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写杂文的钳工——李百臻小记

一个写杂文的钳工——李百臻小记

1980年,是用思考给中国打上鲜明印记的。这一年,《人民日报》恢复了八版,它的副刊,也经过深沉的思想积淀,迎来了一个金灿灿的收获季节。在那勾着花边的醒目的杂文栏中,宛若群星的“诸子百家”议论风发,捭阖纵横,引人注目。李百臻就是其中的一个。他的杂文,犀利、老辣,深沉中不乏诙谐的调侃,幽默里透露着针砭的机锋,读来畅快淋漓。但读者可曾想到,作者当时是山东淄博市博山区一个社办工厂的钳工,而且,他的人生道路竟是那样坎坷!

记得一位作家发过这样的感慨:谁曾是生活的不幸者,谁就可能成为文学的幸运儿。这话简直就是冲他说的。

1949年,新中国成立,祖国大地一片明媚阳光。但阳光下也有阴影。这一年,当过国民党军医的父亲以历史反革命罪被判刑十五年,而9岁的李百臻也便无可奈何地背上了“血统论”用阴影铸成的十字架。

开始的几年还好,但到50年代后期,随着政治运动逐步升级,这阴影变得越来越巨大、沉重,几乎包围了他,吞噬了他。

初中毕业,连着两年升高中的考试,都是成绩优良,但因“家庭问题”,学校均不予录取。

到社会就业,被分配到城建局干测绘。只干了三天,人家就以图纸保密,不宜让政治条件不适合的人接触为由将他辞退。

这时的李百臻,感到不解,感到委屈,他常发这样的奇想:希望来一场战争,让自己到前线去,用鲜血和生命来向党、向祖国表白自己的忠诚!

但现实终究是现实。1960年,李百臻来到一家铁业生产合作社当学徒。为了让他更好地“改造思想”,铁业社领导安排他干全社最脏最累的活——往冲天炉上抬料。于是,18岁的李百臻就拿着一天五毛钱的学徒工工资,紧紧腰带,扎上垫肩,在这个刚踏上社会就横在自己面前的30°的斜面上干了起来。

社会的歧视,世人的冷眼,使李百臻养成了内向而又倔强的性格。他白天在工厂里默默地干,晚上回到家中,就一头扎到众多藏书中,贪婪地,甚至有些疯狂地阅读着、吸吮着。他在精神的海洋里遨游,他要从书籍中找回在现实生活中所得不到的东西,他需要心灵的抚慰和寄托。

在浩瀚的书海中,他爱上了鲁迅先生的杂文。先生对社会明晰的观察,对人生透彻的剖析,先生杂文中深邃的思想、精辟的语言,使李百臻佩服得五体投地。渐渐地,他与先生的杂文相依为命,慢慢学会了用观察和思考来面对社会和人生。他的小本子上,也开始涂上他的“杂感”了。

虽然他想默默无闻地做人,与世无争地活着(照他刚烈的性格,这往往是很难做到的),但社会却并没把他遗忘。当那“史无前例”的运动开始以后,他所在的博山玛钢厂的一些人似乎觉得仅仅限于对党内“当权派”和“封资修”进行口诛笔伐还不够革命,于是便把李百臻揪了出来,对他进行疯狂的人身侮辱和迫害。

批斗,殴打,逼妻子和他离婚,挂牌子游街(有两年时间,他上下班的路上,脖子上都要挂着标明自己是蒋介石孝子贤孙的牌子),凡以造反派的想象能力所能发明出的迫害手段,他大概都经受过了。这些年,他陷入了人生的低谷,饱尝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但他的思想、他对人生对社会的认识和观察也得以升华。

肉体的迫害、人身的攻击尚可忍受,最令他痛心疾首的,是随着一次次的清查、扫除,他那相依为命的书籍、他那用心血写满了杂感的本子被焚毁、被没收了。他失去了精神的寄托,业余时间只好和机械、图纸为伍了。

他先后学过铸工、电工、车工、刨工、钳工。到后来,他能自己设计和安装专用机床和设备,方圆几十里已小有名气。年迈的母亲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不再舞文弄墨,吃上“技术饭”了,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而儿子的心却在流血。

但历史是公正的,猛士的心也永远不甘寂寞。生活将李百臻肆虐一番之后,也将思考的钥匙馈赠予他。终于,当十一届三中全会吹响思想解放的号角时,他那把磨砺已久的思想之剑闪光了。他直言不讳地告诉周围的人:业余时间我不能再画齿轮、画键轴了!

他开始写了。生活的磨难并没有使他变得世故和圆滑,已届不惑之年的人了,仍像个涉世未深的小青年,喜欢无所顾忌,直陈好恶。他写的第一篇杂文登在《淄博日报》上,是挖苦那些整天等文件、看风向、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思想僵化者。不想,文章发表后,厂领导便愤愤然“对号入座”,第二天便罚李百臻到铸造车间夜间筛砂,以示惩戒。

对此,李百臻一笑置之。他坦然地说:“中国的不幸,就在于敢说真话的人太少了。如果我能多少说出别人不敢说的真话,我情愿用生命去殉杂文!”

他挺直着腰板,以主人的身份巡视着社会每一个角落,每有所见,便慨然命笔。他的大脑似乎是一个多棱的水晶体,而周围的一切事物则是不同的光源,他只要稍稍变一下角度,就会折射出各种炫目的光泽。

他的笔很勤。不论是生活中的观察所得,还是脑海中突然萌发的思想,他都要随手记下来。有时,已经睡下了,朦胧中突然发觉有灵感袭来,也要一跃而起,展纸提笔迅速捕捉住那一星思想的火花。

他读书广采博览,兼收并蓄。自订了十三种报刊收集信息,剪报,做读书笔记和卡片。发杂感的“资料库”日益丰盈。

而后,李百臻看上了《人民日报》副刊这块阵地,并抖擞精神向它发起进攻。一篇《闲魂不散》三千余言,竟在《人民日报》“战地”增刊发表,并有编辑充满期待和鼓励话语的来信。于是,他信心倍增,接二连三在《人民日报》副刊“亮相”。1980年,《人民日报》改版,他被定为副刊的基本作者。

他崇拜力量,崇拜思想的力量。他认为,一篇好的杂文应有于方寸之内针砭见血的力量,每一个杂文家都应是“准思想家”。他说,如果你上街,不小心脚踩西瓜皮滑倒了,便马上来一篇要注意环境卫生的杂谈,这样的杂文,不如没有。自1979年以来,他在《人民日报》和其他报刊上发表了七十多篇杂文,不能说多产,但每一篇杂文都给人沉甸甸的感觉。

“无情未必真丈夫。”李百臻的杂文常常是和泪水一齐涌出来的。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他在灯下写《改革者的勇气》这篇杂文。写着写着,他激动得不能自已,先是来到院中望着夜空踱来踱去,后来竟开门上街,孑然一身在长街上徘徊,徘徊。刚刚写到稿纸上的句子,又浮现在脑海:“对于立志改革的猛士来说,天时、地利、人和并不能完全代替自己的竞技状态……既当‘脊梁’,就要顽强地挺立;既要‘求索’,就要经得起‘上下’颠簸;既不怕‘众口铄金’,就要提高你们的‘熔点’……”这样走着,想着,不知不觉中,泪水已在脸上流了一片……

今年5月,李百臻正式调到《淄博日报》工作,负责处理报纸一、二版的言论稿件。现在,他用不着白天攥钳,夜晚拿笔了;也不再会被指责为“不务正业”了(最近他又搞起了散文和报告文学写作,这会不会又被指责为新的“不务正业”)。李百臻自我解嘲地说:“说起来,我现在真有点范进中举的味道了!”但他仍然信奉鲁迅先生的那句话:“生命的路是进步的,总是沿着无限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这是他在过去的岁月里所经常默默念的。

(《青年记者》1985年第5期,作品获山东省好新闻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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