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人,笔者,就是此时此际正在给诸位同胞编故事的我老人家,居然还能够来到这个世界上,据母亲后来对我说,这完全是一次错误,而且是一次不可宽恕的错误。“小的儿”进门的第二年,彼时母亲和父亲分居已经两年,突然,惊天动地,大张旗鼓,人家“小的儿”怀孕了。唉,到底是人家唱戏的会做派,天下这么多女人怀孕,也不见这样要死要活的,何以这“小的儿”一怀了孕,就闹得鸡犬不宁了呢,不吃不喝,折磨得人只剩下了一层皮,躺在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眼看着人就要完了,有生就有死,去了一个“小的儿”,还可以讨一个更小的,只是她身上不是有咱侯姓人家的肉吗?救,好歹把孩子生下来。家里没办法,那就送到医院去吧,就这样,“小的儿”在医院里住了半年。这半年时光呢,我的父亲大人就回到我母亲房里来了,我母亲当然不会理睬他的,只是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我就在不请自来的情况下,死皮赖脸地就混到人间来了。到以后,人世间几次要把我除名,无论送到哪里都没人收留,究其原因,毛病就出在这里,幸亏有一位了不得的人物,还给了我一点小小的爱,“送劳改队吧。”如是,我才有了一个固定的去处。

“小的儿”进了侯氏府邸之后,没给她正房正院,只在三道院和四道院之间,给了她三间南房,单独的小跨院,出来进去的都要从母亲院里经过,从心理上给她一点小小的威慑,随时随刻地提醒她,别忘了你是一个“小的儿”。但是“小的儿”不当是一回事,反而认为这很正常:第一,她从来不出门,她和外界没有任何往来;第二,没有任何人来找她,而且连封信都没有,看着也着实可怜。成年累月,从早到晚,小跨院里没有一点声音,“小的儿”从来不敢哼京剧唱曲,一心只在她的房里做针线。吃饭呢?当然要出来了,但是大桌面上,没有她的座位,她要在全家人都吃过饭之后,她才和佣人们一起吃。后来我看了一部电影,说一户人家四位夫人一桌上吃饭,而且那个顶小的还噘着小嘴不愿意,看着饭菜不称心,她居然站起来甩着袖子就走。真是没了王法!这哪里是一户人家,明明是个班子。

我们侯家的规矩,逢有喜寿节日,全家设宴欢庆,一家老小各有各的座位,正座,当然是爷爷奶奶,二位老祖宗的身边,上座是我的哥哥,下座便是本人。不是名分,这是身价,连两个姐姐都不和我们两个小爷争。正座下面,自然是父亲母亲,但是母亲不入座,她要站在祖父祖母的身后,指挥佣人们好生侍候,往下自然是叔叔姑姑,就是在叔叔们有的成亲之后,三婶四婶有座位,母亲依然是站着,谁也不许占据。那母亲什么时候用饭呢?她要在两位祖宗离位之后,才能坐下,但是待到母亲坐下之后,我的几位姑姑婶婶就都要侍候她了,这个端饭,那个上菜,母亲一时不站起来,她等是绝不敢离席而去的。那么“小的儿”呢?一时半时,还轮不上她进来照应呢,都吃完饭了,到后来连她的亲生女儿都吃完饭了,才轮上她进来吃饭呢,她居然还敢扎刺儿?姥姥!

这就又说到了“小的儿”的事,在我出生之前半年,“小的儿”生了一个女孩,女孩是生在医院里的,孩子一降生,立时便有人跑回家来向我母亲报信:“恭喜大奶奶,四的是位千金。”你听听,多会来事儿,一下子就给她生的丫头报了名分,大排行,算是第四位,比即将出世的我,还要先一号。行四就行四,娘小儿不小,母亲当即便封了乳名,“就叫四儿吧。”从此,这个小老婆养的就算归了正位,轮到我出世呢,排在第五,好在男孩另外还有一系列,我是老二,跟我的老爸一样,第二号人物,Number two,在这侯姓人家的深宅大院里,我哥为王,我为霸,玩的就是浑不讲理。

生下四儿之后,“小的儿”在侯氏邸里的地位稍稍有了一点改善,至少,大家对她不那么歧视了。上下人等全都明白,这位宋女士是谁也赶不走了,而宋女士自己呢?她自生下四儿之后,非但没有摆姨太太的架子,她反而更加谨慎当心,从四儿生下来,过了满月之后,她便将四儿给我母亲抱了过来,从此再也不过问四儿的事,似是四儿压根儿不是她生的孩子。好在那时候各房里带孩子都有佣人,我们称之为是姆妈,也就是奶娘,一只羊是牵,两只羊是放,多带一个孩子不是什么出力的事。但是把我和四儿交给一位奶娘带着,对于四儿说来实在不是一件幸事,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我自生下来就缺少博爱精神,奶娘将我和四儿同时抱在怀里,最后必是我把四儿打哭了才算完事,所以,四儿在离开我家之前,身上总是伤痕累累,最后几乎落了个三级残废。稍大一些之后,也就是上了小学吧,我开始学好了,我再不打四儿了,这时每逢我犯浑的时候,我就凑到四儿的耳边和她说悄悄话,话也不长,词汇也不多,就是五个字:“小老婆养的”,据心理学家后来对我分析,只这五个字对四儿的伤害,那就比美国人在广岛给日本人丢下一颗原子弹还要厉害。好在四儿只能自行消化,她一不敢声张,二不敢去母亲那里打我的小报告,也就是一个人暗自掉两滴眼泪罢了。

“小的儿”呢?自然很会来事儿,无论遇上什么人的生日,她都要亲自来问候致贺,“给大小姐祝寿”,“给大少爷祝寿”,一直到“给四小姐祝寿”。给她的亲生女儿祝寿,她何等的低三下四?要的是个好表现,“小的儿”就要有“小的儿”的规矩,乱了方寸不行,若不,何以说是名门望族呢?

“小的儿”在渐渐地有了一点身份之后,她开始参政了。你以为她是要过问府里的事吗?姥姥,也不问问你算是哪一棵葱?她参政,从最低下的零碎事开始,什么事容得她去插手?烧水。

烧水算得是一桩什么差事?说起来外乡人不懂,在天津卫,清晨的开水是一桩大事,天津人夜里睡得晚,第二天早晨除了做小生意的以外,全天津卫的各界人等,一律是在十点之后起床,而且起床之后第一件事,那便是去水铺买开水,天津卫大街小巷的大小水铺,便每日供应开水。而我们家里,还有个特殊的习惯,上学的,上班的,全都要在早晨六时之前有开水侍候。此中尤其是我的老祖父,他老人家更是从清晨四时起床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要喝上一壶香茶,这壶香茶,去哪里弄开水?水铺还没有开门,自家的炉火又早就在昨日晚上灭了,唯一一家通宵供应开水的水铺是在三里地以外,谁去买这壶水,每天都是一桩难办的事。忽然间不知不觉爷爷房里不再为开水的事犯难了,每日凌晨,准准是在四点钟的时光,一壶刚刚泡开的香茶,滚烫滚烫地就送到了爷爷的房里。只是我们家的男人只知道要吃要喝,他们从来不问这按时送上来的东西,是从哪儿弄来的。倒是我的母亲心细,忽一天发下示问,公公房里的这几日的开水送得及时不及时?佣人传回话来说,准时不误,老太爷房里有一壶滚烫的香茶。开水是从哪里来的?可别是夜半三更的派出人去买水,门户当心。佣人说没有人出去买水。那,水是从哪里来的呢?姨太太烧的。你瞅瞅,就是出了这么一点力气,这姨太太的名分落着了,你说说不服人家行吗?所以,自古以来,做小老婆的总能夺得最后胜利,究其原因,就是做小老婆的,全都有这么两下子,这叫能耐,学着点吧,爷儿们。

恰又在这时候我们家出了一点事。我的七叔,在北京图书馆做事,人很好学,天资又聪颖,很是得图书馆馆长的赏识,一来二去的也不知怎么一个阴错阳差,七叔在北京就有了女朋友。彼时中国人还不管异性朋友叫对象,更不知世上还有情人这么一种物什,傻傻乎乎地就知道一个人若是自己找异性朋友,那简直就是大逆不道,不光他一个人不光彩,连他的侄子都脸上无光。所以,自从知道七叔在北京有了女朋友之后,我就觉着迟早得出点什么变化。果不其然,祖母派私下里自己讨了姨太太的我的父亲到北京去,便把个想自己找个终身伴侣的七叔给押解回到了天津。七叔回来之后,自然是一对红眼泡,不吃不喝,只一个人关在他的房间里掉眼泪。这时自然就要派个人去给他做工作,这个派去的政工干部,便是我的母亲。母亲在家中威望极高,莫说是父亲的亲弟弟,就是父亲的叔伯弟弟,对我母亲的话,也是唯命是从。倒不是母亲多么厉害,而是母亲从来不说不占理的话,母亲无论劝解什么事,总是设身处地多为对方着想,而且以理服人,从来不搞强迫命令。到七叔房里去,母亲都说了什么,我自然是不得而知,但是七叔的奸细,我的哥哥,却私下里告诉我说:“这回七叔算是豁出去了,七叔说了,不自由,毋宁死!”毋宁死是怎么一回事?我当然不明白,这时哥哥就对我说:“毋宁死,就是你跟小五丑要来的那只小家雀,你把它放在笼子里,它不吃食。”这一下我明白了,原来毋宁死就是家雀撞笼,但求七叔可不要这样,勿宁死的悲壮景象我见过,太惨不忍睹了。

七叔自然没有走毋宁死的道路,但是母亲的一切努力都没能说服七叔,有一次我到七叔的房里去找母亲,就听见七叔抽抽噎噎地对母亲说:“大嫂,您别管这种事,反正我的誓言是不能背叛的。”全是文明戏里的词,听得我直打冷战,闹不清七叔去了北京几年,何以就学会了这么多的文明词?恰在这时,雪上加霜,节外生枝,祖母又发下话来说:“告诉七的,倘他不肯回心转意,我就在外边给他订亲,好在我有的是牌友,你一张东风,我一张发财,打对了牌路,打投了脾气,还愁订不下一门亲事?”

这一下可真是火上浇油了,七叔一心要争恋爱自由,祖母一意要执行最高权威,两下里互不相让,这一下,七叔可就要真来个勿宁死了。

祖父见七叔不肯回心转意,一生气,又去美国了,父亲知难而退,他又去到维格多利跳舞去了,祖母呢?打牌听戏的事那是不能耽误呀,一桩为难事,就推给了母亲。恰就在这束手无策之时,一天晚上,“小的儿”到我们房里来了。母亲正在为七叔的事儿犯难,当然没有心思理她,倒是“小的儿”先向母亲问过平安之后,再欠着半个屁股在一只小凳儿上坐下,然后才似羊羔儿见了老虎似的战战兢兢地向母亲问道:“大奶奶若是不嫌弃呢,我倒想出个主意。”

“回你的小跨院去吧,这儿的事,一时半时的,还轮不上你来插手。”母亲当然没有好听的,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冷言冷语地对“小的儿”说着。

还得说是人家“小的儿”有海量,尽管母亲不给她好脸子看,可是人家绝对是没有脾气。她仍然低声低气地说着:“也许呢,七弟的事能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我听说对方也是出身书香门第,在北京也是个大户人家,说起来也许还都有点情分,华竹王家,北京的富绅巨贾。”

“这我知道,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北京的华竹王家,祖辈上和我们老太爷还是世交,日本国的三井洋行,专门和华竹有常年的贸易。只是日后两家人也没有来往,这交情就算是断了。现如今又是这种事,提那份交情又有什么用呢?”

“如今中国大戏院正是程砚秋唱连台的戏,《锁麟囊》《教子》《望江亭》,全是老太太们爱听的戏。咱们奶奶不是场场不落吗?所以我就想,去北京把华竹王家的老太太请到天津来,白天跟咱们奶奶凑手打麻将,晚上给她老二位订个包厢,一起去听程砚秋。这当中呢,再请大奶奶从中撮合,打牌听戏之间,就把儿女亲事订下来了。也别对咱们奶奶说,这华竹王家的千金小姐,就是七爷的女同学,正好咱们奶奶说是要给七爷订亲,这一下不正是将计就计,顺水推舟了吗?”

“可是如何把人家华竹王家的老太太请到天津来呢?”母亲也被“小的儿”给说活了心,只是想不出好办法,该如何把北京的王老太太请到天津来。

“若是大奶奶放心,我倒想去北京想想办法。”“小的儿”毛遂自荐,要亲自去北京成全这桩好事。

“那你就去碰一趟吧。”无可奈何,母亲终于同意了“小的儿”的建议。

说来也是该人家“小的儿”露脸,到了北京,转弯抹角,待到找上了华竹王家的府邸,人家王老太太正因为女儿玉体欠安而犯愁为难哩,说是天津侯老太太请王老太太来听程砚秋,王老太太说得和女儿商量商量。谁料回家只和女儿一说,女儿的病立时就好了一半,当即买好火车票,王老太太就到天津来了。

天津的侯老太太见了北京的王老太太,没说上三句话,两位老太太就投上了脾气:哎哟,这许多年怎么就断了来往呢,多深的世交呀!“其实呀,我们家的七儿就在北京图书馆做事,怎么就没想起让他到府上去请安呢?”我们侯老太太终于说到七儿的事了。

“我倒是常想着来天津看看,可是女儿正在读书,离不开。”王老太太也提到了她家的千金小姐。

“侄女儿今年多大了?”侯老太太当然要问。

“十九岁。”

“我家的七儿今年二十。”侯老太太随便着说道。

“哎呀,这事可得回去问问孩子。”王老太太做事民主,当时没有做最后决定。只是把我七叔的种种情形问了个水落石出。

“我们这边的事,我说了算。您是不知道呀,七儿这孩子脑筋维新,他居然要自作主张了。”我们奶奶把七叔的底里,和盘告诉了人家王老太太。

程砚秋老板在天津中国大戏院一连唱二十天的看家戏,侯老太太和王老太太又一起并膀坐在一个包厢里听着程砚秋掉了二十天的眼泪,越掉眼泪越觉着这儿女们的终身大事不可轻易做主,到最后,侯老太太和王老太太共同商定,一定要征求儿女双方的意见,只要他两个之中有一方不情愿,这桩亲事也不能换帖,由是,王老太太打道回府,一切只听下回分解了。

下回分解哩,当然是大团圆,有情人终成眷属,七叔和华竹王家的千金小姐结成夫妻,那才是花好月圆,皆大欢喜,七叔和七婶成了侯氏邸中最美满的一对。

“只是,”后来母亲这样对我说着,“从此以后,你的七叔就把‘小的儿’当成了好人。在这之前,你七叔称我是嫂子,见了‘小的儿’,连眼皮也不抬,可是这桩事之后,你七叔就叫我是老嫂子了,而见了‘小的儿’,他和你的七婶娘,都称‘小的儿’是嫂子了,你说说这‘小的儿’该有多毒吧!”

“小的儿”,她把母亲身边的人,都给拉过去了。若不,怎么就说是小老婆有能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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