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儿”与侯姓人家脱离关系,只在报上登了一个声明,倒也是没用多少钱。只是打发“小的儿”离开侯家,很是用了一大笔钱。据母亲后来对我们说,“小的儿”要离开侯家,也是出于无奈,因为她突然发现,她在侯家的靠山没有了。这些年来,说不上是轰轰烈烈,可也是辛辛苦苦,她总算在侯家创开了局面,上上下下争取过来不少的人,就连我们这一支里的七婶娘,都和她一条心了,爷爷奶奶也不再说她的坏话,凭她一个没有根基的“小的儿”,她还要怎么样?可是,她不自量力了,得意忘形,自然就胆大包天,她以为她从此就可以当家做主了。一个王丝丝,她以为无毒不丈夫,做出点你们侯姓人家做不出来的事,让你们也开开眼界,只是她忘了她毕竟是个“小的儿”。一事当前,躲还躲不迭呢,你怎么就敢一步蹿上前去,要来个自己说了算呢?这件事,其实她无论怎样做,都不会有好结果。留下王丝丝吧,你算什么东西?谁给你的权力?不留下王丝丝吧,你又算是什么东西?侯家大先生看上的人儿,你如何就敢往外开?其实,那时候,“小的儿”若是多留个心眼的话,她应该躲进小跨院里不出来,外面无论发生什么事全都与你无关,你就安分守己做你的“小的儿”去吧,不是你自己愿意往侯姓人家里边挤的吗?

偏偏她自作聪明,就把个王丝丝小姐给挤兑走了。其实,她本来应该想一想的,既然是侯先生另外看中了一个意中人,他心里已是明明不再把你当一回事了,不惹是生非,他不会往外开你,好歹你生下了一个女儿,不知天高地厚,硬是也要耍点大奶奶的威风,把侯大先生得罪了,能有你的好日子过吗?三十六计,走为上吧,“小的儿”自知无趣,她决定离开侯家了。

问她,要多少钱?绝不能埋没了这些年她在侯家的辛苦。母亲说,至少要够她过后半辈的。我们不能不养活人家。父亲倒不那么认真:“她糟践钱不少了。”看得出来,人一到了无情无义的时候,就不把别人的死活放在心上了。母亲心善,不做对不起人的事,要多少钱给她多少钱。话问到“小的儿”房里,“小的儿”回答说只要一种物什,请大奶奶开恩。要什么?母亲又问到“小的儿”房里,“小的儿”回答说,要她生的女儿。“呸!”吐这口唾沫的,是小四儿。

“娘!”小四儿找到母亲,理直气壮地问着,“我是不是侯家的人?”娘说当然是。是就行,小四儿又往下说:“‘小的儿’可是侯家的人?”母亲回答说当然不是,她一不是花轿娶过来的,二不是花钱买过来的,她什么也不是。“那就好办。”小四儿说得更加趾高气扬,“既然‘小的儿’不是侯家人,为什么‘小的儿’要把侯家人带走?”谁说让她把侯家人带走了?母亲当然不答应。我侯姓人家再穷,也不能把自家的孩子让一个唱戏的带走,“四儿,”娘对小四儿说,“有娘一天,娘就不让你离开娘一天,谁也休想把你拉走。放心吧孩子,这儿没有你的事了,娘打发她吧,没什么难办的事,也就是一个钱呗。”

“小的儿”离家出走的情景,至今想起来仍记忆犹新,那一天恰是一个阴雨天气,也没有一个人出来送行,只说是门外车子准备好了,“小的儿”一个人便提着两只皮箱从小跨院里走了出来。佣人们大概是故意躲避她,谁也不帮她提皮箱,全都藏在个什么角落里,偷偷地瞧着她,她倒也不像是很难过的样子,就那么从从容容,神态极是自然,就和往日她出门逛劝业场一样。只是今天她走到院里,故意放慢了脚步,举目向四下里巡视一圈,也不像是要找什么人,就这么酸酸地说了一句:“我走啦!”然后便放开步子,径直向前院里走去了,这时,母亲就坐在我们房里,什么事也没做,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是在用心地听她的脚步声,倒是我说了一句送行的话,这时,我正站在椅子上,扒着窗沿向外看,眼看着“小的儿”就要走出我们三道院了,我在屋里放开嗓子,冲着“小的儿”的背影大喊了一声:“小的儿!”怪声怪调,自以为很得意,其实一定很难听。“小的儿”明明是听见了,但她没有反应,倒是母亲过来在我的屁股上轻轻地打了一巴掌。

“小的儿”走了,从此一去没了消息,七婶娘似是还有点放心不下,无心地对母亲说着:“只怕她这场官司难打呀!若是能花几个钱了事,倒也算是便宜了,只怕对方一口咬定要偿命。”说着,七婶娘还叹息了一声,好像是还有点同情。

“反正咱们把钱给够了她,莫说是一场官司,就是三场两场,钱也足够用的。”母亲说着,心情已是十分坦然。

我父亲呢?一点表示也没有,就像是与他毫不相干似的,上班,回家,吃饭,睡觉,一切都不见有任何不安,唉,痴情女子负心汉,从那时我就对负心的男人深恶痛绝。只是经过这一场事,父亲似乎是痛改前非了,我倒也没听见他向母亲做了什么检讨,更没在我们面前做任何自我批评,糊里糊涂,他就算没事了,正人君子,还是我们的榜样,谁爱如何看他就如何看他吧,反正我是不向他学习的,谁敢保证他从今后再不往家里领人?

虽说父亲无动于衷吧,可是他对那场官司极是关心的,当然,如今的被告人变了,逼人致死的是宋燕芳,她彼时只是在侯姓人家的小跨院里借住,王丝丝小姐以为宋燕芳在侯先生那里有面子,于是找上门来求她说情。情节倒是这样编得差不多了,头几天小报上还做了许多报道,可是看着看着,没有下文了。报纸上的热门话题变了,变成一家西药房卖海洛因的事了,那时候咱们中国人管海洛因叫“白面”,而且据说这“白面”是用死人头盖骨研制而成的,于是旭报、晚报、画报、周报便一起来研究这“白面”,到底是不是用死人头盖骨研制而成的,争论得无尽无休,而那桩王丝丝小姐的人命官司呢?似是被人们忘掉了。

倒是有一天,三爷爷院里的四先生风风火火地跑来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你们知道吗?王丝丝小姐的那桩官司,人家宋燕芳小姐‘私了’了。原告撤回起诉,说是没这么一回事,王丝丝好好的,如今又在维格多利挂牌唱《特别快车》呢。你说说人家宋燕芳小姐是多大的能耐吧!”

据四先生从外面听来的消息说,宋小姐离开侯家之后,便找到了大律师袁渊圆,私下里一说,由袁大律师出面,也不知怎么一了结,人家双方就握手言和了,恰这时,王丝丝小姐又出来挂牌卖唱,一场虚惊,把天津爷们又给耍弄了。至于袁大律师呢?人家当然是闲不下的,如今又有一桩新案子,比我们家的那桩案子还来钱,人家自然就忙那桩案子去了。

至于宋燕芳女士呢?未过多久,人家又登台献艺唱戏去了,而且,一炮打响,如今正在中国大戏院挂头牌,场场爆满,天津卫大报小报,连篇累牍地登载着关于宋燕芳女士的种种文章,一家报纸的醒目标题是:《十载日月无光,小燕芳洞中只七日;一朝重返梨园,大舞台四壁更辉煌》。由此,足见小燕芳今日的飞黄腾达。

“人家的事,咱就管不了那许多了。”母亲听后倒也没有太感吃惊,安详平静,她只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地说着,“只求侯姓人家的男子汉们能够自尊自爱,以后再不要在外面招惹是非去了。”

“破财去灾的么,”四先生随声附和地说着,“听说了结这桩事,大嫂把从娘家带来的陪嫁都搭出去了。唉,真可惜,真可惜。大嫂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么大的事,就是不动大账房里的钱,也是么,自己房里的事要自己了断,大账房的钱,那还要维持好几处宅院的日月呢,动不得,那可是动不得的呀!”

感叹了半天,四先生便走了,似是只要大账房里的钱没动,他这辈子的日月就不会有愁事似的,大户人家么,几辈子也吃不绝的。

……

表面上看,我们家的日月是归于平静了,母亲的私房贴己是没有了,好在每月还有父亲的工资。当然,如今大坂公司也不像从前那样,随着父亲的能耐供他花钱了,“七七”事变之后,日本人在中国横起来了,他们再不需要雇一个中国人做他们的代理,有什么事他们自己就可以出面办理了。这一下,侯先生在大坂公司只能做一名雇员,别的任何特权全都没有了。我父亲呢,自然只能是循规蹈矩地做事当差,打牌,听戏,种种的应酬就全都免了。不过,这一来,他倒也收心了,不去赌场,不去戏院,不去喝酒赴宴,也不再去跳舞,更再不去那些不该去的地方,每日按时回家,我父亲已是一个本分人了。

祖母呢,自然还是打牌听戏,打牌照旧是只输不赢,好在我奶奶打牌没有太大的赌注,千儿八百的,大账房也罢,小账房也罢,我母亲就全给了结了,谁也说不出话来。至于听戏呢,那我奶奶有的是干女儿,由着她们每天晚上轮着番地接也就是了,母亲只惊动着,听说是老太太回来了,赶忙到上房里请安,别的也没有什么要她出力的事。

按理说,这一家人的日月就应该是过起来了,谁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突然又节外生枝,还是三爷爷院里的四先生,他又在外面惹下事了。

什么事?赌呗!

一天晚上,三爷爷和三奶奶神色惊慌地跑到我们院来,见过我奶奶之后,立即就跑到我们房里,还没容我母亲问清楚是发生了什么事,三爷爷便又哭又闹地对我母亲说:“大少奶奶行善呀,小四又惹下祸了。”

“三公公三婆婆先用茶,有话慢慢地说。”我母亲总是不忘礼法,先要让三公婆坐下,然后才向他们询问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四伯已经是三天没回家了,我们还以为是他在外面荒唐,不管他,由他在外面住上几天也就该回来了。谁料,昨晚上突然送来了一封信,说是要带上九万元钱到一个什么地方去领人,绑票,这明明是绑票!”

三爷爷说着,脸上是一片恐怖,三奶奶在一旁更是说不出话来,只呜呜地早哭得喘不上气来了。

“三叔三婶先别惊慌,有事咱慢慢地先查清楚,若真是绑票呢,咱可是用不着害怕,警察署早以先的署长,那可是咱们家的常客,新任署长虽说是新民会,新民会和大坂公司也是多少有一点面子,不三不四的小土匪,只怕他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赎人,自然有警察署派人替咱们去赎。”母亲安慰三爷爷三奶奶地说着,劝他们不必过于惊慌。

“不是这么回事呀!”三爷爷三奶奶见再也瞒不过去,这才说了真情,“是赌债。是小四在外面又欠下赌债了。不多,这次本来是不多的,他不过是又到赌场去了,没想到人家赌东认出了他。呀哈!你又来了,休想逃脱,这次你就留下来吧。新账旧账一起算,人家把赌债开出来了,一共是九万三千元呀!”

“不是这次没赌钱吗?”母奇怪地问,“怎么就欠下了这么多钱?”

“不是说新账老账一起算的吗?”三爷爷回答着说。

“老账不是已经了清了吗?”母亲又问。

“原来说是了清了的,可那是洪老九出面找的赌东,洪老九又是看的小燕芳的面子,才出面管的这桩事,现如今,小燕芳不是侯家的人了,人家洪老九也不管这桩闲事了,这么着,新账老账加一起,才有了这么个九万三千元。”

“天爷,就是把侯家的老底全兑出来,也凑不齐这九万三千元呀!”母亲也没有办法了。可是,没有办法也要想办法呀,总不能让人死在赌场里吧,何况送到家里来的信还写得明白,三天不将钱送到,便要割下一只耳朵,五天不将钱送到,更要割下一个鼻子。这可如何是好,四先生年纪轻轻的就少了耳朵鼻子,将来该如何娶媳妇呀!

奶奶是没有办法的了:“你公公不在家,大少奶奶做主吧。”这为难的事,就落在了母亲的头上,凑钱,只要不卖儿卖女,家里的东西随便地拿,就让三爷爷看着办吧。三爷爷最先还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到了第三天一清早,大门外一只信封送进来,信封上写着:“侯府亲收。”三爷爷战战兢兢地打开一看,啊呀!三爷爷一声大喊,当即,人就晕了过去。信封里,鲜血淋漓:我们四先生的大耳朵一只。

八方筹措,救人要紧,母亲当即把她全部的金银细软一股脑都拿了出来,七叔和七婶娘也是倾囊而出,连把他们给未出生的孩子打的金锁都拿出来了,再四面八方去凑,可是这到底是九万三千元呀,一时半时的如何就能凑得齐呢?三爷三奶奶当然最是着急,从早到晚地缠着母亲要她立即拿出九万三千元钱来,就像这笔赌债不是他房里的四先生欠下的,而是我欠下的似的。其实我当时就想,倘若真有一天我欠下了一笔赌债,我母亲未必就肯变卖财产去赎我,不就是割耳朵吗?自作自受,让他留个永久的纪念吧。

凑不齐钱怎么办呢?明天就是第四天了,到了第五天,人家就要割鼻子的,真若是割掉了鼻子,我想,即使人家把他放回来,只怕我也是认不出来了。真是急死人了,连我都恨不能帮把力气,好歹凑够了钱,快些把四先生赎出来吧。

只是,这可是九万三千元呀,去哪里凑呢?这若在两年前,也许并不为难,那时候有美孚油行,凭祖父的面子,好歹提一笔钱,就足够还这笔赌债了,祖父不是和美孚油行做石油生意吗?现如今去哪里弄钱?母亲已是没有办法了。

那就再去找洪九爷求求情吧,请他出面和赌场通融一下,好歹宽容几天,我们侯姓人家是一定交钱赎人的。只是这位洪九爷去哪里找呢?我们侯姓人家只认识宿儒贤达,青皮混混、地痞流氓和我们这户人家是根本没有任何交往的。

“听说如今洪老九正在中国大戏院包厢捧角儿,捧的就是小燕芳,去中国大戏院,准能见到洪老九。”三爷爷突然急中生智,他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只是谁又能去中国大戏院呢?而且,即使是去了中国大戏院,你又该如何见到洪老九呢?一时之间,大家都没了主意。

“要么,我去撞一头试试看?”是我的七叔毛遂自荐,想去见见这位洪老九。

当然此中还有一个机缘,那就是宋燕芳虽然离开了我们家,但她依然是我祖母的干女儿,老老实实,她还要给她干娘留个包厢。而且,至关重要,小燕芳给我祖母留的包厢,必须是中国大戏院最好的包厢,也就是二楼的二号厢。二楼的一号厢,板上钉钉,那是给天津特别市市长留着的,二号厢紧挨着一号厢,侯老太太专用,只许侯老太太不去,不许别人占用,现在这个专用包厢已空了一年多了。紧靠在二号厢旁边,三号厢,洪九爷专用,这就好办了,只要在二号厢一坐,隔着半截的木板,便是三号厢,侯家包厢里的人就可以和洪老九说话了,赏他个面子,你洪老九是什么人物,侯家人不先和你说话,打死他,他也不敢主动和侯家人打招呼的,名分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了。

就按七叔的办法去做,到了晚上,七叔带上我,坐着洋车,就直奔中国大戏院去了,去中国大戏院听戏,对我来说,实在不是什么新鲜事,上学之前,动不动我就被祖母拉去陪她听戏,听得我都不耐烦了。不过这次,我倒想见见世面,我倒不是想看小燕芳唱戏是什么模样,我主要是想看看洪老九是个什么人物。

嗬,这中国大戏院可实在是不同一般了,不光是灯火辉煌,座无虚席,而且是满台的花篮,满台的红帐子,从楼上拉下来,写的全是祝小燕芳重返舞台的贺词。帽戏才开,只是散座里刚开始上座,我和七叔叔走进二号包厢,立即便有茶房过来侍候关照,茶水果品摆好,“侯爷有什么事随时吩咐。”随之,茶房退了出去。不多时,一号厢里走进人来了,向着我家七叔拱了一下手,算是致礼问候,我问七叔:“认识吗?”七叔回答:“谁认识他呀?新民会的,如今做了什么特别市的市长,少惹他就是了。”

又过了一会儿,三号厢里走进人来了,好大一个黑胖子,黑脑袋瓜子活赛似我们家佛堂里的黑瓷礅,好大的大块头,我们家后院两个大水缸叠在一起,就和这个洪老九差不多,熊,大黑狗熊。

洪老九走进他的包厢,没敢四处张望,只一个人低垂着目光安静地坐下了,似是无心听戏,一双眼睛还在往别处看。果然,未过多久,剧场里一阵骚动,立时,楼上楼下,人们的目光一齐向二楼的包厢集中过来,噔噔噔一阵脚步声响起,随之,八名壮汉带起一股旋风走上楼来,一时间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我还当是军警特务上楼来抓人。谁料,待到这八个壮汉散开,原来这八个壮汉当中,竟围着一个花枝招展的人儿,锦衣绣裙,满面春风,一双手上金光闪闪,明明是戴着八只戒指,有一只手指上,我看见是戴着两枚戒指,一只碧绿,另一只艳红,我知道那是红宝石。只顾了看这位非凡的女士的仪表,我竟没有留心这个人儿的相貌,待我举目一看,我的天爷,你道这个人是谁?“小的儿”!宋燕芳,如今叫小燕芳,最最走红的名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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