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文学观念之演进与复古

第二章 文学观念之演进与复古

本书上卷所讲重在文学批评之分途发展期,所以先一述文学观念之演进与复古的情形。关于这些,我曾有一文——《文学观念与其含义之变迁》,载诸《东方杂志》第二十五卷第一号。现在,将此文大意,择要而简言之如左:

在文学观念演进期中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周秦为一期,两汉为一期,魏晋南北朝又为一期。

周秦时期所谓“文学”,兼有文章、博学二义:文即是学,学不离文,这实是最广义的文学观念,也即是最初期的文学观念。

至为两汉,始进一步把“文”与“学”分别而言了,把“文学”与“文章”分别而言了。——用单字则“文”与“学”不同,用连语则“文章”又与“文学”不同。故汉时所谓“文学”虽仍含有学术的意义,但所谓“文”或“文章”,便专指词章而言,颇与近人所称“文学”之意义相近了。汉时有“文学”、“文章”之分,实是文学观念进程中承前启后的一个重要关键。

迨至魏晋南北朝,于是较两汉更进一步,别“文学”于其他学术之外,于是“文学”一名之含义,始与近人所用者相同。而且,即于同样美而动人的文章中间,更有“文”、“笔”之分:“笔”重在知,“文”重在情;“笔”重在应用,“文”重在美感:始与近人所云纯文学杂文学之分,其意义亦相似。

文学观念经了以上两汉与魏晋南北朝两个时期的演进,于是渐归于明晰。可是,不几时复为逆流的进行,于是又经过隋唐与北宋两个时期,一再复古,而文学观念又与周秦时代没有多大的分别。所以在复古期中也是经过两个阶段的演进。

其在隋唐五代之时,因不满意于创作界之淫靡浮滥,于是对于六朝文学根本上起了怀疑。其对于六朝文学之怀疑本是不错,不过惜其不甚了解文学之本质,转以形成复古的倾向而已。盖由文学的外形以认识文学之面目,其事易;由文学的内质以辨别文学之本质,其事难。前一期重在外形方面,递演递进,所以成为文学观念之演进期;这一期重在内质方面,于是觉得漫无标准,遂不得不以古昔圣贤之著作与思想为标准了。以古昔圣贤之著作与思想为标准,此所以愈变愈古而成文学观念的复古期了。不过同样的复古潮流中,而唐宋又各有其分界。唐人论文以古昔圣贤的著作为标准;宋人论文,以古昔圣贤的思想为标准。以著作为标准,所以虽主明道,而终偏于文;——所谓“上规姚姒浑浑亡涯”云云,正可看出唐人学文的态度。所以唐人说文以贯道,而不说文以载道。曰贯道,则是因文以见道,而道必借文而始显。文与道显有轻重的区分,而文与道终究看作是两个物事。所以虽亦重道而仍有意于文。这犹是文学观念复古期中第一期的现象。

至于北宋,则变本加厉,主张文以载道,主张为道而作文,则便是以古昔圣贤的思想为标准了。曰“贯”,曰“载”,虽只是一个字的分别,而其意义实不尽相同。贯道是道必借文而显,载道是文须因道而成,轻重之间区别显然。李汉序《韩昌黎集》云“文者贯道之器也”,此唐人之说;周敦颐《通书》云“文所以载道也”,此宋人之说。所以文学观到了北宋,始把文学作为道学的附庸。

由于文以贯道的文学观,于是造成了一辈古文家的文。古文家之论文,虽口口声声离不开一个“道”字,但在实际上只是把道字作幌子,作招牌;至其所重视者还是在修词的工夫。这不仅唐代古文家是如此,即宋代的古文家亦未尝不如此;即此后由唐宋八家一脉相承的古文家亦未尝不是如此。

由于文以载道的文学观,于是造成了一辈道学家的文。在道学家之论文,便偏于重道而只以文作为工具,——所谓载道之具而已。古文家之论文,其误在以笔为文;以笔为文,则六朝“文”、“笔”之分淆矣。道学家之论文,其误在以学为文;以学为文,则两汉“文学”、“文章”之分,“学”与“文”之分亦混矣。在前一再演进而归于明画者,至是复一再复古而归于混淆。于是传统的文学观于以形成,而且亦始有其权威。

今综括上文列为表式说明之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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