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人生四大喜的说法,讲的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四大喜中,除了“久旱逢甘雨”讲天时,反映农耕民族的经济底色外,其他三喜都是在讲人生际遇。古往今来,人总需要承担起属于自己的社会责任吧?第一份责任在人伦,所以有洞房花烛之喜;第二份责任在事业,所以有金榜题名之喜。履行责任哪能不承受苦难呢?为国为家辗转奔波、背井离乡之际,人会格外渴望情感的慰藉,所以又有他乡遇故知之喜。唐诗中的喜,大体也就体现在这些主题上。只是,诗人的心是敏感而丰富的,他们的喜,绝不单单是喜上眉梢、喜不自胜,也会有回嗔作喜、悲喜交加。

(邂逅初恋)崔颢《长干行》(二首)

《诗经》的第一首叫《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多人认为是爱情歌曲,也有学者认为是婚庆歌曲。无论如何,人生五伦以夫妇之伦为首,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君臣。夫妇之礼至为重要,所以《关雎》才能成为《诗经》的首篇。我们这本书,也沿袭着《诗经》的思路,以婚姻之喜为先。只不过,按照现代人的观念,结婚必须以恋爱为先导,初恋的喜悦感,虽然没有结婚那样浓烈,却更加清纯如水,隽永如诗。

长干行(二首)

崔颢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

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长干行:乐府曲名。是长干里一带的民歌,长干里在今江苏省南京市。

借问:请问,向人询问。

或恐:也许。一作“或可”。

九江:原指长江浔阳一段,此泛指长江。

《长干行》本来是民歌。魏晋南北朝的时候,因为少数民族入主中原,汉人南迁,中国的民歌发展也就分成了南北两个系统,北方民歌深受少数民族影响,质朴粗犷,带着白马秋风的肃杀与豁达,比如传唱至今的《敕勒歌》;南方民歌则温婉细腻,以刻画爱情见长,带着杏花春雨的滋润与芬芳。《长干行》就是典型的江南民歌,后来又成了乐府的题目,用这个题目写出来的诗一般都是绝句,短小轻灵,诉说着船家儿女的生活和情思。

到了唐朝,诗人对这些乐府旧题加以提炼升华,写出了真正的精品。崔颢的《长干行》就是其中之一。它本来是一组诗,一共四首,《唐诗三百首》选了其中的前两首。这两首诗,其实就是两段对话,每首四句话、20个字,加起来40个字,但它解决了一个古往今来的世界性难题——爱情。而且解决得既天真又含蓄,直抒胸臆却又意在言外,充满着中国人的情趣。先看第一首: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这是谁在说话?船家女。因为她自称为妾。跟谁说话呢?跟一个小伙子,因为她称对方为君。说什么呢?这四句话不用翻译,读者也都能理解吧:这位大哥,请问您家是哪儿的呀?我是横塘人。之所以停下船来冒昧地问您,是因为刚才听您说话,感觉口音像是同乡呢。

简单吧?可是细细想来,又不简单。我们可以脑补一下当时的场景。一个本应该深藏闺中的小姑娘,却驾着船在滚滚长江上东奔西走讨生活,多不容易啊。忽然听见后面的船上传来家乡的口音,该是何等亲切、何等惊喜!所以赶紧停了船,回头就问:“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到这里完全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情感。想都没想,劈头就问,问完还主动告知自己的住址,这就是小姑娘的率真。可是,这两句话脱口而出之后,小姑娘忽然觉得不太合适了。自己毕竟是个姑娘,而对方又是一个小伙子,自己这么主动搭讪,还跟人家说家庭住址,是不是不太好呀?她觉得自己欠考虑,有点害羞了。怎么办呢?小姑娘非常机灵,赶紧找补,所以后两句话随之而来:“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哎哟,你可别误会呀,我停下船来问你,是因为刚才听到你说话,感觉口音像是老乡呢。这是干什么呀?这是给自己找理由、做解释。我可不是个见人就乱搭讪的轻浮女子,我也不是看上你了,我只是听见你的口音觉得亲切,我只是想认个老乡而已。这是给自己洗白呢:你别多想,因为我就没多想。

那么,这个小姑娘真的完全是心无杂念,只想认个老乡吗?又不尽然。小姑娘开头说“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的时候,大概确实是心无杂念。但是这两句话说出口的同时,她也看到了后面船家那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这个小伙子一定不讨厌,事实上很可能还挺讨人喜欢,所以小姑娘才会瞬间产生了羞涩感,一定要给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问题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找理由这个举动本身,就说明小姑娘动心了。否则,问了也就问了,误会也就误会,萍水相逢,谁会管那么多呢!这一首诗,到此为止就结束了,仅仅20个字,小姑娘的率真、小姑娘的聪慧、小姑娘的羞涩和小姑娘的春心萌动全都表现出来了,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民歌不经常是男女对唱吗?姑娘既然先开了腔,接下来该轮到小伙子回答了。他说什么呢?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这也好理解:我家就住在长江边上,每天都在长江上来来往往。你是长干人,我也是长干人,可是我从小跑船,在家的时候少,我还真是不认识你呢。

在这儿,得先解释一下横塘、长干和九江的关系。横塘在哪儿呢?横塘是一座河堤的名字,是当年三国时期吴国孙权所修,就在如今南京市秦淮河的南岸。而长干则是因为孙权修堤坝、建市场而繁荣起来的一片区域,位置在秦淮河到雨花台之间。所以横塘和长干,其实是一个地方。长干范围大一点儿,横塘范围小一点儿,所以两个人确实可以攀老乡。

那九江又是怎么回事呢?这个九江并非今天江西省的九江市,唐朝的时候,九江还叫江州呢,就是白居易《琵琶行》里“江州司马青衫湿”那个江州,下设浔阳县,所以又说“浔阳江头夜送客”。这首诗里的九江,不在江西,而是泛指长江。横塘也罢,长干也罢,都在长江的下游,诗里的小伙子,就住在长江边上,只是作为船家儿女,每天在江上漂泊,很少上岸罢了。

解释完诗句,该分析一下小伙子的性格了。这个小伙子真是老实厚道。人家问“君家何处住”,他就答“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人家说“或恐是同乡”,他就答“同是长干人”。到这里已经确认了,两人确实是老乡,那接下去怎么说呢?可以想象,一个聪明灵秀的小姑娘主动搭讪,这个小伙子高兴不高兴?他当然是高兴的,而且都攀上老乡了,接下来,小伙子何妨摇唇鼓舌,把这层关系再往亲密里发展一步呢?可是这个小伙子真是个老实人,他说到这里,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干脆说了一句大实话,“生小不相识”。虽然是老乡,但是我还真是不认识你。这小伙子是不是太不会聊天呀?其实也不能这么说。一句“生小不相识”,平淡归平淡,但是,也恰如其分地把小伙子的感情表达出来了,什么感情呢?相见恨晚。可惜咱们小的时候不认识,可惜我没有跟你青梅竹马的机会。这句大实话说明什么问题呢?说明我是如此喜欢现在的你,所以,才会相见恨晚,才会遗憾“生小不相识”呀!

这两个人,像不像金庸先生笔下的靖哥哥和蓉儿?蓉儿天真又机灵,恰似这个主动搭讪,还能自圆其说的船家女;而靖哥哥老实且憨厚,恰似这个明明喜欢对方,却不知道怎么接话的船家少年。感情就是要互补才好,就像憨厚的郭靖最终能和机灵的黄蓉神雕侠侣一样,这一对船家儿女也许就会因为这次搭讪而并船同归,这就是《诗经·野有蔓草》里所说的“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也是《诗经·风雨》里所说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两首诗下来,一女一男,一问一答,似有意而无意,似无意而有意,完全是一片白描,却又神行天下,这才是真正的天籁之音。

诗写得这么好,背后的诗人又是何许人呢?这首诗的作者是崔颢,少年的时候恃才傲物、为人轻薄,对美女见一个,爱一个;娶一个,丢一个。在唐朝那样的年代里能离四五次婚,可谓文人无行。但是后来经历仕途的磨难,特别是到东北边塞去了一趟之后,诗风大变,风骨与风流并存。一首《黄鹤楼》,甚至让诗仙李白为之搁笔。想来,李白喜欢崔颢,大概也是因为他这种自然而然,看似信手拈来,其实笔力千钧的风流吧。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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