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我的母亲是沙湾女

序一 我的母亲是沙湾女

林 梓

刚上大学的第一个周日,迫不及待地回了外婆家。那是1978年了。

那个时候的沙湾,还保存着好些朴拙古雅的味道,就像在母亲今天的文字里感受到的一样。

我以为,那是我第一次回外婆家,后来才知道,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母亲和父亲曾带着我和弟弟一块回去过的。那是母亲离家十一年后第一次回去,物转星移,都是伤心事。逗留的时间很短,我又还太小,没什么印象。读了母亲的文字,却朦朦胧胧记起了一些零碎的感觉。都是水,到处是水。我在水上漂,摇摇晃晃,惊恐,又兴奋。我看见了船,有大船,也有小巧可爱的船。还看见了大片大片的芭蕉树和甘蔗……

我的记忆,终于和母亲的文字重叠。

一切的感觉都是真实的。母亲的故乡是水乡,到处是水。水上有来来往往的船,小巧可爱的船叫艇仔。还有蕉林蔗林。母亲说,那叫蕉围蔗围……

上大学那年回外婆家,是成人了。所有的印象都变得深刻、真实而新鲜。包括满天的雨,满街的水,俏丽活泼的女孩和漂亮的油纸花伞,还有,母亲爱唱的儿歌。“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街着花鞋……”(广东咸水歌《落雨大》)

印象最深的,却是一老妇人的话,无论你母亲走多远,不返家,她都永远是沙湾女……

这句话,以及老妇人犀利的眼神,如暗夜中的雷电撞击心怀。

此后,便开始去了解母亲的一生。那是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许多东西在试图重新修正,历史的真实面貌也渐渐在浮现,细腻,又残酷……

母亲五十八岁生日时,我将此番回外婆家的感想写成《沙湾女》一文,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母亲。母亲读后泪雨纷飞,之后病了半月有余。父亲告诉我,后来长长的日子里,母亲反复翻阅那篇文字,每读一回流一回泪。

听来惊惶不安。母亲表面柔弱,却从不轻易落泪。

其实那篇文字,自己从不敢回头细读。过分堆砌、华丽而虚幻的辞藻,只能是刻意掩饰那些陈旧了的、深藏我们三代人心中的伤痛。

我开始试图去了解母亲与故乡之间那种难以言状的情愫。

我惊讶地发现,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沙湾这个地名是陌生的。是不是因为母亲从不主动提起自己的故乡,不说与故乡相关的任何事情?

我还发现,母亲在那个小城里,竟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朋友,关系密切的都是学生。才华出众的母亲心地善良,性情温柔,待人诚恳,身边的人都尊敬她喜欢她,但母亲与人的交往总是有距离的。很久以后才知道,我出生的第二年,母亲就在政治运动中横遭厄运,戴上了莫须有的罪名。或许就是自此开始,母亲谨慎处事,低调隐忍,不多说话,甚至不穿一件花色鲜艳的衣裳……

直到今日读了母亲的回忆文字,才多么惊讶地发现,自幼饱读诗书聪颖过人的母亲,天性自由不羁,活泼伶俐,爱说爱笑,爱唱爱跳,爱玩爱闹,爱交朋友,也爱闯祸,爱撒娇,爱穿漂亮时尚的花衣裳……

在大学学了历史后,发现历史书上往往只记载了时代变迁带来的进步与辉煌,而从没有记述那些作为个体的人与家庭在历史的变迁革命的洪流中经受了什么样的创伤。

母亲出身富家,大学期间正遇上20世纪中的社会大变动,年轻的母亲向往光明,向往进步,向往新中国,做出了那个年代里和很多年轻人一样的举动,与家庭决裂,并将所有的衣服首饰都寄回了家乡的土改队……

外婆说,那时已经入冬了,真怕她冻坏了……

外婆不知,那个时候的母亲是不会感到寒冷的。她扭着秧歌打着腰鼓流着热泪迎接进城的解放军,满怀真情地为一个旧时代的结束而高兴。她在舞台上载歌载舞,满怀激情地为一个新时代的诞生而欢呼。她要以和家庭与亲人的决裂,来向新时代证明她的赤忱之心……

于是,一切都改变了,那个曾被家人视为掌上明珠的“珠女”,由此斩断了十七岁之前的历史,抹去了十七岁之前的生命痕迹。

我们,也因此在长长的时间里,从来不知道母亲十七岁之前的生活曾是如此的绚丽多彩,不知道十七岁之前的母亲曾是一个多么天真可爱的孩童,一个名誉故乡的才女。却记住了母亲曾经受的屈辱和伤痛,记住了母亲胸前的那块黑牌子,记住了身边的人突然变了的冷漠眼神……

写小说《乱红》时,不自觉地将母亲的形象融合进去。朋友学生都问过,小说里那些描述母亲的文字让人印象深刻,痛彻心扉,是你真实的记忆和体验吗?

我往往避而不答。我仍然不愿意过于明白地正视时代的洪流中人性与爱是如何地被伤害。

母亲这代人,历经战争、革命、社会动荡、历史变迁,他们的青春、激情、爱情和亲情,都与革命、信仰、集体、社会联系在一起,纠缠难分,融合一体却又相互抵牾相互冲突。这种抵牾和冲突,给个体生命打上的烙印是如此的深刻而沉重。

从小到大,我们熟悉了母亲忘我工作的形象。却不知道,母亲内心里,永远背负着十字架一般沉重的赎罪感。

到了今天,她那许许多多的学生总是怀着崇敬与爱对我们说,母亲是一个多么好的老师,一个多么有才华的老师,一个多么美丽、善良而坚强的女性……但他们也无法了解,那些深藏母亲心底长长的愧疚与痛。然而,他们会常常缅怀在课堂上聆听母亲讲解古诗词的美好情景。古人那份离愁别绪思乡情怀,自母亲的口中讲出来,一样的柔肠寸断叹离愁,一样的溅泪惊心恨别情。“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柳永《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

当年的决然而弃,又岂能斩断生命的根源?内心隐秘处,故乡永远是梦绕魂牵的地方,是生命的一部分,是永远的痛。

母亲爱说家乡话。和父亲说,和祖母说,和同乡说,和身边许多的人说。所以母亲在那个小城里,很长时间都学不好当地话。母亲说起家乡话,声调格外好听,像她在讲台上吟诵诗词,柔和婉转,如水般温柔清澈,如雨般绵绵长长……

母亲爱吃甜食,绿豆水,红豆沙,莲子百合,马蹄甘蔗,糯米汤圆……都是甜甜糯糯的味道,都是从小熟悉而喜爱的家乡味道……

母亲爱听爱唱粤曲。晚年的母亲,依然能大段大段地将那些名曲名段完整唱下来。听来吃惊,又深感熟悉。原来都是我们还躺在摇篮里的时候,就听母亲轻轻慢慢断断续续哼唱出来的优美旋律……

母亲爱水,爱游水。我小学五年级的那年,县里总工会组织了一次县直机关职工游泳比赛。快满四十的母亲也参加了。一群年轻人中间的母亲远远落后,但依然坚持游到了终点。我清楚地记得,母亲游的是蛙泳,动作舒缓轻松,从容悠闲,不像参加比赛,更像享受在水中的乐趣……

在我们生活的那个小城里,也总是下雨的。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屋外淅沥雨声,细细碎碎,嘈嘈切切,母亲会怎样刻骨铭心地回忆起家乡的雨,家乡的水……

家中挂着母亲的一幅旧照片。那是几年前母亲的一位老同学寄过来的,我们如获至宝,小妹将之翻晒出来以镜框装好。三年前搬新家,特意挂在了父母卧室的墙上。女儿第一次看到,惊讶地叫嚷,外婆一点不变哟……

十七,八十二,怎么能不变呢?不变的是那笑容,是那眼神。用女儿常常喜欢说的,外婆的眼睛总是水汪汪的,还像天真无邪的少女……

从小到大,我熟悉母亲这样的眼神,水一般的清澈、温柔、恬静。有一天突然醒悟过来,但凡女人能拥有这样的眼神,就永远不会老,会永远像十七岁的少女,单纯的,真挚的,诗意的,美丽的。

母亲告诉我说,照片上的她刚上大学一年级,是在校园里的相思湖畔拍的,因为喜欢那水,喜欢那树桃花……

大学一年级,是母亲刚离开家乡的第一年。

突然想到,那个春天,是不是母亲一生中最后一段快乐而无忧无虑的日子呢?那个十七岁的少女,还决然不会想到后来长长的岁月里,将是“沧海漫,朔风迷,任东西……”(弟弟《贺母寿 调寄诉衷情》)

一个个不眠的夜晚,母亲听到屋外阵阵雨点敲打着芭蕉叶的声响,轻轻重重,嘈嘈切切,温柔动人,是否想起了故乡那座青砖古老大屋,那一个个雨夜里的琴音袅袅欢歌笑语,还有祖母母亲笑吟吟端上来的豆沙糖水糯米汤圆……

记得我下乡前后的那几年,母亲一直在校园里活最脏最累的猪场里劳动。很长的时间里,那里甚至只有母亲一人在打理。母亲每天要做的一件事,是挑着大桶到食堂里盛那些泔水回猪场。食堂里进进出出的,是她熟悉的同事和学生,但没有人和她说话,都会远远地避开。不仅仅是因为泔水难闻的味道,更是因为悬挂在母亲胸前的那块涂抹着黑字红叉的牌子。那叫黑帮牌子。那块牌子,在我的记忆中如此清晰,它重重地坠挂在母亲娇小的身躯上,总是显得太大太丑陋。那块牌子,在我的记忆中又是如此模糊,从来想不起那上面都具体写了什么。

那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呢?完全没有了清晰的记忆,只留下那些零碎的、混乱的、模糊的图景。每天母亲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进到屋子里,她会小心翼翼地摘下那块牌子放到墙边。于是,我们坐下吃饭或进进出出的时候,眼睛都尽量不往那个角落看去。还记得那些偶然从乡下回家的日子,祖母会叫我到猪场帮帮母亲。母亲每回看到我都特别高兴,但不让我进猪栏,就坐在大灶前看火。坐在那里,能看到猪场外面的景致。那是一面池塘。池塘的水总是满满的。春天的时候,水边也有开花的桃树和梨树。或许会让母亲想起当年大学校园的相思湖畔,想起她在花树下写下的那些美丽词句。“多情含笑倚东风,斜照绿波倒影一枝红。”(《虞美人·春桃》)

我和弟弟都说,最喜欢母亲那个年纪写下的诗词。

母亲笑了。那个时候的母亲,年轻气傲,对身边众多的追求者不屑一顾。我相信。母亲的学生和同事都说过,当年大学毕业到小城中学来的母亲,容貌秀丽,才华横溢,在舞台上唱歌,演剧,跳非常好看的朝鲜长袖舞……

很长时间里,我们从没有读过母亲的诗词,甚至不知道十七岁的母亲会写许多这般美丽的词句。母亲这张十七岁的旧照片,竟也是没有了印象。或许是,照片早在那些动乱的年月里遗失了。

照片上的母亲,十七岁如花年华,书香人家的气度,水乡女子的风韵,温柔娴静,又活泼率性。漂亮的衣裙,是心灵手巧的外婆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娇憨甜美的笑容里,分明蕴含着亲人给她的百般宠爱与柔情……

几十年过去了,我们终于看到了母亲的这张照片。看到了那个十七岁的沙湾女,站在春天的花树下。仍然是熟悉的。熟悉的是那笑容,那眼神,单纯,真挚,诗意,美丽,从来不变,始终陪伴我们,让我们能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保留心底的一片宁静与温暖。

2016年6月26日 广州

水乡景色(邓任飞绘)

  1. 林梓,1954年生,大学历史教师。2003年开始在《人民文学》《钟山》《江南》等发表小说。2016年出版小说集《夏天的倒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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