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道二年春,巨大的灾难降临在欧阳修身上

明道二年春,巨大的灾难降临在欧阳修身上

游嵩归来之后,由于东都汴京正紧锣密鼓地修葺被火焚毁的殿宇,“日有须求”,即需各地输送。欧阳修被临时抓差,参与供办建筑材料,每日奔忙。此事好不容易告一段落,不幸又逢严重的旱蝗灾害。每当天灾人祸之年,官府便派人去受灾地区视察、赈灾,这是历朝历代传下来的成例。因此,来不及休整,欧阳修即受命视察河南府属县:

周礼恤凶荒,轺(yáo)车出四方。土龙朝祀雨,田火夜驱蝗。(《被牒行县因书所见呈僚友》)

他乘着轻便的马车四处奔走,每天不是去龙王庙求雨,便是在田间地头与百姓一道举火驱蝗。就这样,足足忙了一个冬天。

如前所述,欧阳修于天圣八年进士及第,遂与恩师胥偃之女订婚。天圣九年赴洛阳上任,一切安排停当,他便奉母命前往东武迎娶新娘。胥小姐秉性贤淑,作为官宦小姐,她虽长于富贵之家,娇生惯养,但离开父母嫁到欧阳家,却能安于清贫,恪守妇道,尽心侍奉婆母,操持家务。全家大小,无不欢喜。小夫妻俩更是相亲相爱,情意相投。欧阳修《南歌子》一词,生动记叙了他俩燕尔新婚之时的甜美片段: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这是一个清新的早晨,美丽的新嫁娘正在对镜梳妆,她在彩凤般翘起的发髻上束上撒满金屑的饰带,又在如云的鬓间插上刻着龙纹的掌形玉梳。当她迈着轻快的脚步从书房的窗下经过时,年轻的丈夫情不自禁地跑了出来,两人执手相对,情意绵绵……她含羞带娇柔声问道:“眉毛画得可好?符不符合时尚?”

她偎在夫君的身边,时而摆弄着桌上的笔砚,时而要学着描花,还故意问他:“鸳鸯两字是怎么写的?”甜蜜的爱情使他们完全忘记了外界的存在……

一年以后,生活甜蜜的胥夫人怀孕了,这真是一个特大的喜讯。欧阳修的母亲整天高兴得合不拢嘴。现在儿子已经成家立业,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盼望着能够早点抱上孙子。

明道二年(1033)正月,欧阳修因公事出差汴京。事情办完后,又前往随州,探望叔父一家。不知为什么,这次外出,欧阳修的心中总有几分不踏实的感觉。对家的深切思念牢牢地牵系着他,外面的一切都不能使他开怀展颜。在路上,他写道:

楚色穷千里,行人何苦赊。芳林逢旅雁,候馆噪山鸦。春入河边草,花开水上槎。东风一樽酒,新岁独思家。(《早春南征寄洛中诸友》)

在叔父家逗留数日后,欧阳修便踏上归途。寒食那天到达花山,正值凄风苦雨,满目苍凉,独宿客店,他备感孤寂和飘零:

客路逢寒食,花山不见花。归心随北雁,先向洛阳家。(《花山寒食》)

敏感的诗人感到有种不祥之兆,他恨不能如北归的鸿雁,凌空疾飞……果然,千里之外的洛阳,一场沉重的灾难正悄悄降临他的家中。

三月,胥氏夫人生下一个男婴,可是产后大疮不愈,生命垂危。欧阳修在路上得到报信,心急如焚。当他日夜兼程赶回洛阳时,夫人已是奄奄一息,不久便留下尚未满月的儿子撒手西去了,年仅十七岁。欧阳修悲痛欲绝,他无法相信生命竟是如此脆弱,可爱的妻子就这样一去不返!“死不可复,惟可以哭”(《述梦赋》),那些日子他整天以泪洗面,寻寻觅觅,时时幻想这只是噩梦一场而已。说不定什么时候夫人就会出现在眼前,可是,“行求兮不可遇,坐思兮不知处”(同上)。偶一梦见,又倏来倏去,杳不可凭。失去至爱的欧阳修,心灵渴求慰藉,他祈求上苍垂怜,让他长梦不醒。每天办公回来,他就独自待在那间留下两人美好回忆的书房里,让回忆无边无际地从过去淹没现在:

忆予驱马别家去,去时柳陌东风高。楚乡留滞一千里,归来落尽李与桃。残花不共一日看,东风送哭声嗷嗷。洛池不见青春色,白杨但有风萧萧。姚黄魏紫开次第,不觉成恨俱零凋。榴花最晚今又拆,红绿点缀如裙腰。(《绿竹堂独饮》)

初春离别之时,夫妻二人相偎相依,一同期盼着孩子的降生,商量着孩子的小名,那时春光初绽,种种温馨;春末归来之际,却是生死异路,幽明两隔,素手难携。在伤心人眼中,洛水春波是如此惨淡,杨树当风又是那样地凄苦;名贵的牡丹次第开放又凋零,使他联想到妻子年轻宝贵的生命的殒落;碧绿的石榴红英点缀,更使他无法遏止地怀想她身着裙衫的窈窕身影……

朋友们纷纷来慰问,与他谈古论今,希望能转移他的心情,而他又何尝不想从痛苦中解脱?尽管他一向自许刚强洒脱,但遭此巨痛,又有几人能真正勘破?

吾闻庄生善齐物,平日吐论奇牙聱。忧从中来不自遣,强叩瓦缶何哓哓。伊人达者尚乃尔,情之所钟况吾曹。(同上)

就连主张“一生死”、“齐万物”的诗哲庄子,平日里虽然高谈阔论,议论锋发,遭遇丧妻之痛时也同样无法自遣,鼓盆而歌不过是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抒发内心深藏的痛苦。通达的哲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我辈凡夫俗子?

老、庄视天地如逆旅、死生如昼夜的理论不能予他以心灵的安慰,佛家梦幻泡影之说也不能使他忘却悲愁:

又闻浮屠说生死,灭没谓若梦幻泡。前有万古后万世,其中一世独虭(diāo láo,蟪蛄)。安得独洒一榻泪,欲助河水增滔滔。(同上)

在永恒无尽的时间之流中,人的一生就像春生夏死的昆虫虭一样短暂,又如晨露、闪电、梦幻、泡影一般虚幻。可怀念是如此固执地占据心灵,他无法止住悲伤的泪水,一任其滔滔滚滚,溢满江河……有太多美好的回忆,太多鲜活的细节让他触景生情:

去年秋晚此园中,携手玩芳丛。拈花嗅蕊,恼烟撩雾,拼醉倚西风。今年重对芳丛处,追往事、又成空。敲遍阑干,向人无语,惆怅满枝红。(《少年游》)

小园依旧、芳丛依旧,那携手相伴、同醉西风的人儿却永远地逝去了。那烟笼雾绕中手拈花枝、细品清香的倩影从此定格在永久的往昔。

他只有借酒浇愁,麻醉自己。

或许,心灵的伤痛只能等待时光之水日复一日地慢慢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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