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的思维

灯下的思维

我坐在灯下,读报。

报上说,《百家讲坛》最近遇到困境:四大名著,唐诗宋词,正史野史,该讲的几乎都讲到了,还能讲什么呢?……一个话题,翻来覆去地讲,反反复复地重播,观众难免会烦。而这跟主讲人的外在形象、语言感染力无关。这些被《百家讲坛》栏目捧红的“学术超男超女”们即使想救主,可也是无能为力,因为内容没有出新。

我坐在灯下,读书。

书上说,率领太平军造反的洪秀全,“留给后代一个‘不应当这样干’的难得的标本。可惜,这个标本却长期被误读。很有几分像《红楼梦》里的风月宝鉴之被正照”。“几十年来,顶着连他自己做梦也没想到的光轮,被美化、被歌颂,以至于没有深入揭示他留下来的教训,这真是历史和历史论著的双重迷雾。”(引自潘旭澜《太平杂说》一书)

我坐在灯下,茫然。

一边在说:该讲的历史几乎都讲到了,翻来覆去,内容没有出新;一边在说:历史和历史论著存在双重迷雾,某些标本长期被误读,需要辨别、澄清。

既然有存在争议的历史,需要触及,需要展开,怎么能说历史已被讲完了呢?

同一片蓝天下,人们的心并不相通。

太平军造反,是不是历史?是正史,还是野史?如果不该讲,那么请问: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

马克思说过的,该不该讲?《太平杂说》一书中,引用了马克思的两段话:

太平军除了改朝换代以外,他们没有给自己提出任何任务……他们给予民众的惊惶比给予老统治者的惊惶还要厉害。他们的全部使命,好像仅仅是用丑恶万状的破坏来与停滞腐朽对立,这种破坏没有一点建设工作的苗头。

显然,太平军就是中国人的幻想所描绘的那个魔鬼的in persona(化身)。但是,只有在中国才能有这类魔鬼。这类魔鬼是停滞的社会生活的产物。

现在的《百家讲坛》,十分热闹。

拣年代久远的讲,拣买了“综合保险”的讲,拣热热闹闹、无伤大雅的讲。

就像有些文化散文,漂亮,精致,潇洒,但外面围着三道安全系数。相比之下,我更愿意读读粗实的杂文。因为杂文敢于拨乱反正,杂文具有“风险美”。

“风险美”应该是“杂文美学”的一个范畴。“风险美”也应该是《百家讲坛》上,对“学术超男超女”的一条评选标准。

《百家讲坛》的主讲人想救主,真的“无能为力”了吗?

2001年夏,在北京西部的“盘龙山庄”,第二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初评会议上,我听到一位权威的老作家说:“假如没有别的因素的话,潘旭澜的《太平杂说》是应该评上奖的。”

因为世上没有“假如”,所以该书没有获奖。

与“学术超男超女”的热闹、风光相比,潘先生的“风险美”是寂寞的。

但潘先生甘于寂寞。他知道寂寞是因为有价值。据说他讲课时,两手常常对称地朝讲台上一撑,形成一个稳稳的等腰三角形。他有一种定力。

可惜,我与潘先生缘悭一面。我17岁时经过复旦大学教师集体宿舍门口,看到门上写着他的名字,没见着他;55岁时收到他签名的《太平杂说》,也没见着他;当我59岁时,终于见着他了——是在他的追悼会上——我向他三鞠躬,他却没有反应了。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