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燕尔)朱庆馀《近试上张水部》

(新婚燕尔)朱庆馀《近试上张水部》

一场邂逅,应该走向婚姻,才算完美。我们之前不是讲过人生四大喜吗:“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想想看,若是“洞房花烛夜”和“金榜题名时”能够关联到一起,该有多美!朱庆馀这首《近试上张水部》就是如此,满纸说的都是洞房花烛夜,脑子里想的,却是金榜题名时。

近试上张水部

朱庆馀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水部:水部司,官署名。隋朝始置,为工部所属四司之一。当时张籍任水部员外郎。

停红烛:让红烛通宵点着。停:留置。

舅姑:公婆。

入时无:是否时髦。这里借喻文章是否合适。

唐诗刻画新娘子,佳作不少。李白的《长干行》,是“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足娇羞脉脉。王建的《新嫁娘词》,是“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真是人情练达。而既娇羞,又练达的,则是朱庆馀这首《近试上张水部》,写得风流旖旎,余音绕梁。

先看前两句:“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所谓停,是放置的意思;舅姑,在古代指公公婆婆。翻译过来就是说,昨晚洞房花烛彻夜通明,今天天还没亮,新娘子就梳洗打扮,等着到堂前拜见公婆了。这是在讲什么?讲唐朝的婚礼习俗。我们今天的结婚仪式都比较简单,一般在婚礼现场就直接举行三拜之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然后夫妻对拜,送入洞房,就算大功告成了。但在唐朝,完成一桩婚礼远比这复杂,要经过六礼、谒舅姑和庙见三个重要环节。所谓六礼,就是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六个步骤,从提亲开始,直到婚礼当天,新郎把新娘接回家。这些环节很复杂了吧?但这还只是完成了成妻之礼,也就是说,新娘从此成了新郎的妻子。

到第二天早晨,新娘还要行谒舅姑之礼,正式拜见公婆。只有经过这个仪式,新娘子才被接纳为这一家的儿媳妇,有了家庭身份。而庙见则是在结婚三个月之内,再选一个日子,率新娘到夫家的宗庙祭拜祖宗。表示这桩婚姻得到了祖宗的同意。谒舅姑和庙见共同组成成妇之礼。成妇之礼完成,新娘子的身份才最终确定下来,成为夫家的正式一员。

试想一下,在现实生活中,谒舅姑和庙见哪个更重要?当然是谒舅姑重要。毕竟祖宗的神灵没办法直接表态,而舅姑满意与否,则直接决定了新娘子未来的处境。因为在中国古代,新娘嫁给新郎,是要进入丈夫的家庭,她以后能否在这个家庭幸福地生活下去,不仅仅取决于丈夫的喜爱,更取决于公婆的好恶。我们不是知道太多这样的悲剧吗?焦仲卿很喜欢刘兰芝,但是焦母不容,两个人就只好“孔雀东南飞”。同样,陆游也深爱唐婉,但是陆游的母亲不喜欢,两个人也只能是“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中国历来提倡孝道,丈夫是晚辈,在家里的地位远不及公婆,所以公婆的认可对新娘子尤为重要。有了这个前提,再来看这两句诗:“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是不是就能读出一点紧张感了?新娘子天不亮就起来了,眼巴巴地看着还在燃烧的红蜡烛,就等着时间一到,马上去拜见公婆。是不是有点枕戈待旦的感觉?想想看,她心里多紧张,多期待自己能给公婆留下一个好印象啊。怎样才能留下好印象呢?嫁妆已经送过来了,家务还没开始做,这时候还能干点儿什么呢?

看后两句:“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哪个时代都是看脸的,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是精心化妆,把自己尽量打扮漂亮一点儿了!怎么打扮呢?唐代最重视眉妆,有鸳鸯眉、小山眉、五岳眉、垂珠眉等几十种画法,新娘子精描细画之后,还不放心,还要低低地问一声身旁的丈夫:你看我这眉毛画得是深是浅,可还时髦?这就是“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这两句诗,真漂亮。漂亮在哪儿?一个动作——画眉,一个声音——低声,一个问句——入时无?这三处写得最好。画眉为什么好?用画眉来代指女子化妆,不仅仅是因为唐朝重视画眉,更因为有汉朝京兆尹张敞给妻子画眉的典故,所以画眉还代指夫妻恩爱。这首诗还有另一个题目,叫《闺意献张水部》,这一笔画眉,马上闺意就出来了,这是画眉的好处。那低声的好处在哪儿呢?低声是写新娘子的羞涩。李白《长干行》刻画新娘子,不是“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吗?低头也罢,低声也罢,都是精雕细刻,入情入理,写尽了新娘子的娇羞之美。而且这一低声,还让这一问显得更加私密。目前,在这个新家里,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可不是随意问人,我只问你,你觉得我的眉毛可还时髦?再说“入时无”。这三个字最好,最微妙,是全诗的灵魂。微妙在哪儿呢?什么叫入时,什么叫不入时,还不是看个人的喜好?公婆若喜欢淡妆,淡眉就是时髦;公婆若喜欢浓妆,浓眉才是时髦。你怎么知道这家的公婆,是偏保守还是偏时尚?新娘子无从知晓,当然要问问丈夫,征求一下丈夫的意见,这是一层意思。但是,新娘子真的是在一本正经地征求意见吗?又不尽然吧?其实,新娘子对自己已经挺满意了,她觉得自己很美,很讨人喜欢。但是,尽管如此,她还需要丈夫再帮她确认一下,鼓励一下她。所以,这一问,又有点儿像现在那句俏皮话: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不许你说不,但偏偏还要问,这也是闺意呀。仔细想想,是不是风流旖旎、风情万种?

前文写过,这首诗兼具娇羞与练达,娇羞讲清楚了,练达又在哪里呢?在待晓堂前的“待”、妆罢的“妆”与问夫婿的“问”。“待”是等待,这是新娘子懂事。没有哪家公婆喜欢懒媳妇,若是日上三竿新娘子还不起床,第一印象可就要大打折扣。可是,这个新娘子是懂事的,她不会等红日东升,更不会让公婆先到,她早早地就等在堂前,真是个讲规矩、懂事理的好媳妇!“妆”是梳妆,这不光是讲新娘子爱美,更是讲新娘子郑重。中国古代对女性有德言容功四项要求,所谓容,就是“盥浣尘秽,服饰鲜洁”。《孔雀东南飞》中塑造的好媳妇刘兰芝,哪怕是要离开夫家了,不也还是“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吗?这是新娘子自尊自重,更是新娘子郑重其事,如此郑重其事,不正表明对夫家的尊重吗?“问”是询问,这意味着新娘子知礼。梳妆完毕,征求夫婿的意见,这不仅仅是撒娇,更是新娘子谦恭有礼,在丈夫面前凡事必商必议,不敢自专。这些德行,都是当时对媳妇的要求,这个新娘子从从容容就做到了,做得顺理成章,这不是和“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一样人情练达,充满着生活的智慧吗?

练达而娇羞的新娘子,喜气洋洋的场景,温情脉脉的闺意,写尽了新婚的喜悦。问题是,这首诗真的就是在写新婚之喜吗?其实又不是。这首诗的背后有故事。什么故事呢?从诗题《近试上张水部》就能略知一二。所谓“近试上张水部”,就是快考试了,给水部员外郎张籍写的诗。这里的考试,自然是指科举考试,在唐朝归礼部主管。而水部员外郎是主管水利的官员。一个水部员外郎,跟科举考试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考生朱庆馀在考试之前要给他写诗呢?这就需要了解一下唐朝科举考试的方式了。

唐朝的科举跟今天的高考不一样,它不是一考定终身,而是要参考平时成绩。而且,还要根据举子们的平时成绩制作一个榜单,给一个预先的排名,这个榜单就叫“通榜”。录取的时候,参考通榜和临场发挥,最终决定录取的人选。通榜的排名又是谁定的呢?理论上当然是由主考官定夺,但是,但凡社会贤达、文化名人都可以向主考官推荐自己心中的人选。比如韩愈就是文人的知心朋友,推荐过孟郊、贾岛等好多诗人,诗题中的水部员外郎张籍当年也是承蒙他的推荐,才得以进士及第。两个人因此还形成了亦师亦友的关系,广为人知的“天街小雨润如酥”不就是韩愈写给张籍的吗?

因为有这种通榜的制度,所以举子们在考试前都拼命结交社会名流,希望得到他们的赞许。问题是,虽然有的举子早已名满天下,自带光环,但大多数考生还是默默无闻的后生小辈,怎样才能让名流们了解自己呢?这就催生出唐朝科举考试的另外一个风俗,叫“行卷”。所谓行卷,就是参加考试的举子们把自己平时写的诗文精心编辑,写成卷轴,呈现给文坛前辈,求了解,求推荐。因为行卷意义重大,所以,凡是入选的诗文都是举子们的得意之作,务必要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可是,行卷的举子那么多,让人留下深刻印象也并不容易。怎么办呢?到唐中后期,举子们为了吸引社会贤达的目光,不光写诗写文,干脆改讲传奇故事了,写俊男靓女的悲欢离合,在中间穿插诗文和议论,一篇文章里要有叙有议、有情有理,这不是更好看,也更能展现自己全方位的才华吗?有学者认为,唐传奇就是这么发展起来的。可是,即便如此,举子们还是不放心。毕竟社会贤达事情多,就算当时看了我的文章觉得好,过几天又把我忘了怎么办?于是,举子们又创造出一种习俗,叫“温卷”。就是行卷之后过几天,快考试之前,再给前辈写一首诗,加深一下印象。朱庆馀这首《近试上张水部》,就是这样一篇温卷之作。

诗写得真好,但问题也来了。朱庆馀是考生,张籍是社会贤达,一个考生,在考试之前不表雄心壮志,不秀知识储备,写这样一篇新嫁娘的闺意算什么呢?其实,这首诗妙就妙在这里。它可不仅仅是闺意,而是一语双关,一箭双雕。中国从《楚辞》开始,就有拿男女关系比喻君臣关系、上下级关系的传统。举子参加考试,和年轻姑娘出嫁一样,都是终身大事。考生面对主考官的心情,也正如新娘子见公婆,有紧张,又有期待!这个时候,多需要有贵人的鼓励和加持!所以朱庆馀究竟是在写什么?他其实是在模拟自己考完试,交完卷的心情啊。

什么是“洞房昨夜停红烛”?那就是我昨天已经参加完考试,已经交了卷子了。什么是“待晓堂前拜舅姑”?就是我只等主考官的宣判了。什么是“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那就是我已经尽力发挥了,现在只想问问我最信任的您,张籍老前辈,您觉得我写得好不好,是否符合主考官的口味呢?在这首诗里,他自比新娘,把张籍比成了亲爱的丈夫,又把主考官比成威严的公婆,还把精心完成的考卷比成新娘精心描画的眉毛。这些比喻多巧妙呀,态度谦恭而又不失身价。我觉得自己已经够美了,张籍老师,您觉得呢?冠盖满京华,我只认得您,您会在主考官面前替我美言几句吗?

这不是一首闺意诗,这分明就是打探情报求点赞的诗啊。通篇都在关心考试,却又通篇不写一句跟考试相关的话,谁也挑不出毛病,还一切尽在不言中。这才是大唐的考生,大唐的才子。那么,朱庆馀的一番心情,张籍是否体会到了呢?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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