。这期间,他写了书信体的游记《西班牙来信》,对西班牙斗牛的风俗和异邦人物,甚至当地行刑的经过都有精辟的描绘,词句简练,往往着墨不多,而人物和情景已跃然纸上。

梅里美兴趣广泛,涉猎颇多,举凡历史、考古、哲学,甚至星相学,都有很深的诰诣、并精通多种语言,除了拉丁语、希腊语和一般的欧洲语言如意大利语、西班牙语、英语外,对吉卜赛语(即波希米亚语)也有研究,这一点在以后的作品如《伊尔的美神》、《卡尔曼》中充分显示出来,使作品增加了不少与众不同的韵味和异国情调。他是少有的把语言研究的知识与文学创作结合得天衣无缝的作家之一。

一八三四年,他被任命为历史文物考察官。这一职务给他提供了周游列国、广泛接触各地风土人情的机会,陆续发表了叙述西班牙传说中的风流浪子唐璜如何放下屠刀、改恶从善的《炼狱之魂》和充满神秘色彩的《伊尔的美神》。

一八三九年,梅里美与好友司汤达联袂同游科西嘉。这次行程中耳闻目睹的一切重又唤起他在写《马铁奥大义灭亲》时所产生的创作冲动。这个地中海的岛屿具有悠久的历史和文化,原属意大利,一七六八年才割让与法国。但居民始终保留着独特的风俗习惯和语言,并不把自己看做是法国人。爱好研究和猎奇的梅里美像探险者进入神秘而未经开垦的处女地一样,根据搜集到的资料,欣然命笔,写下了传世之作中篇小说《高龙芭》。小说记录的是科西嘉岛上特有的“家族仇杀”这一古老风俗,即家族中一个成员受辱或被害,其他成员有向对方及其家族复仇的责任,这种仇杀代代相传,迄无了期。小说不仅塑造了高龙芭这个有智有勇的科西嘉少女的形象,还把她与英国上流社会的小姐莉迪亚作了比较,一个是大自然的女儿,纯朴粗豪,另一个是文明社会的千金,温文典雅,各有其可爱之处,但作者似乎对前者情有独钟,不吝笔墨,而以后者为烘托,形成巨大的反差,加上十九世纪科西嘉的山川景物,使人有处身于另一个世界的感觉。全篇情节紧凑,结构严密,达到了无懈可击的程度。而对绿林好汉的描写,比《马铁奥大义灭亲》又进了一步,给人的印象是,这些得罪了官府而亡命山林草泽的所谓强盗,并非一味作奸犯科之辈,他们获得人民的同情,在关键时刻,能够冒被抓入狱的危险,挺身而出,伸张正义。他们与那个因王朝复辟,靠关系当上了村长,横行乡里,随意杀人的律师之间的区别是善与恶、正与邪的区别。这就是表现在人物刻画上作者的美学观点。山村野人,化外之民,比起文明绅士、多谋律师,自有其可爱之处。

一八四三年,梅里美以考古和研究历史文物的成绩被选为铭文和美术学院院士,翌年,又获得了法兰西学院院士的荣衔。此时,他在短篇小说的创作上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一八四七年发表的《卡尔曼》使他名垂不朽。这部脍炙人口的名篇其实无须介绍,凡是对外国文学稍感兴趣的人无不知道那个桀骜不驯、大胆泼辣、敢爱敢恨、把自由看得高于一切的波希米亚姑娘。她视国家律例和社会道德如无物,完全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小说把故事的情节和波希米亚人这个民族的研究结合在一起。卡尔曼是否就是这个四海为家、没有祖国的民族的缩影呢?这个问题我们留给历史学家、人种学家和民俗学家去回答,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波希米亚人热爱自由,他们有自己的道德标准,愿意无拘无束地生活。他们都鄙视现代文明,所以往往被看做是现代社会中未开化的野人。梅里美把何塞和卡尔曼这两个人物作了比较。当何塞触犯了法律,成了现代文明社会叛逆者的时候,他是卡尔曼的同路人,而一旦他心中萌生了嫉妒这一文明人自私的感情时,他们之间便产生了裂痕,终于演变成水火不容的矛盾。这种冲突是文明与自然的冲突,是桎梏与自由的对立,即使何塞最后让步,卡尔曼仍忠于自己的理想,知道他们之间这种冲突是不可调和的,将来也必然会以这种或那种形式重现,故而拒绝屈服,宁死也不妥协,因为她追求自由生活的理想已经破灭,她的精神支柱崩溃,生命对她也就无所谓了。而何塞则为了爱情,宁愿放弃到美洲安分守己地过日子,答应重操走私的旧业,在最后关头表现动摇。两个人物,两种性格,对比何其鲜明。何塞表面是铮铮铁汉,其实内心软弱,卡尔曼外貌娇媚而意志坚强。相形之下,更显得卡尔曼对理想的忠贞。无论世人从何种角度,对卡尔曼有什么看法,也不能不承认这一点。这也许就是卡尔曼这个人物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缘故。

从一八四八年起,梅里美出入宫廷,成为拿破仑三世之妻王后欧仁妮沙龙的常客,宴游征逐,过着上流社会声色犬马的生活。壮志消沉,一连十多年,没有再从事写作。即使后来重新提笔,也无非为了娱悦沙龙中的贵妇名媛,不是格调不高,便是充满神秘主义色彩,无复《高龙芭》、《卡尔曼》那样动人心弦的佳作了。

梅里美不是多产作家。除了初期的几个短剧和两部长篇之外,只给我们留下二十来部中短篇小说。但这些已足以使他的名字与十九世纪的各个名家并列。从作品内容的广泛、反映时代的深度上看,梅里美比起他们似乎稍逊一筹,但其风格、技巧和艺术魅力却达到了别人难以企及的地步。正如他的挚友、《红与黑》的作者司汤达所说,梅里美的风格和行文“干净利落”、“不事雕琢”。的确,梅里美的小说没有冗言赘语、令人厌烦的细节描写和心理分析,像一位丽质天生的少女,不必借助脂粉,自有倾国倾城的风韵。拿《高龙芭》和《卡尔曼》这两篇作品来说吧,不仅内涵丰富,情节曲折,在别的作家笔下,大可以写成洋洋数十万字的巨著,但梅里美却去枝刈蔓,将之浓缩成数万字的中篇,叙事清晰,层次分明,内容紧凑,无多余之笔而有感人之力。这是和他早年的家庭影响分不开的。他父亲是画家,他自己也有绘画的天赋,至今还留下一册素描集,而素描的特点正是线条清晰,意在传神而不加渲染。这一特点使用到文学创作上便是文句洗练、语言简洁,不以篇幅取胜,而以情节见长。梅里美在文学生涯中经过一个阶段的实践,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文学形式。历史文物考察官的职务又给他提供了周游各地的机会,加上本身多方面的兴趣和才能,使他的作品充满异域风光和情调。在这层意义上,梅里美的中短篇小说能够获得世人的欣赏也就不足为奇了。

张冠尧

一九九七年十月于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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