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上的日趋成熟,带动了欧阳修对散文理论的深入思考

创作上的日趋成熟,带动了欧阳修对散文理论的深入思考

馆阁校勘的职事颇为清闲,公余之暇,欧阳修便与尹洙合撰《十国志》,两人也常常就散文创作的有关问题相互交流切磋。自天圣九年至今,欧阳修致力于散文写作已是第五个年头了,创作上的磨炼,也促使他深入思考散文理论。作为一名热心政治、关怀现实的士大夫,欧阳修强调文章与社会教化的密切关系,他十分赞成范仲淹在天圣三年的《奏上时务书》中所提出的观点:

国之文章,应于风化;风化厚薄,见乎文章。

主张在政治改革的同时“兴复古道”,“救斯文之薄”。

文以明道、文道合一是唐代古文运动的理论基石,欧阳修对此既有继承又有发展。韩愈论“道”,主要指儒家的礼治秩序、伦理关系,高言宏论,神圣莫犯。欧阳修却强调“切于事实”,突出“道”的实践性品格,大大缩短了“道”和人们的心理距离。明道二年,在写给求教者张棐的《与张秀才第二书》中曾指出:

君子之于学也务为道,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见于文章而发之,以信后世。

又说:

孔子之后,惟孟轲最知道,然其言不过于教人树桑麻、畜鸡豚,以谓养生送死为王道之本。……而其事乃世人之甚易知而近者,盖切于事实而已。

景祐元年所作的《与黄校书论文章书》,更进一步指出,文章应该“中于时病而不为空言”。对于当时文人空谈性理或放言圣道的风气十分厌弃,表现出贴近现实政治和实际生活的思想倾向。

对于“文”与“道”的关系,欧阳修也有自己的独特见解。当时的古文家中有不少人漠视甚至否定文学的独立价值,他们崇奉道统文学观,仅仅着眼于从文体上恢复“古文”,宣扬充斥着功利主义色彩的文学工具论。对此欧阳修不能赞同。在景祐元年所作的《代人上王枢密求先集序书》中,他明确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某闻《传》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君子之所学也,言以载事,而文以饰言,事信言文,乃能表见于后世。

他既认识到了文与道的联系,又认识到了文与道的区别,尽管此时还未能在理论上做更深入的探讨,但这种文道并重的思想观念,促使他在鼓吹“古道”的同时,极力追求古文的写作技巧和审美价值,从单纯文体的改革扩大到文风、文学语言等多方面的改革和创新。

此时,在文学观念上,欧阳修仍与尹洙基本上一致,但与同年好友石介,则旨趣大异。石介字守道,一字公操,兖州奉符人,天圣八年与欧阳修同年进士及第。他“笃学有志尚,乐善疾恶,喜声名,遇事奋然敢为”(元·脱脱《宋史·石介传》),在思想上崇尚儒学正统,力斥佛、老虚妄;在文学上倡言古文,激烈抨击西昆体时文的流弊,尝作《怪说》、《中国论》,认为“去此二者,可以有为”。石介时任南京(今河南商丘)留守府推官,是当时思想文化领域的一名健将,他的这些文章影响很大。

一天,欧阳修在王拱辰家品茶,拱辰拿出石介刚寄来的书信和随信附寄的《二像记》石刻本,请大家欣赏。欧阳修接过一看,竟是满纸乌黑,几不可识,反复细辨点画,才慢慢看明白他写的内容,心中不由暗暗吃惊。回想前年在洛阳时,他收到的石介来信,那时字迹并不如此怪异。当时在座的还有蔡襄,同辈中书法最精,遂将书信递给他,问道:“君谟(蔡襄字),你看这字迹,是因为不懂书法才写成这样吗?”

蔡襄仔细看了看说:“不是。”

“那么,是书法的规则本来应该如此?”欧阳修一脸困惑。

蔡襄摇摇头说:“也不是。”

“或者,”欧阳修想了想:“是不是古代书法史上曾有过这么一种字体?”

蔡襄笑道:“没有。”

“现代还有谁这样写字吗?”

蔡襄仍是摇头。

“那么,守道为什么非得这么写呢?”

蔡襄回答说:“我看呀,他这是故意标新立异,显示自己与众不同。”

欧阳修联想起最近读到的石介的几篇新作,其好古悯世之意固然令人感动,但自许太高,诋时太过,对所论述和批判的事情又没有深入地追源溯流,在文章风格上也是求新求怪,不讲究文学的审美价值,这些倾向与他习字的偏向显然是同出一辙。本着朋友之间相期于道的想法,欧阳修决定给石介写封信,直言规劝。他说:

修闻君子之于学,是而已,不闻为异也。好学莫如扬雄,亦曰如此。然古之人或有称独行而高世者,考其行,亦不过乎君子,但与世之庸人不合尔。行非异世,盖人不及而反弃之,举世斥以为异者欤?及其过,圣人犹欲就之于中庸。(《与石推官第一书》)

追求真理,是君子求学致道的目的所在,即使是那些在历史上被称为特立独行的人,如果细考其行迹,也不会越出君子的行为规范,只是与当时那些得势的庸俗之辈不相符合罢了。因此,求异取奇并不是君子所当为。而石介的书法,“前不师乎古,后不足以为来者法”,“天下皆非之”,却“昂然自异,以惊世人”,对于这种做法,欧阳修觉得很不可取,而且他见微知著,敏锐地察觉到石介这种“好异以取高”的习尚,将有可能把一代青年学子引入歧途:

今足下端然居乎学舍,以教人为师,而反率然以自异,顾学者何所法哉?不幸学者皆从而效之,足下又果为独异乎!今不急止,则惧他日有责后生之好怪者,推其事,罪以奉归,此修所以为忧而敢告也,惟幸察之。(同上)

这些推心置腹的话语,倔强劲直、性格偏执的石介却听不进去,他在回信中表示,自己本不善书,更不屑以此“特异于人以取高”。因为他所留意的是尧、舜、周、孔之道,这才是匡时济世的根本,而书法只是用来传播圣人之道的一种工具,“能传圣人之道足矣”,又何必孜孜于此?更何必古有法、今有师?他说自己真正有异于众人之处乃是排摒为害儒学正统的佛老思想,诋斥雕章琢句的西昆体时文,但也并非是“特为取高于人”,确实是出于卫道的需要。他尤其不能接受的批评是,自己可能给青年学子带来不良影响,他在信中反驳道:

国家兴学校,置学官,止以教人字乎?将不以圣人之道教人乎?将不以忠孝之道教人乎?将不以仁、义、礼、智、信教人乎?永叔但责我不能书,我敢辞乎?责我以此,恐非我所急急然者。(《答欧阳永叔书》)

接读来信,欧阳修觉得石介并没有真正理解自己的意思。书法固然只是一种工具,好与不好无关乎国计民生,但他所忧虑的是,这一看似无足轻重的现象背后所隐藏的不良的思想倾向,恐怕会让正在兴起的思想、文化与文学革新走一段本可避免的弯路。是的,我们要求新求变、破除陋习,但并不意味着不分良莠,全盘否定。批判传统,同时也应该尊重传统,这样才能去芜存精,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看得更高更远。因此,他又提起笔来,再陈其辞:

然至于书,则不可无法。……今虽隶字已变于古,而变古为隶者非圣人,不足师法,然其点画曲直犹有准则,如毋母、彳亻之相近,易之则乱而不可读矣。今足下以其直者为斜,以其方者为圆,而曰我第行尧、舜、周、孔之道,此甚不可也。(《与石推官第二书》)

他认为,这就好比在日常生活中,人们都是头戴帽子,而你偏要将帽子戴在脚上,人们都用碗吃饭,而你却偏要用酒杯盛饭。所以“书虽末事,而当从常法,不可以为怪,亦犹是矣。然足下了不省仆之意。凡仆之所陈者,非论书之善不善,但患乎近怪自异以惑后生也”(同上)。

至于石介以“疾佛、老,斥文章之雕刻”为自己异于众人之处,欧阳修认为这正是他“自许太高,诋时太过”的表现,他认为:

仲尼曰:“后生可畏,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是则仲尼一言,不敢遗天下之后生;足下一言,待天下以无君子。(同上)

事实上,当时已有不少士大夫投身到这一场思想文化与文学的革新运动之中,此时此刻,无论是石介还是欧阳修都不是孤军奋战,独自前行。

这一番书来信往,唇枪舌剑,可惜谁也没能说服谁,此后历史发展表明,欧阳修的认识更加切合实际。不过,对于他们两人来说,尽管意见相左,但私交仍然很好,他们在复儒卫道、诋斥时文的大方向上,仍是携手并进的同道诤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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