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文学如酒,历史如茶
从目录上看,这本书显得有点杂乱无章。
其实我的人生也与此有点相似。提笔写字到今天二十年,我的写作从来没有规划,甚至来到人世四十多年,我也没有对自己的人生进行过什么规划。
青年时代,我经常一个人背包出门,到陌生的地方旅游,只凭一个好听的地名。出门前我不读攻略,不作计划,不查目的地的资料,因为发现和惊喜,才是旅行的目的。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一直不建议父母教小孩背太多古诗,因为自小熟习的诗词,往往被童稚印象蒙蔽,长大后往往不容易领略其真义。
因此套用一个别人用过的书名,我的人生其实也是一场不带地图的旅行。对这个世界的好奇,是我生命的基本动力。如果抽离了好奇心,可能我的生命也就块然委地,各部分无法拼接了。所以今天回头看,我的生命轨迹颇为曲折不定:童年时的人生理想是当一名威风凛凛的卡车司机,大学却读了财经专业;父母希望我在国有银行里当到副处级,我却在办公室电脑上偷偷写散文,成了一个文学青年;最后,文学之路又一次偏离正途,进入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
我的写作也与此相似,一直是随心所欲,信马由缰。偶然读到一篇文章,引发我对一个人或者一个话题的兴趣,我就会陆续搜寻相关资料,深入进去,如有所得,则开笔为文。整个过程,心是宁帖而快乐的。
因此,我的写作,只是一个满足自己兴趣的过程。我的人生,也是好奇心驱动下的一次知识拼图。即使在历史领域,我的写作兴趣也是不断跳跃,既写过明清,又曾上溯春秋战国。既关心国民性的演变,也梳理过中国的俸禄史。很多人都问我《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中的七个人是怎么选择的。其实我当时只是沿着兴趣,写了一系列十几个历史人物随笔。事后才发现,其中的七个人都生活在明代,又恰好角色不同,放到一起,可以拼出一个大明王朝的整体轮廓,因此就有了这样一本书的问世。
现在您面前的这本书也是一样。本书的第一部分,“大家们”,是先后几年间在零散时间写出来的。《鲁迅的收入与生活》是为了回答以前翻鲁迅日记时积累的一些疑惑。《巴尔扎克的天才与虚荣》相当于茨威格《巴尔扎克传》的一篇读书笔记。而了解黄仁宇这个人,则是最早读《万历十五年》时就埋下的动机。第二部分,“我的文学青年生涯”,是关于自己青年时期的几篇旧文,以前收录于旧版《千年悖论》和《中国人的性格历程》,此次有所修订。第三部分,“我与历史写作”,主要是回顾自己是怎么更深地走入历史写作与历史研究,既记录了葛剑雄老师和戴逸老师等人对我的帮助,也阐述了我对历史学术与大众接受之间的关系的看法。
当然,这些写于不同时间、不同心境的文章放到一起,背后也确实埋藏着一条逻辑线。我的兴趣虽然广泛,但主要还是徘徊在文学和历史之间。所谓夏日读史,春日读文,在中国文化当中,文与史本是不分家的,《史记》是史学经典,同时也是文学经典。在20世纪90年代以前,一个历史爱好者,也必然是一个文学爱好者。
虽然自民国年间引进西方社会科学方法论以来,文史哲就开始分家,但是90年代之前,中国的史学家基本上仍然保持着很高的文学素养,其中的大家们更都是“有趣的人”,是“通人”,从王国维、胡适到戴逸、葛剑雄、秦晖老师无不如此。一直到90年代之后,“思想淡出、学术突显”的学风突然到来,文学与史学才真正分离,内部分科也越来越细,直到形成“隔行如隔山”的局面。
但是对我来讲,文学如酒,历史如茶,都是生命不可缺少的。文学之樽中是源自生命本能的冲动和热情,而历史之杯中更多的是理智和清醒。在一个人的青年时代,文字中自然饱含激情和蛮力,而到了中年,在枯瘠的过程中渐渐深入,水落石出,世界在一个人的眼中以更骨感的方式呈现出来,也是上天安排的正常人生过程。“酒罢又烹茶”,“酒阑更喜团茶苦”,是一个读书人应得的一点生命享受。至于从美酒当中提纯酒精,用于工业,那是另一行当的事情。
因为这样的思路,就有了“我的文学青年生涯”和“我与历史写作”这两部分。至于“大家们”,则是因为既为同一行当,虽然才力不能望其项背,但是生命历程和在某些具体情境中的生命滋味总有容易共鸣之处,“关心他人就是关心自己”。因此这本书呈现了我在文学和历史之间游荡的轨迹,也呈现了我从文学青年到历史中年的生命轨迹。
春风修禊忆江南,酒榼茶垆共一担。
寻向人家好花处,不通名姓即停骖。
——唐寅《题画》
正如同我在另一本书的后记当中所说,我的写作,生于“兴趣”,死于“兴趣”,难免立意不高,深度不够。然而如果余生中仍能够安放得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仍然能够写,并且继续有人读,对我来说,就已经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