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浦的声音

杨树浦的声音

邵洵美

上海是一个最复杂的地方;从二十二层的华厦,一直到栉比林立的草棚子,都在此地存在着。她的确可以代表这一个时代的中国,是一种垃圾桶式的文明:独轮的小车与重翼的飞机,各自占着相当的位置。这是一种过渡时代的现象,变好变坏,当然谁都不能预言;但是以后的中国,不再会回复到油画时代的文明,是可以决定的了。

我在上海已住了三十多年,眼见着荒地变洋房,洋房变更高的洋房;觉得这种进化,正像是季候的重易,是一种自然的行程:我从没有感到一些惊讶,也从没有想要去批评这是否是一个好现象。

但是自从去年搬到了杨树浦,我渐渐明白上海的变动的速度快得委实惊人。而因为一方面的迅速与另一方面的迟缓,于是这一个城市里,便显然有了两种不同的文明:它们是矛盾的,但是它们很安闲地合作着。

譬如说,这里的工厂在天亮四点钟便开工了,但是做工的男女有的竟住家在离此二三十里的极西区曹家渡等,于是在一两点钟便得起身,男工自己走,女工六个人或是四个人合坐一辆独轮车,辘辘地滚到杨树浦来,这中间的路程至少要两个钟头。

在天还未亮的时候,坐满了女工的独轮车滚在柏油路上的声音,便是上海文明的咏歌了。

声音的确可以代表一个地段的特点:

在静安寺路有的是橡皮汽车轮在平滑的柏油路上磨过的声音;在霞飞路有的是白俄的坏皮鞋底踏在水门汀人行道上的声音;在爱多亚路有的是三五成群的高笑狂骂的声音;在司高脱路有的是木屐和枪柄拖在地上的声音。但是杨树浦是上海最奇怪的地方,什么声音都有。

工厂和轮船上的汽笛的互相酬答声;喝醉的水兵自己踏错了脚步掉下地去又站起来的咒骂声;装着重量物件的卡车,走过你门口时,全屋宇的战抖声;向女工的调笑声,女工不愿意时的骂詈声,屈服后的约会声;一夜喊到天亮的叫卖声;偶然间单调的手枪声;这是杨树浦的交响曲。

不过这部交响曲,缺了还有一种杨树浦所特有的声音,是不能完成的。

这种声音你随时随地可以听到,那便是当小孩子放学回来,在马路上抿紧了嘴唇所做出来的那种声音:悠长,曲折,而又急迫。在山上住惯的会疑心这是狂风穿林的声音;初来杨树浦的会以为他们是模仿上工的汽笛声;但是住久了,你会知道,这声音的来源。

这个声音原来是救护车的警号!在杨树浦,救护车可以说是早晚最忙的车子。我总说,发明这种“回气管”的人,非特是一位了不得的科学家,而且是一位了不得的音乐家;这凄惨的调子,正是描摹着悲痛和求救的声音,路上人听见了,一方面畏惧而逃避,一方面又同情而肃然起敬。痛苦原是七情里面最伟大的。

我方才搬到此地来的时候,每次听到总心跳,常是暗暗地祝祷遭受伤者不久便可以脱离危险。听到它接二连三地来个不息,我更是说不出的怨恨,像一般老先生样,咒诅这科学不过是一种杀人的发明。因为这救护车里面横着的,虽然一部分是械斗的结果,但是大部分都是工厂里的工人,或是轧伤了手,或是压断了腿。我想象着一个塞满了转动机的厂房,电门一开,皮带便牵动了轮子,轮子推动了其他大大小小的机件,声音大得可以震聋耳朵;工人的肉手便闪耀在机器的铁手中间;忽然因为快慢的不合拍,转瞬间衣袖被卷进轮子里,边上的同伴便大声地喊着“停机”或是“救命”,等到关住电门,肉和血,血和骨头,都挤成酱了。受伤的人当然已失了知觉,忘了家庭,忘了亲人,忘了自己,于是救护车便应了电话的使唤而赶到了,刻不容缓地把他抬进去了,开动了,凄惨的警号又沿路听得见了。到了医院,经过手术,一两个医生商量着,决定是要切断一只手或一只腿,于是他便少了一只手或是一只腿了。过去的生活既无保障,将来的生活更无着落;重见家人,那时低着头的一声叹息,正是救护车警号的一个回声:这便是每一段故事的结束。

所以唯其是杨树浦这种生死没有把握的地方,人们对于生死的观念便更来得淡藐,同时对于名利的观念也更来得淡藐。一方面友谊便更着重了:他们对于友谊的贡献是一条命,为了朋友,死所不惜;他们对于仇敌的刑罚也是一条命,结果了他,便是结果了罪恶。住惯在中心区的,来到此地,便总会感觉到不适宜;因为在友谊上,他们会显得虚伪;在气节上,他们更是绝端地怯懦。一般普罗文学家,只知动笔骂人,假使到此地住上几天,我知道他一定会自惭他品格的卑鄙。此地是动力不动心,动手不动笔的。此地的肉体有它最大的权威,它不受灵魂或思想的迷弄。

最感动人的是他们上工进厂的几分钟,五百个人走进去,也许只有四百九十几个能走出来;他们更是每一个都明白,自己也许便是那几个不能走出来,而要用救护车装出来的人,陪着那种早晚听到的悠长的声音进医院的人。但是他们一个个都是有说有笑地走进去,他们并不像中心区的商人估算着遭冒险的代价是否公平,他们也不像一般写文章人怨叹着每千字稿费不够报酬他所花的心思:他们所注重的是生存,不是奢侈。他们明白,奢侈不过是一种多余的享乐;不像中心区人竟然看作是一种需要和愿望。

他们唯一的财产是命,他们唯一的工具是力;他们用力去保全他们的命。救护车的警号便是一种命与力的喊叫。住在杨树浦,多听了这种声音,更会明白生命的意义和力量的作用。

西洋文明是戕贼人的力量的文明,但也是更能表现人的力量的文明。我并不反对这种文明,但是我所要求的,是我们人类应当想尽方法保全人类的力量,同时还得使人类的力量发生他有意义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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