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毒蛇!”从来,我没有看见母亲发过这么大的火,来不及收拾衣物,匆匆拉着我和小四儿,坐上洋车,径直就向家里奔去,坐在洋车上,母亲不停地骂着“小的儿”,骂声中,充满了仇恨,甚至于,我感到母亲的手在剧烈地颤抖,她搂着我的一只手掌,手掌心冰凉冰凉。

“娘,你别生气。”立在我身边的小四儿连声劝告着母亲,母亲不说话,仍然恶汹汹地骂着,而且越骂越不解心头之恨,我感到母亲的手在狠狠地抓着我的肩膀,抓得我疼痛难忍。

不多时,洋车停在了我家门外,母亲这时突然放开我和小四儿,走下车来,一步就迈进到了院中。“大少奶奶回府了。”前院里,成排的仆人分站成两队,齐声地向母亲问好,而母亲却瞅也不瞅一眼,大步地就往后院里走,若在平常,母亲每次出门,回家时总要到祖父母的房里去先问安好,然后才能回自己房去。今天母亲必是因“小的儿”的所作所为气晕了,所以也就顾不得什么规矩礼法,先去找“小的儿”算账再说。

第三道院里,静寂异常,佣人们知道大奶奶突然回府,必是有什么事要发落,所以,一个个全都屏着呼吸,连一个敢喘大气的都没有。院当中,倒只有“小的儿”在母亲门前站着,垂手恭立,一副低三下四的神态。见到母亲走进门来,“小的儿”立即迎上一步,细声细语地冲着母亲说道:“大奶奶身体可好?”明明是在想讨母亲的好。也许是她以为自己刚刚为侯姓人家做了一件大事,论功行赏,母亲也该给她个好脸看。

“呸!滚回你的小跨院去!”怒不可遏,母亲冲着“小的儿”就喊了一嗓子,冷不防,倒把个“小的儿”吓得打了一个冷战。

“大奶奶这是……”“小的儿”闹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事情,眨了半天眼睛,她还是想问个明白。

“滚!你这条毒蛇!我不想看你!”母亲这时已经走到了“小的儿”的面前,气汹汹,母亲伸过根手指,直点着“小的儿”的鼻子,破口便骂了起来:“都是我这些年太宽厚,活活把你个小妖精宠起来了,你还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变的吗?”

“大奶奶这可是说我?”“小的儿”还是不明白大奶奶何以以怨报德,明明是自己做了一件好事,怎么反要挨一顿臭骂?当然她要问个明白。

“我不是骂你,还能是骂哪一个?这院里即便是个猫儿狗儿,也不敢似你这般放肆,你眼里还有个家法吗?他爸在外面喜欢上的人,活活地就让你给撵出去,你算是什么东西?你一不是娶来的,二不是买来的,你怎么就敢私作主张,把个要进门的人挤出了家门?”

这一骂,“小的儿”多少明白一点了,原来这侯姓人家竟是这样一户由着男人胡作非为的人家,明明是大先生在外边又有了新欢,把她领进门来,还不许你不认,横下一条心,把来路不正的一个人儿打发出去,这不正是做了一件好事吗?谁料反说是犯了天条,竟惹得大奶奶发了这么大的火。

“你眼里没有我,你眼里也没有他们的爸,他们的爸让个他喜爱的人自己来家里认门,那只是给我留个体面,当年你来认门,我不也是最后收认下了吗?怎么这次你就敢自作主张,不给他们的爸留面子了呢?好了,我看如今你也是成了精了,从今往后,没有人管得了你了,把小跨院的门堵上,你另开一个门吧!”说罢,母亲在佣人们的簇拥下,走进房里去了。

“哎呀,听说大嫂回府来了,我迟到了一步,怎么大嫂子就生了这么大的气?”母亲才进房来,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忽然窗外传来七婶娘的声音,随着,门被推开,不待母亲招呼,七婶娘便走进来了。七婶娘很会做事,她先看过了我和小四儿,又问过母亲的安好,然后将嘴巴向门外噘了一下,才悄声地对母亲说:“姨太太有姨太太的难处,大嫂是名门闺秀,犯不上和她生这份气。给她个好脸子,先让她回房去,有什么话,还愁没有人替大嫂出这口气?人家还在院里站着呢。”

“你瞧瞧,这阵倒有了规矩了,谁说不让她回房去了?”母亲故意把声音提高了说着,好让院里的“小的儿”听见,果然母亲说话的声音传了出去,这时,才听见窗外“小的儿”说话的声音:“大奶奶若是没有什么吩咐,我就先回去了。”

“你先去吧,有什么说,我再派下人去请你。”母亲说话的声音还是酸溜溜的那么不是味,“小的儿”当然什么也不敢说,只能乖乖地自己走开。

“小的儿”走开之后,七婶娘便又坐在母亲身边的一把椅子上,知心地和母亲说着:“若说呢,咱们侯姓人家也应该有这么个人物,像大嫂这样的菩萨心肠,就真要把人们都宠坏了。‘小的儿’呢,做事太绝,也就是没有和大嫂商量,有什么不是,该说就说她几句,再不解气,就拿家法吓唬吓唬她,还不全是大嫂一个人的权势?”七婶娘自然是既要哄着母亲,同时又得替小的儿说好话,八面玲珑,两头做好人。

七婶娘的一番劝解,不料却把母亲给劝哭了,紧紧地把我和小四儿搂在怀里,母亲抽抽噎噎地哭成了一个泪人:“我只恨自己命不好,丈夫不给我争气,怎么着就理不好这一户人家呢?上上下下的这还有点规矩吗?他们的爸荒唐,可是男人的事,你是只能劝,不能拦,劝了不听,他总是于心有愧,你和他做对头,不给他留一点情面,他表面上也许就一时依了你,可他到底是外边的人,你又怎么看得住他呢?七婶娘,这话我先说下,慢慢地你只在一旁看着,这个家,我看是要败了。”母亲说着,已经是哭出了声音。

果然,从此,我们家遇到了一桩一桩不知是多少倒霉的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最后,母亲一筹莫展,眼看着呼啦啦树倒猢狲散,显赫一时的侯姓人家,就一天天地败落下去了。

第一桩不幸的事,是父亲生了一场大病,什么病?我是说不出名来的,反正一头倒在床上,他是不肯起来了。连吃饭都要人喂,面无血色,全身瘫软,请了多少名医,都说不出名堂来,反正他就是哪儿都难受。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从他外出许多天之后,回家来的头一天开始的。那天他本来非常高兴,几乎是唱着跳着地走进家门的,而且还带回来那么多的好东西。给母亲买的衣料,给爷爷奶奶买的西洋蛋糕,给姐姐们买的各种头纱,还有给哥和我买的文具和书。当然,我们的老爸每逢如此讨好全家人的时候,那自然是他做下了什么亏理的事的时候。只是走进家门,一一地各房里都去过之后,唯独不见家里多出了一个什么人来,这一下他吃不住劲了,“没有什么事吗?”他含含混混地向母亲问着,母亲什么话也没说,只叹息了一声,便到奶奶的房里去了。

我的老爸当然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失败,可耻的失败,精心策划的一场丑剧,唱成鬼吹灯了。男子汉大丈夫,他咽不下这口气,按理说,他可以兴师问罪,大发雷霆,可是他又实在说不出口。他能向家里人质问“我好不容易看上的一个人儿,你们凭什么不肯收留”吗?话说不出口,不能发作,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吃饭,一头倒在床上,他老先生从此要装病了。好在,我的老爸别的本事都不太大,唯有这装病一桩,那是绝对地惟妙惟肖,装着装着,他还真就装出病来了。

我老爸的病状好怕人,发愣,一双眼睛只看着屋顶发呆,一声不吭,也不眨巴眼,就像是鱼缸里的金鱼望天一样,只是他不吧唧嘴。我老爸装病的第二个症状,是犯傻,你问他吃饭不吃?他理也不理你,你问他喝水不喝,他还是不理你,反正他就是那样脸冲着墙地躺着,也不知是睡了还是没睡。

父亲装病装到第三天上,“小的儿”出来了,她战战兢兢,活赛似老鼠要去见猫,胆战心惊,走路连一点声音也没有。那时恰好我伏在窗外,正偷着往里张望,也是想暗中向爹爹学点什么绝活,不料意外收获,“小的儿”探望父亲的一场好戏,正让我看个全出。那是在下午五点钟左右时光,“小的儿”端着一只托盘,托盘上一只盖碗,大概盖碗里是什么燕窝汤之类的东西吧,步子轻盈,活赛似驾着流云,“小的儿”悄声息气地推开我们屋的房门,这时我爹还以为是我母亲进来了呢,哼了一声,他还想多得一点同情。不料,走进房里来的不是我母亲,回头一看,是那个把他的意中人逼走的那个“小的儿”,腾的一下,我爹活像是炮弹爆炸一样,发疯般地就从床上蹦了起来:“滚!你这条毒蛇!”和我母亲骂“小的儿”的词汇一样,只是嗓门要高出许多,不记得父亲在什么场合喊过这么漂亮的一嗓子,倒也听过一次,《四郎探母》里的“叫小番”,满堂的好,堪称是惊天动地,只是这次不是叫小番,这次是叫“小的儿”,也是十足的精神头。

这一嗓子,倒真把“小的儿”吓坏了,冷不防,她打了一个冷战,一连向后退了三步,险一些,“小的儿”差一点没跌倒在地上。

“茹之。”小的儿直呼我爹的名字,似是要和他说点什么话。只是我爹如今正在气头上。莫说是“小的儿”的话,就是皇帝老子的话,他也是听不进去的。当然,“小的儿”有话还是要说:“茹之,我可是一片好心。”

“呸!你这是一片好心?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我这辈子再也不想看见你了!”真没想到,我爹还有这么大的志气,他居然连他领进来的人都不认了。骂过之后,我爹一屁股坐在床沿边上,抬起一只手来,指着“小的儿”的鼻子就又骂起来:“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把我要领进的人给撵了出去,你大胆!放肆!混蛋!你不是个好人!”真难为了我的老爹,他居然还知道这世上还有好人和不好的人,骂着骂着,他老先生又发起火来了,一回手,就近抓过一只枕头来,气汹汹地就冲着“小的儿”扔了过去,当然,没有打着,要的是个做派。

灰灰溜溜,“小的儿”回身走了,我看见“小的儿”一面走着还一面抹眼泪。

父亲是一个有志气的人,从此后,他真的就恨上“小的儿”了,恨得咬牙切齿,恨得不共戴天,恨得不喝一条河里的水,恨得不吸一只烟盒里的香烟。平时在家里边,出来进去,无论在哪里他们两个人碰到一起,父亲都绝不和“小的儿”说话。母亲虽然还是带着我和小四儿在三道院里住着,父亲也凑过来在另一间房里住,除了去大坂公司上班之外,他一改往日的放浪形骸,规规矩矩地每天早出早归,似是从此真的就要改邪归正了。悄悄地我也问娘:“我爸跟咱好了?”我娘不回答。倒是小四儿一句话道破了天机。小四儿说:“哪里是和咱们好了,是咱爸暗里放出人去,四处打听那个王丝丝小姐的下落去了。”

我的天!我爹真有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概!

王丝丝小姐没有找到,三个月之后,一张传票送到家来,侯茹之先生,请按传票所具日期到本法院听审。我的天,我的老爸吃上官司了。

什么官司?当然是人命官司,原告人:王丝丝小姐的哥哥,被告人:侯茹之,事由:人命一条。说是王丝丝小姐自某月某日去侯府认门之后,再也没有消息,是死是活,音信全无,侯茹之或是谋财害命,或是拐卖人口,反正这场官司是吃定了。交不出人来,侯茹之一条人命抵偿,你算是跑不了啦!

偏偏我的老爸就是不爱打官司,倒不是他怕官面,是他老先生心善,与世无争,不就是一个赔偿吗?咱给!可是如今不同呀,如今你有钱没有用,人家要你赔的是人命,而且是要你侯茹之赔偿人命,不怕偿命的,你就来吧。

“我不去法院!”我的老爸摸都不敢摸一下传票,坐在椅子上耍赖。这时他装的病也好了,狼吞虎咽,他吃了半锅米饭,又吃下了一只红烧肘子外加一条鲤鱼,这才打起精神来又哭又闹。

只是人家法院不听你这一套呀,天网恢恢,执法如山,不按时来法院听审,人家是要用小绳儿拴你去的,怎么办?一家人又没了主意。

请律师吧,不就是一个钱吗?哪一位律师的名声大,咱就去请那一位。三爷爷房里的四先生说,有一位大律师名字叫袁渊圆,能把抢劫说成是募捐,好,咱就请他来为咱做主。

大律师袁渊圆,拙著中篇小说《天津闲人》里的一位名士,天津卫第一张嘴皮子,能把死人说得活过来,然后再把活人说得活活气死,只要给够了钱,什么没有理的事,都能给你说出七分理来,所以,人称袁渊圆大律师是说的圆,编的圆,唱的圆。圆圆圆,无论什么缺德事,都能给你说得圆而又圆。

第一次承蒙袁渊圆大律师的约见,我父亲带去了二百元钱,谈话时间只有二十分钟。我父亲善于行动而不善于表述,啰里啰唆地才把事情说了个开头,一挥手,袁渊圆大律师便打断了我父亲的话:“侯先生,你的这桩案子,另请高明吧,我是没有办法的了。铁证如山,人是死在你手里的,你没见到过人?玩笑了,你没见到过人,她王丝丝小姐是如何认得你家大门的?第一,你犯了诱拐民女罪,王丝丝小姐本来是一名良家女子,不幸被你勾引,以致要卖身为妾。第二,你犯了重婚罪,你本来是一个已婚男子,却只为家中有钱,便想妻妾成群,一夫多妻,实为我中华民国根本大法所不容。第三,你犯了蓄谋杀人罪,经过一番谋划,你设下圈套,让王丝丝小姐去你家认门,然后你便将王丝丝小姐秘密害死,如实招来,你到底把王丝丝小姐的尸体埋在了哪里?或者你是将尸体肢解万段,放置木箱之中,一些抛至城外,另一些沉入大河之中,侯先生,这场人命官司,你就等着发落吧!”

偏偏我父亲胆小,经袁渊圆大律师一吓,当即他便瘫倒在了袁大律师的大椅子上,再也不能动了,约见的时间已过,袁大律师还另有要人等候,发下逐客令,袁大律师要往外撵人了。只是,我的老爸当然是不肯走的呀,“袁大律师,你要救我!”我父亲随之又掏出二百元钱,便就又放在袁大律师的写字桌上。

“哎,我知道你侯家也是天津的首善首富,怎么就让你家遇上了这种麻烦事呢?让我试试看吧,不过呢,这种人命官司,侯先生想必也是知道的……”袁大律师说着,脸上还带着不情愿的神态。

“袁大律师放心,不就是一个钱吗?好办,钱的事最好办。”我的老爸说着,他心里也敲着鼓,说到钱字,虽然侯先生不会有什么难处,但是,到底这次是不能由大坂公司报账了,可是如今这些钱找谁要去呢?跟我祖父说,这又是一件没有想到的事,一九四二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正好我的祖父大人在美国述职,交通断绝,祖父已是留在了美国。家长不在,这打官司的花销,又实在不好从大账房里报。怎么办?和我母亲商量呗。

反正是要么出钱,要么让我老爸去蹲班房,母亲说,无论用多少钱,先从我这儿拿吧。就这样,请袁大律师受理诉讼,还没上公堂,先就用了几千元。袁大律师架子大,约见谈话一分钟要付一分钟的报酬,而且这法律上的事,平民百姓又不太明了,只一个侯先生你可就是侯茹之,袁大律师就和我的老爸谈了两个半天,最后把我的老爸谈急了,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向袁大律师说道:“大律师,我若不是侯茹之,吃饱了撑的,我要认下这桩人命官司?”如此,侯茹之确实是本案的被告,才终于认定了下来。

就这样谈来谈去,待到袁大律师把事件的来龙去脉基本弄清,我母亲的几件翠玉,已是卖掉了一半了。及至到了公堂,我的老爸一心选择坦白从宽的道路,大法官问什么,我的老爸就承认什么,他承认他确实认识王丝丝小姐,而且这位王丝丝小姐又确实长得如花似玉,歌儿也唱得好听,在维格多利挂头牌。早以先呢,王丝丝小姐倒也没和我的老爸怎么近乎,两个人认识一年之后,产生了深厚感情。产生了深厚感情之后,自然就想结为夫妻,只可恨国法不容,明令禁止一夫多妻。不过呢,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明娶不成,那就私下里收纳为妾。如此这般,我的老爸就给王丝丝小姐指了一条明路,某年某月某日,我老爸去日本办理公务,这时王丝丝小姐就找到我家门上来了……

不打自招,我的老爹算是把事情全认到自己头上来了,袁大律师一听就不愿意了:“哎呀,我的侯先生呀,你如此这般地低头认罪,这可是让我如何为你辩护呀?算了,你另请高明吧,你的事,我是从此不管了。”说罢,袁大律师又要一推了之,花钱,赶快给袁大律师送钱,这样,袁大律师才答应挺身而出。

只是,这官司是已经输定了,王丝丝小姐下落不明,据知情人出庭作证,有人说王小姐是被我的老爸活活地给掐死了,掐死之后,尸体被装在一只大麻袋里,大麻袋又装了一块大石头,然后我的老爸花了四十七元五角钱雇了一个哑巴,让他背上这只大麻袋,就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把王小姐给扔到海河里去了。三天之前,海河口处漂上来一具女尸,很可能就是王小姐的玉体。还有个证人就说得更玄乎了,这位证人说,那一阵,我爹根本就没有去日本国,他就藏在我们家的小跨院里,恰那天王小姐来我家认门,冷不防,抡起切菜刀,我爹就把她给杀死了,至于犯罪动机么,很明显,那是因为我的老爸太喜欢听王丝丝唱的歌了。他爱听,他就不让别人也听,心理学上有这么一说,一位叫弗洛伊德的医生给这种现象起了一个名儿,也不知叫什么什么情结。铁证如山,侯先生你就盯着偿命吧。

沸沸扬扬,一时之间,天津城的大报、小报、旭报、晚报、周报、画报,全都有了叫座的社会新闻,而且那标题一个比一个邪乎,一家报纸的大字标题是:情杀,仇杀?莫衷一是;爱兮,恨兮?有口难言。看着,就透着大学问。更还有一家画报,彩色封面上印着我老爸的半身大照片,照片下面的一行小字是:“因为不能容忍世人与我分享她美好的歌声,我杀了她,逗号,是的,我杀了她。”你说说,这该是多露脸吧。而且,各家报纸卖报的报童更是编了许多民谣,唱的那才叫出口成章:“买报瞧,买报瞧,侯先生手里提的可是杀人的刀,王小姐的歌儿唱得好,因此上才丢了命一条。”第二天,去学校上学,路上小朋友还一个个地问我:“喂,小侯子,报上说的那个杀人的侯先生是你的老爸吗?”真是丢尽了人。

而且,事态不久又有恶性发展,半个月之后,一个给我家担水的人夫出来作证说,杀人的不是我爹,亲眼所见,王小姐到我家来的时候,出来迎她的是我的母亲,而且,千真万确,他看见我母亲手里提着一把切菜刀。

“岂有此理!”容不得这一番胡言乱语的,是我的三爷爷,也就是我四叔的父亲,因为我祖父不在家,族里的事情,就要由他做主。书香门第,积善人家,这名声当然是最为重要的,三爷爷出面发下话来,必须了断这桩官司,你们长房院里不顾脸面,我三爷爷房里还要脸面呢!花钱,赶紧买通机关,必须把这桩事件尽快地给我压下去,不许拖延!

这一下,我母亲也慌了,束手无策,谁也想不出办法来。钱,已是早就花了不知是多少了,只是事情没有一点进展,怎么办?母亲一筹莫展,眼见着一天天地瘦了下来。

“大奶奶,人是我逼死的,不就是一条人命吗?有我了。”出来说话的,自然正是“小的儿”,好一个刚烈的女子,她把这桩事情揽下来了。

可是,谁揽下来也没用,王丝丝小姐是被侯家逼死的,这条人命,总要算在侯姓人家的账上。

“嗨,这和你们侯姓人家有什么关系呢?”“小的儿”一挥手道出了端底,“我一不是你们侯家买来的丫头,二不是你们侯家娶过门来的媳妇,我做下的事,与你们侯姓人家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过就是在你们侯家宅门的小跨院里寄身的一个女子罢了,那个王丝丝来找我说情,说是要挤进侯家来做什么姨太太,我连自己还不是正根正叶,你王丝丝的事我怎么能管得了?我说了,她不听,一口气给我跪了整七天,到最后,我看她实在是奄奄一息了,这时候我才说了句,懂事的妹子,你还是走吧。谁料想,她一去没有消息,是死是活,这事与侯姓人家没有一点关系。”

救命的恩人呀,“小的儿”灵机一动,计上心头,我们侯姓人家的名声终于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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