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南朝之文学批评
第一节 南朝在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
南朝——宋、齐、梁、陈——核计其年代虽不过二百年光景,但在文学史上——尤其在文学批评史上却占有重要的地位。其所以重要的原因,由于(1)所讨论的问题,空前启后,不囿于传统的思想,而能范围后来的作者,指导后来的批评家。如文、笔之区分,如音律之发明等等,都是值得大书特书的。(2)至是才有文学批评的专著,如锺嵘《诗品》、刘勰《文心雕龙》等书——均得流传至今,而《文心雕龙》尤为重要的著作,原始以表末,推粗以及精,敷陈详核,条理密察,即传至现代犹自成为空前的伟著。(3)此期的批评家能应用种种批评的方法,如文体的分类及说明,则归纳的批评也;《文选序》之以沉思翰藻为文,《文心雕龙》之《原道》、《宗经》诸篇则推理的批评也;四声八病之说,则判断的批评也;论诗而溯流别以及《文心·时序》诸篇,则历史的批评也;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之分作家为三体,《文心·体性》篇之分八体,则又比较的批评也。他如道德的批评,审美的批评,考证的批评,及赏鉴的批评等亦随处有之,虽不必出主入奴,互成派别,而各种批评的方式殆无不具备。(4)此期的批评家才真是纯粹的批评家。不同曹丕、曹植一样以创作家兼之,所以所论的不仅润饰改定的问题,而重在建立文学上的原理和原则。又不同王充、葛洪一样以学者兼之,所以所论的不偏重在杂文学的方面,而很能认识文学的性质。更不同挚虞、李充一样以选家的态度为之,所以更是纯粹的批评而不必附丽于总集。有此四因,所以南朝的文学批评,实较以前各期尤为重要。
南朝的文学批评,如此重要,而昔人每忽略视之,则以此期的创作界在文学史上是极端偏于骈俪的时期。而此期的文学批评,亦不免较重在形式方面,——如音律与采藻等等的问题均为此期批评界所集中讨论的。因此,此期作家的作风,既遭后世古文家或道学家的攻击反对,则此期较重在形式方面的文学批评,当然也易于遭人轻视了。不过,我们须知:(1)因骈俪之重在藻饰,故其作风当然较偏于艺术方面而与道分离;因此,反容易使一般人认清了文学的性质,辨识了文学的道路。由这一点言,觉得后世文人之论文,反多不曾认识清楚者。(2)即在当代的批评家,也有许多反对极端文胜以为匡时之针砭者,不过因当时作家之靡然从风,积重难返,所以一时似乎不生什么影响而已。实则此种主张有许多早已为后世古文家种下根苗,而古文家却一切不加理会,自矜创革之功,这觉得更是不应该的。
至于此期文学批评之所以突飞猛进,能在历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者,其由于推本昔人文学批评的见解而加以阐发,固是一个原因;但此犹不甚重要,其较重要者,即出于时势之要求。盖文学的创作界在此期既臻于极盛,则同时批评界亦当然为均等的发展。我们试看《金楼子·立言》篇所云:“诸子兴于战国,文集盛于二汉,至家家有制,人人有集。其美者足以叙情志,敦风俗,其弊者只以烦简牍,疲后生。往者既积,来者未已。翘足志学,白首不遍。或昔之所重今反轻,今之所重古之所贱。嗟我后生博达之士,有能品藻异同,删整芜秽,使卷无瑕玷,览无遗功,可谓学矣。”则当时文坛对于文学批评要求之迫切亦可想而知了。唐刘子玄《史通·自叙》云:“词人属文,其体非一。譬甘辛殊味,丹素异彩。后来祖述,识昧圆通,家有诋诃,人相掎摭,故刘勰《文心》生焉。”由于文集既多,于是对于作品个别之批评,颇为需要,更由于对作品个别之批评既起,于是进一步对于文学之根本原理,遂也需加以讨论。这是此期文学批评所以较为发达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