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王蒙
有多少读者、论者、教授者差不多就有多少种关于文学(文艺)的说法。你说解闷,他说受教育;她说真实,他又说是想象的鲲鹏展翅;一个说是形式永存,另一个说是内容决定;一位说是匠心独运,另一位大师说是无技巧才最佳;这位说是十年磨剑,那位说是“自己写作”——放好稿纸后并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众人像瞎子摸象一样地各执一词。
文学是一个这样普泛化的、聚讼纷纭的题目。文学又是一个微妙的近于“佛理”“禅意”的“不可说”的题目。文学的阅读,文学的欣赏,尤其是文学的创作过程是这样精微、这样动人迷人、这样复杂、这样深邃,又是这样半自觉半不自觉,得其意几乎是必忘其言。关于它的许多言说,一旦成为语言文字,成为文章,成为论证和反证、推理和概括就没了灵气,味同嚼蜡:不是简单了就是片面了,不是浅易了就是故弄玄虚了,不是武断了就是信口开河了,不是削足适履了就是大而无当了……
然而,科学的研究方法正在涵盖一切领域,最最说不清的东西,正在被科学揭开面纱,虽然科学方法也正在被识者或半瓶醋者诟病。例如,我在境外的电视节目中看过一套关于男女之事的科教片——不是色情片。它对做爱的过程进行了最数字化和实证化的研究。我要说它的科学性是可怕的与有力的。为什么可怕,我暂不发挥解释。为什么有力,因为它对难以进行科学研究的对象进行了最大限度的科学研究。
读了童庆炳教授的《维纳斯的腰带》一书,我想起了关于男女之事的科教片。然而,童教授的书一点也不可怕,只是在科学性、困难性、知其不可而为之上它引起了我的联想。难,所以更有趣。我认为在这本书里,教授并不是削足适履地用科学性很强的理论去剪裁文学创作,不是先入为主地以一个自认为十分正确的命题去党同伐异,自吹自擂;又不是像某些作者如我者谈起创作来那样浅尝辄止地与沾沾自喜地以一当十实际上是挂一漏万——那是在用杂感取代科研。他了解文学的广泛性与微妙性,他了解创作的魅力与难以言说,他也尽力涉猎与汲取了古今中外各种作者论者学派专家的各不相同乃至势同水火的文学理论创作理论再加以自己的独具匠心的选择和推衍。他提出的“五十元论”、“自我情感与人类情感之搏斗”、“文学的格式塔质”、“历史主义与人文主义的价值取向”、“生活丑向艺术美的转化”、“文学创作中内容与形式的互相征服”等命题,不但立论极富创意,其兼容性、包容性、开放性,它的活力即与创作实际的联系,它的科学性与艺术弹性的结合,它的宏观性与具体的洞幽烛微的分析的结合,以及它的分析与直觉即科研与欣赏的结合,还有它的温故知新,食洋能化,旁征博引而又知其所云,与时共进而又尊重前贤的研究成果,也是孤陋寡闻如我者在各种文化书籍中很少见到的。我不敢说我能全部接受童教授的论点,但我敢说这决不是那种令读者头痛和令作者倒胃口的呆木之作,也不是那种不知所云的抄书堆砌,它是深思熟虑的成果,又是学富好几车的结晶,是科学的研究,又是艺术的呼应,是具有独创性原生性见地,又是苦读好学的实绩。这样的学问是“啃”出来做出来的,又是唱出来哭出来的。拿到学院派那里,它是硬邦邦的学问;拿到作家诗人那里(这些内容是他给挑剔的与各有一套的青年作家们讲过的——这可是偏向虎山行的挑战),它是活泼泼的感悟;它是深层次的精神漫游,是进一步艺术探求与通变的有益参照;而到理论家那里呢,它也许有助于开拓眼界、心胸、思路。有这么一本书,挺难得,我从它的稿子里得益不少,得趣不少。我愿意为它说上这么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