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骚

辨骚

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1]!固已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2],岂去圣之未远,而楚人之多才乎[3]

昔汉武爱骚,而淮南作传[4],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5],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秽浊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涅而不缁,虽与日月争光可也[6]。”班固以为[7]:“露才扬己,忿怼沉江[8];羿浇二姚,与左氏不合[9];昆仑悬圃,非经义所载[10];然其文辞丽雅,为词赋之宗,虽非明哲,可谓妙才[11]。”王逸以为[12]:“诗人提耳,屈原婉顺[13],离骚之文,依经立义,驷虬乘鹥,则时乘六龙[14];昆仑流沙,则禹贡敷土[15];名儒辞赋,莫不拟其仪表,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者也[16]。”及汉宣嗟叹,以为:“皆合经术”[17]。扬雄讽味,亦言:“体同《诗》《雅》”[18]。四家举以方经,而孟坚谓不合传,褒贬任声,抑扬过实,可谓鉴而弗精,玩而未核者也[19]

将核其论,必徵言焉[20]:故其陈尧舜之耿介,称禹汤之祗敬,典诰之体也[21];讥桀﹑纣之猖披,伤羿﹑浇之颠陨,规讽之旨也[22];虬龙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23];每一顾而掩涕,叹君门之九重,忠怨之辞也[24];观兹四事,同于风﹑雅者也。至于托云龙,说迂怪,驾丰隆,求宓妃,凭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25];康回倾地,夷羿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谲怪之谈也[26];依彭咸之遗则,从子胥以自适,狷狭之志也[27];士女杂坐,乱而不分,指以为乐,娱酒不废,沉湎日夜,举以为懽,荒淫之意也[28];摘此四事,异乎经典者也[29]。故论其典诰则如彼,语其夸诞则如此[30],固知《楚辞》者,体宪于三代,而风杂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也[31]。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镕经意,亦自铸伟辞[32]。故《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33];《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34];《远游》《天问》,瓌诡而慧巧[35];《招魂》﹑《大招》,耀艳而深华[36];《卜居》标放言之致,《渔父》寄独往之才[37]。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38]

自《九怀》以下,遽蹑其迹,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39]。故其叙情怨,则郁伊而易感[40];述离居,则怆怏而难怀[41];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42];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43]。是以枚﹑贾追风以入丽,马﹑扬沿波而得奇[44],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45]。故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46]。若能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47];则顾盼可以驱辞力,欬唾可以穷文致,亦不复乞灵于长卿,假宠于子渊矣[48]

赞曰:不有屈原,岂见离骚。惊才风逸,壮采烟高[49]。山川无极,情理实劳。金相玉式,艳溢锱毫[50]

注释:

[1]寝声,声音止息。抽绪,抽引余绪,延续的意思。莫或抽绪,指很少能有所延续承继。《昭明文选》班固《两都赋序》:“昔成康没而颂声寝。”《汉书·礼乐志》:“汉典寝而不著。”颜师古注:“寝,息也。”《说文》:“抽,引也。”扬雄《太玄经·玄莹》:“群伦抽绪。”注:“抽,收也。”张立斋《文心雕龙注订》:“莫或抽绪者,叹继起无人也。”郁起,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郁起,经过深厚的积累而兴起。”《离骚》,此指《离骚》为代表的《楚辞》。

[2]轩翥,高飞。《楚辞·远游》:“鸾鸟轩翥而翔飞。”洪兴祖《楚辞补注》:“《方言》十:‘翥,举也。楚谓之翥。’”《昭明文选》班固《典引》:“三足轩翥于茂树。”李善注:“轩翥,飞貌。”诗人,指《诗经》作者。奋飞,振翼飞翔。《诗经·邶风·柏舟》:“不能奋飞。”毛传:“不能为鸟奋翼而飞去。”辞家,指以汉赋为代表的辞赋作家。张立斋《文心雕龙注订》谓:“辞家指宋玉以下诸家而言。”按:此说不妥。本篇所论包括屈原和宋玉在内,其云:“自《九怀》以下,遽蹑其迹,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已经说得非常清楚。

[3]圣,指自伏羲至孔子等古代圣贤,《原道》篇:“爰自风姓,暨于孔氏,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序志》篇:“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孟子·尽心》下:“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

[4]《汉书·淮南王传》:“初,安入朝,献所作,《内篇》新出,上爱秘之。使为《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颜师古注:“传谓解说之,若《毛诗传》。”刘安,是汉高祖刘邦的孙子,汉文帝弟弟厉王刘长的儿子。按《汉纪·孝武纪》、高诱《淮南鸿烈解叙》所引均作《离骚赋》,詹锳《文心雕龙义证》:“杨树达《汉书管窥》以为当作‘传’,传‘记述大意’,‘赋’则‘传’之讹字。又其专文《离骚传与离骚赋》详论‘传’在西汉是指‘通论杂说式’的传,东汉方指‘训故式’的传。武帝、刘安皆西汉人,故知所作《离骚传》只是‘泛论大意的文字’,不是训故,所以能半日而毕。”

[5]好色不淫,色,谓女色,指《国风》多写男女之情,而不过分。《毛诗大序》:“《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怨悱不乱,怨恨讽刺而不越礼。

[6]蝉蜕,蜕,脱皮,以蝉之脱壳比喻解脱。秽浊,泥泞污浊。尘埃之外,指超脱俗世。皭然,洁白貌。涅,染黑,谓陷于污泥之中。《说文》:“涅,黑土在水中者也。”缁,黑色。以上一段,刘勰转引自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刘安《离骚传》原著已不存。这段话究竟是刘安原文,还是司马迁转述其大意,已不可考。

[7]班固对屈原和他的作品的批评,见于他的《离骚序》。其原文如下:

昔在孝武,博览古文。淮南王安叙《离骚传》,以‘《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蝉蜕浊秽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泥而不滓,推此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斯论似过其真。又说‘五子以失家巷’谓五子胥也。及至羿、浇、少康、二姚、有娀佚女,皆各以所识,有所増损。然犹未得其正也。故博采经书传记本文,以为之解。且君子道穷,命矣。故潜龙不见是而无闷,《关雎》哀周道而不伤,蘧瑗持可懐之智,宁武保如愚之性,咸以全命避害,不受世患。故《大雅》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斯为贵矣。今若屈原,露才扬已,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沈江而死,亦贬絜狂狷景行之士。多称昆仑(按:范文澜注谓:“昆仑”下疑脱“悬圃”二字。)冥昏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然其文弘博丽雅,为辞赋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华,则象其从容。自宋玉、唐勒、景差之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刘向、扬雄,骋极文辞,好而悲之,自谓不能及也。虽非明智之器,可谓妙才者也。

[8]露才扬己,认为屈原过于自负,宣扬自己才华。忿怼,气愤怨恨。沉江,指屈原自投汨罗江而死。

[9]羿,后羿,夏代有穷国国君,善射,曾废夏帝太康,取得政权,后被其臣寒浞所杀。浇,寒浞的儿子(寒浞杀羿,夺取其妻,生浇),灭了夏帝相,后被相的儿子少康所杀。二姚,是有虞国国君的两个女儿。浇灭相后,相子少康逃到有虞国,有虞国君遂把两个女儿嫁给他。《左氏》,即指《左传》。按,《左传·襄公四年》《左传·哀公元年》所载有关事实,其实和屈原所写基本一致,只是详略不同,班固之责备过于苛刻。

[10]昆仑,指昆仑山。悬圃,或作玄圃,在昆仑山顶。《离骚》:“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又:“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悬圃。”王逸注:“悬圃,神山也,在昆仑之上。”

[11]明哲,指能明哲保身的聪明之人。《诗经·大雅·烝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哲,智也。非明哲,主要指屈原以自杀表示和楚国的昏庸君臣不合作。

[12]王逸的论述见其《楚辞章句序》。其文如下:

且人臣之义,以忠正为髙,以伏节为贤,故有危言以存国,杀身以成仁。是以伍子胥不恨于浮江,比干不悔于剖心,然后徳立而行成,荣显而名称。若夫懐道以迷国,佯愚而不言,颠则不能扶,危则不能安,婉娩以顺上,逡巡以避患,虽保黄耇,终寿百年,盖志士之所耻,愚夫之所贱也。今若屈原膺忠贞之质,体清洁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进不隠其谋,退不顾其命,此诚绝世之行,俊彦之英也,而班固谓之露才扬己,竞于羣小之中,怨恨懐王,讥刺椒兰,茍欲求进,强非其人,不见容纳,忿恚自沈,是亏其髙明,而损其清洁者也。昔伯夷、叔齐,让国守志,不食周粟,遂饿而死,岂可复谓有求于世而恨怨哉?且诗人怨主刺上,曰:“呜呼小子,未知臧否,匪面命之,言提其耳。”风谏之语,于斯为切。然仲尼论之,以为大雅。引此比彼,屈原之词,优游婉顺,寕以其君不智之故,欲提携其耳乎?而论者以为露才扬巳,怨刺其上,强非其人,殆失厥中矣。夫《离骚》之文,依托《五经》以立义焉:“帝髙阳之苗裔”,则《诗》“厥初生民,时惟姜嫄”也;“纫秋兰以为佩”,则“将翱将翔,佩玉琼琚”也;“夕揽洲之宿莽”,则《易》“潜龙勿用”也;“驷玉虬而乗鹥”,则《易》“时乗六龙以御天”也;“就重华而陈词”,则《尚书》“咎繇之谋谟”也;“登昆仑而涉流沙”,则“禹贡之敷土”也。故智弥盛者其言博,才益劭者其识逺。屈原之词,诚博逺矣!自孔丘终没以来,名儒博达之士,著造词赋,莫不拟则其仪表,祖式其模范,取其要妙,窃其华藻,所谓金相玉质,百岁无匹,名垂罔极,永不刋灭者也。

[13]《诗经·大雅·抑》:“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孔颖达正义:“非但对面命语之,我又亲撕提其耳。”提耳面命,提着耳朵,当面陈说,指极其恳切的教诲。《诗经》此篇相传是卫武公讽刺周平王的诗,也是勉励自己的诗。婉顺,婉转顺从。

[14]依经立义,指屈原作品是按照儒家经典的原则来写的。《汉书·艺文志·诗赋略论》:“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驷虬乘鹥,“驷”本为四匹马拉的车,这里作动词用,是驾驭、驾驶之意,与下“乘”字同义。虬,龙的一种,有角。鹥,凤的一种。《离骚》:“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王逸认为这样的描写和《周易·乾卦》彖辞所说“时乘六龙以御天”,是一致的。

[15]《离骚》:“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王逸注说:“流沙,沙流如水也。《尚书·禹贡》曰:‘余波入于流沙。’”他认为这和《尚书·禹贡》中写的“织皮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叙。”“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也是一致的,即是《尚书·禹贡》“禹敷土”(孔颖达正义:“禹分布治此九州之土。”)之意。

[16]名儒,这里的“儒”不限于儒家,指一般文人学者。仪表,风貌,即法则,指屈原的为人和《楚辞》的创作原则、方法。金相玉质,比喻形式和内容都很完美,而且互相融和配合。《诗经·大雅·棫朴》:“金玉其相。”毛传:“相,质也。”匹,比也。

[17]《汉书·王褒传》:“王襃,字子渊,蜀人也。宣帝时,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征能为《楚辞》九江被公,召见诵读。……是时上颇好神僊,故襃对及之。上令襃与张子侨等并待诏,数从襃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第其高下,以差赐帛。议者多以为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辟如女工有绮縠,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犹皆以此虞说耳目,辞赋比之,尚有仁义风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于倡优博弈远矣。’”

[18]扬雄的原话已无可考。扬雄对屈原虽也有过批评,但心里是很同情他的,也十分赞扬他的作品。据《汉书·扬雄传》记载,扬雄认为:“屈原文过相如,至不容。作《离骚》,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王逸《楚辞章句·天问后叙》中曾说:“至于刘向、扬雄援引传记以解说之。”提到扬雄曾解说《楚辞》,但没有流传下来。

[19]四家,指刘安、汉宣帝、王逸、扬雄。方,模仿、比较。鉴,鉴照、鉴别。核,核实。

[20]徵言,指以《楚辞》本身来核实这些说法的对错。

[21]《离骚》:“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汤禹俨而只敬兮,周论道而莫差。”王逸《楚辞章句》注(按:下文只写“王逸注”):“耿,光也;介,大也。”“俨,畏也。祗,敬也。”典诰,泛指儒家经书,如《尚书》中的《尧典》《汤诰》《康诰》等。体,体要。张立斋《文心雕龙注订》:“原述尧舜禹汤,得《尚书》典诰之体要,非体裁之谓。”《文心雕龙·宗经》:“《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故知正言所以立辩,体要所以成辞。”

[22]《离骚》:“何桀纣之猖披兮,夫惟捷径以窘步。”王逸注:“猖披,衣不带之貌。”《昭明文选》五臣注:“良曰:昌披,乱也。”王逸注:“捷,疾也。径,邪道也。窘,急也。言桀纣愚惑,违背天道,施行惶遽,衣不及带,欲涉邪径。急疾为治,故身触陷阱,至于灭亡,以法戒君也。”洪兴祖《楚辞补注》:“桀、纣之乱,若衣披不带者,以不由正道而所行蹙廹耳。”《离骚》:“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王逸注:“言羿因夏衰乱,代之为政,娱乐畋猎,不恤民事,信任寒浞,使为国相。浞行媚于内,施赂于外,树之诈慝,而专其权势。羿畋将归,使家臣逄蒙射而杀之,贪取其家以为己妻。”“浇,寒浞子。”“言浞取羿妻而生浇,强梁多力,纵放其欲,不能自忍。既灭夏后相,安居无忧,日作淫乐,忘其过恶,卒为相子少康所诛。”颠陨,覆亡。规讽,规劝、讽刺。

[23]虬龙,《楚辞·九章·涉江》:“驾青虬兮骖白螭。”王逸注:“虬螭,神兽,宜于驾乘,以喻贤人清白可信任也。”云蜺,《离骚》:“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蜺而来御。”王逸注:“飘风,无常之风,以兴邪恶;云蜺,恶气,以喻佞人。”《楚辞》王逸《离骚序》:“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云蜺,一作“云霓”。洪兴祖《楚辞补注》:“《说文》:霓,屈虹,青赤或白色,阴气也。郭氏云:雄曰虹,谓明盛者;雌曰蜺,谓暗微者。”

[24]《离骚》:“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洪兴祖《楚辞补注》:“掩涕,犹抆泪也。”《九辩》:“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王逸注:“阃闼扃闭,道路塞也。”

[25]《离骚》:“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王逸注:“驾八龙者,言己德如龙,可制御八方;载云旗者,言己德如云雨,能润施万物也。”迂怪,迂阔怪诞。《离骚》:“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王逸注:“丰隆,云师,一曰雷师。宓妃,神女也,以喻隐士。”宓妃,伏羲氏女,为洛水神也。《离骚》:“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王逸注:“有娀,国名,谓帝喾之妃,契母简狄也。配圣帝,生贤子,以喻贞贤也。”“鸩(zhèn),运日也,羽有毒可杀人,以喻谗佞贼害人也。言我使鸩鸟为媒,以求简狄,其性谗贼,不可信用,还诈告我,言不好也。”

[26]《天问》:“康回凭怒,地何故以东南倾?”王逸注:“康回,共工名也。《淮南子》言共工与颛顼争为帝,不得,怒而触不周之山。天维绝,地柱折,故东南倾也。”《天问》:“羿焉日”,王逸注:“一作毙。”,射也。《文心雕龙·诸子》:“羿弊十日”。木夫,拔木之夫。《招魂》:“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王逸注:“言有丈夫一身九头,强梁多力,从朝至暮,拔大木九千枚也。”《招魂》:“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王逸注:“土伯,后土之侯伯也。约,屈也。觺觺(yí),犹狺狺,角利貌也。言地有土伯,执卫门户,其身九屈,有角觺觺,主触害人也。”《招魂》:“参目虎首,其身若牛些。”王逸注:“言土伯之头,其貌如虎,而有三目,身又肥大,状如牛也。”谲怪,诡诈怪异。

[27]《离骚》:“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王逸注:“彭咸,殷贤大夫,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遗,余也。则,法也。言己所行忠信,虽不合于今之世,愿依古之贤者彭咸余法,以自淬厉也。”《楚辞·九章·悲回风》:“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据《史记·伍子胥传》载,吴王将北伐齐,伍子胥谏王释齐而先越,而吴王不听。太宰嚭既与子胥有隙,因谗之。吴王“使使赐伍子胥属镂之剑,曰:‘子以此死。’伍子胥乃仰天叹,告其舍人曰:“必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以为器,而抉吾眼悬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乃自刭死。吴王闻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狷狭,狷介狭隘。

[28]《招魂》:“士女杂坐,乱而不分些。”王逸注:“言醉饱酣乐,合罇促席,男女杂坐,比肩齐膝,恣意调戏,乱而不分别也。”《招魂》:“娱酒不废,沈日夜些。”王逸注:“言昼夜以酒相乐也。”懽,同“欢”。

[29]张立斋《文心雕龙注订》:“摘此四事,指上四事皆怪异之文,而异乎经典。然屈、宋之旨,多托词隐讽,此朱子所谓‘生于缱绻恻怛,不能自已之至意’。读者不可不辨也。”按:朱熹于《楚辞集注》中说:“原之为人,其志行虽或过于中庸,而不可以为法,然皆出于忠君爱国之诚心。原之为书,其辞旨虽或流于跌宕、怪神、怨怼、激发,而不可以为训,然皆生于缱绻恻怛,不能自已之至意。虽其不知学于北方,以求周公、仲尼之道,而独驰骋于变风、变雅之末流,以故醇儒庄士或羞称之,然使世之放臣屏子怨妻去妇,抆泪讴唫于下,而所天者幸而听之,则于彼此之间天性民彝之善,岂不足以交有所发,而增夫三纲五典之重,此予之所以每有味于其言,而不敢直以词人之赋视之也。”

[30]典诰,此处以《尚书》之典诰,代表经书,非仅指《尚书》。犹前《风》、《雅》之不只指《诗经》,而代表经书一样。夸诞,夸张、荒诞,指其异于经书的方面。

[31]“体宪于三代,而风杂于战国”,这两句原文为“体慢于三代,而风雅于战国”,此据唐写本改,当以唐写本为是。《文心雕龙·诏策》篇“体宪风流”。宪,效法。杂,指杂有战国之风气。体宪三代,即下文“取镕经意”;风杂战国,即下文“自铸伟辞”。《文心雕龙·时序》篇:“屈平联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风云。观其艳说,则笼罩《雅》、《颂》。故知烨之奇意,出乎纵横之诡俗也。”博徒,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博徒,人之贱者。”《文心雕龙·知音》篇:“彼实博徒,轻言负诮。”《史记·魏公子列传》:“公子闻赵有处士毛公,藏于博徒。”《史记·袁盎列传》:“安陵富人有谓盎曰:吾闻剧孟博徒。”张立斋《文心雕龙注订》:“此谓比之《雅》《颂》,固逊之如博徒,于辞赋则崇之如英杰也。”或以为“博徒”为博学之人,不过是从现代人角度去解释古语,是不符合《文心雕龙》本意的。

[32]骨鲠,骨干,指《楚辞》核心内容。肌肤,指《楚辞》外表形式。《文心雕龙·附会》篇:“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张立斋《文心雕龙注订》:“因其志行本于忠诚,故曰取镕经义;因其文采能变化《风》《雅》,故曰自铸伟辞。”

[33]王逸认为屈原的作品皆“依经立义”,故称《离骚》为《离骚经》,见其《楚辞章句》。王逸《离骚经序》:“《离骚经》者,屈原之所作也。”“离,别也;骚,愁也;经,径也。言己放逐别离,中心愁思,犹依道径以风谏君也。”王逸《九章序》:“屈原放于江南之野,思君念国,忧思罔极,故复作《九章》。章者,著也,明也。言己所陈忠信之道甚著明也。”朗丽哀志,王逸《离骚经序》:“其词温而雅,其义皎而朗。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髙,嘉其文采,哀其不遇,而闵其志焉。”

[34]王逸《九歌序》:“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托之以风谏。”王逸《九辩序》:“《九辩》者,楚大夫宋玉之所作也。”“宋玉者,屈原弟子也,闵惜其师忠而放逐,故作《九辩》以述其志。”绮靡伤情,陆机《文赋》“诗缘情而绮靡。”《昭明文选》李善注:“绮靡,精妙之言。”

[35]王逸《远游序》:“《逺游》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于世。上为谗佞所譛毁,下为俗人所困极。章皇山泽,无所告诉。乃深惟元一,修执恬漠。思欲济世,则意中愤然。文采秀发,遂叙妙思,托配仙人,与俱游戏,周历天地,无所不到。然犹怀念楚国,思慕旧故,忠信之笃,仁义之厚也。是以君子珍重其志,而玮其辞焉。”王逸《天问序》:“《天问》者,屈原之所作也。何不言《问天》?天尊不可问,故曰《天问》也。屈原放逐,忧心愁悴,彷徨山泽,经历陵陆,嗟号旻昊,仰天叹息。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渫愤懑,舒泻愁思。”瓌(guī)诡惠巧,奇伟机巧。

[36]王逸《招魂序》:“宋玉怜哀屈原忠而斥弃,愁懑山泽,魂魄放佚,厥命将落,故作《招魂》。欲以复其精神,延其年寿。”王逸《大招序》:“《大招》者,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疑不能明也。屈原放逐九年,忧思烦乱,精神越散,与形离别,恐命将终,所行不遂,故愤然大招其魂。”耀艳深华,张立斋《文心雕龙考异》:“耀艳,文采外发也;深华,文采内蕴也。外发故曰耀,内蕴故曰深。深者,藏也。”

[37]王逸《卜居序》:“《卜居》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体忠贞之性而见嫉妬,念谗佞之臣承君顺非而蒙富贵,已执忠直而身放弃,心迷意惑,不知所为,乃往至太卜之家,稽问神明,决之蓍龟,卜己居世,何所宜行,冀闻异策,以定嫌疑,故曰《卜居》也。”放言,纵言,即畅所欲言,不受拘束。王逸《渔父序》:“屈原放逐在江湘之间,忧愁叹吟,仪容变易,而渔父避世隐身,钓鱼江滨,欣然自乐。时遇屈原川泽之域,怪而问之,遂相应答。”《昭明文选》任彦升《齐竟陵文宣王行状》“山宇初构,超然独往”下李善注曰:“淮南王《庄子略要》曰:‘江海之士,山谷之人也,轻天下,细万物而独往者也。’司马彪注曰:‘独往自然,不复顾世。’”

[38]李曰刚《文心雕龙斟诠》:“气往轹古,言其气势一往无前,足以陵践古人也。轹,《说文》:‘车所践也。’”切,切合。切今,合于当前发展状况。

[39]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彦和所云《九怀》(王褒作)以下,当指东方朔《七谏》、刘向《九叹》、严忌《哀时命》、贾谊《惜誓》、王逸《九思》诸篇。陈振孙《书录解题》云:‘洪(兴祖)氏从吴郡林虙得《楚辞释文》一卷,乃古本,其篇第与今本不同。首《离骚》,次《九辩》,而后《九歌》《天问》《九章》《远游》《卜居》《渔父》《招隐士》《招魂》《九怀》《七谏》《九叹》《哀时命》《惜誓》《大招》《九思》。’”“遽”,急也。张立斋《文心雕龙注订》:“盖诸家皆上本屈氏之体以作赋,故云‘蹑其迹’也。迹指屈宋,非指屈氏一人,因下文有屈宋逸步之语,屈宋联称,范注不省,谓专指屈氏者非。”李曰刚《文心雕龙斟诠》:“蹑,继踵也,犹言追踪。其,指上述《骚经》《九章》等十种屈宋之作。”

[40]郁伊,即郁抑之状,指心情不舒畅。

[41]离居,这是指屈原被放逐而离开国都。怆怏,悲伤失意。难怀,难以为怀。

[42]循声得貌,沿着诗歌的声律节奏而展现山水的形态容貌。

[43]节候,四时气节。披文见时,翻阅文辞而见到季节的变化。

[44]枚、贾,枚乘、贾谊,均为汉初著名辞赋作家。马、扬,司马相如、扬雄,均为西汉著名辞赋作家。追风入丽、沿波得奇,均指汉代辞赋作家沿着屈原、宋玉的艺术风貌和创作道路向前发展的。但是偏重在文辞华丽方面,所以班固《汉书·艺文志·诗赋略论》说:“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史记·贾谊列传》:“乃以贾生为长沙王太傅。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

[45]衣被词人,指屈原的创作加惠于后代文学家,此“词人”,当是泛指各类文学家,而并非仅仅辞赋作家。

[46]范文澜《文心雕龙注》:“菀训郁,训蕴,是自动词,下列三句中‘猎’、‘衔’、‘拾’三字皆他动词,语气不顺,疑‘菀’即‘捥’之假字,《集韵》:捥,取也。捥其鸿裁,谓取镕屈宋制作之大义,以自制新辞,然此非浅薄所能,故曰‘才高者捥其鸿裁’也。”中巧,心中巧妙。猎,猎取。吟讽,吟咏讽读。童蒙,《周易·蒙卦》:“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朱熹《周易本义》:“童蒙,幼稚而蒙昧。”幼稚愚昧之意。以上四句谓学习《楚辞》者由于各人才华不同,因此从中吸取的养分也有很大的差别。

[47]凭轼,依靠在车前横木上,表示尊重之意。悬辔,自在地运用马缰绳。驭,驾驭、控制。以《雅》《颂》作为基本依据,善于控制《楚辞》的特点,这才是正确的创作道路。玩,习也。真,唐写本作“贞”,贞者,正也。《雅》、《颂》的特点是“正”和“实”,《楚辞》的特点是“奇”和“华”,所以必须善于掌握奇和正、华和实的关系,文学创作才可以走上康庄大道。《文心雕龙·定势》篇:“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势流不反,则文体遂弊。”

[48]顾盼,即左顾右盼,表示很短的时间。驱辞力,驱遣、指挥文辞写作。欬唾,很不费力地诵读。穷文致,穷尽文章的情致。乞灵,请教。假宠,借光。长卿,司马相如。子渊,王褒。

[49]詹锳《文心雕龙义证》:“惊人才华,如飘风那样奔放。”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壮志’,唐写本作‘壮采’,是。”《文心雕龙·诠赋》篇:“时逢壮采。”李曰刚《文心雕龙斟诠》:“谓其壮丽之辞采,若烟飞云翔也。”

[50]李曰刚《文心雕龙斟诠》:“言屈赋所叙写之山川,固然悠远无极;所抒发之情理,实亦煞费忧劳也。”《诗经·大雅·棫朴》:“金玉其相。”毛传:“相,质也。”李曰刚《文心雕龙斟诠》:“金相玉式,言其情辞兼备,有如以金为质,以玉为饰也。”“言其片词只字,皆艳采四溢,美不胜收也。锱毫,极言其细微。陆机《文赋》:‘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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