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谢晋
我曾对一向生龙活虎的谢晋说:“你能活到二十二世纪。”但他辜负了我的祝愿,今天断然而去,只留下朋友们对他深切的痛惜与怀念以及一片浩阔的空茫。
前不久,台湾导演李行来访,谈到夏天里谢晋在台北摔伤,流了许多血,“当时的样子很可怕,把我们都吓坏了”,跟着又谈到谢晋老年丧子。我说老谢曾经特意把他儿子谢衍的处女作《女儿红》剧本寄给我,嘱我“非看不可”。李行说谢晋对谢衍这条根脉很在乎,丧子之痛会伤及他的身体。这时我忽然感到老谢今年有点流年不利。心想今年若去南方,要设法绕道去上海看看他。但现在这一切都只是过往的一些毫无意义的念头了。
太熟太熟的一位朋友了。自八十年代以来在政协、文联以及大大小小各种会议和活动中,无论是会场上相逢相遇,还是在走廊或人群中打个照面,都会有种亲切感掠心而过。老谢是个亲和、简单、没有距离感的人。在我的印象中,他几十年说的话似乎只有三个内容:剧本,演员,为电影的现状焦急。他脑袋里再放不进去别的东西。如果你想谈别的——那你只好去自言自语,他听似没听进去;但只要你停下来,他立即开始大谈他的剧本和演员,或者对电影业种种弊端发火。他发火时根本不管有谁在座。这时的老谢直率得可爱。他认为他在为电影说话,不用顾及谁爱听或不爱听。他从不谈自己;他的心里似乎没有自己。他口中总是挂着斯琴高娃、姜文、陈道明、潘虹、刘晓庆、宋丹丹和第五代导演们那些出色的电影精英。他眼里全是别人的优点。能欣赏别人的优点是快乐的。还听得出来,他为拥有这些精英的中国电影而骄傲。
在此之外的老谢一刻不停地忙忙碌碌,找演员、搭班子、谈经费、来去匆匆去看外景。难得一见的是他在某个会议餐厅的一角,面前摆着从自助餐的菜台拣的一碟子爱吃的菜,还戳着一瓶老酒,临时拉不到酒友就一人独酌。这便是老谢最奢侈也是最质朴的人生享受了。他说全凭着酒,才能在野战军般南征北战的拍片生涯中落下一副好身骨。他说,这琼浆玉液使得他血脉流畅,充满活力。前七八年我和他在京东蓟县选外景时,他不小心被什么绊了一跤,摔得很重,吓坏了同行的人,老谢却像一匹壮健的马,一跃而起,满脸憨笑,没受一点伤。那年他78岁。
天生的好身体是他天性好强的本钱。他好穿球鞋和牛仔裤,喜欢独来独往,不喜欢陪伴,一位标准的职业电影人。虽然他穿上西服挺漂亮,但他认为西服是“自由之敌”。他从不关心全国文联副主席和政协常委算什么级别,也不靠着这些头衔营生;他只关心他拍出的电影分量。一次,一位朋友问他是不是不喜欢炒作自己。他说他相信真正的艺术评价来自口碑。也就是口口相传。因为对于艺术,只有被感动并由衷的认可才会告知他人。
这样的艺术家,活得平和、单纯而实在。那些年,年年政协会议期间文艺界的好朋友们都要到韩美林家热热闹闹地聚会一次。吴雁泽唱歌,陈钢弹曲,白淑湘和冯英跳舞,张贤亮吹牛,姜昆不断地用“现挂”撩起笑声。唯有老谢很少言语,从头到尾手端着酒杯,宽厚地笑着,享受着朋友们的欢乐。这时,他会用他很厚很热的手抓着我的手使劲地攒一下,无声地表达一种情意。最多说上一句:“你这家伙不给我写剧本。”
2002年与好友谢晋到蓟县山中看外景。此时谢晋已年届78岁。
他心里想的、嘴里说的还是电影!
我的确欠他一笔债。九十年代初他跑到天津要我为他写一部足球的电影。他说当年他拍了《女篮五号》之后,主管体育的贺龙元帅希望他再拍一部足球的影片。他说他欠贺老总一部片子。他这个情结很深。我笑着说,如果我写足球就从一个教练的上台写到他下台——足球怪圈的一个链环。他问我“戏”(影片)怎么开头。我说以一场大赛的惨败导致数万球迷闹事,火烧看台,迫使老教练下台和新教练上台——“好戏就开始了”。他听了眼睛冒光,直逼着我往下追问:“教练上台的第一个细节是什么?”我想一想说:“新教练走进办公室,一拉抽屉,里边一条上吊的绳子。这是球迷送给老教练的,现在老教练把这根上吊的绳子留给了他。”当时老谢使劲一拍我肩膀说,咱们合作了。但是在紧接着的亚运会期间,我和老谢一同坐在看台上看中国与泰国的足球赛,想找一点灵感。但那天中国队输了球,二比〇,很惨。赛后,我和老谢去找教练高丰文想问个究竟,请高丰文一定说实话,到底输在哪里。没料到高丰文说:“还得承认人有个能力的问题。”
这句话给我很大的刺激,使我一下子抓不到电影的魂儿了。此后尽管老谢一个劲儿地催我写,但他也抓不住这部电影的魂儿了。合作就这样搁置。之后几年里,老谢一直埋怨我不肯为他出力,直到他看中我的一部中篇小说《石头说话》才算有了“转机”。我对他说:“第一,我把这部小说送给你,不要原作版权;第二,我免费为你改写剧本。但欠你的那笔‘足球债’得给我销账了。”我嘴上说是“还债”,心里却是想支持他。因为此时的谢晋拍电影已经相当困难。
谢晋无疑是中国当代电影史一位卓越的创造者。二十世纪后半个世纪,电影在中国是最大众化的艺术。谢晋是这中间的一个奇迹。从《舞台姐妹》《女篮五号》到《天云山传奇》《牧马人》《芙蓉镇》《鸦片战争》,他每一部作品都给千家万户带来巨大的艺术震撼。可以说从他的电影创作中可以清晰地找到当代电影史的脉络。谢晋的电影美学是典型的现实主义。他注重时代的主题,长于正剧,致力以强烈的戏剧冲突有声有色地推动故事;他善于调动观众的情感参与,尽可能面对最广大的受众;个性而丰满的人物是他的至上追求。不管电影怎么发展,电影的观念和技术怎么更新,历史是已经被认定的现实。谢晋是那个时代耀眼的骄子。他是在当代电影史写过光辉一页的大师。
然而,从历史的站头下车的人是落寞又尴尬的。晚年的老谢,走出电影创作的中心,但他不改好强的本性,为了筹资和找选题四处奔波。他曾给我寄来《拉贝日记》,还想叫我去法国寻觅冼星海遗落在那里的一段美丽的爱情往事。这期间,我的那个一直未上马的《石头说话》,几次燃起希望随后又石沉大海。相信还有别人与老谢也有同样的交往。我不求那个电影拍成,只望他有事可做。一位友人对我说:“老谢简直是挣扎了。他应该学会放弃,因为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电影已经从文学化走向视觉化。他那种故事没人看了。”
我说:“你不懂老谢。电影是他的生命,他活一天,就得活在电影中。他最佩服黑泽明,因为黑泽明是死在拍摄现场的。他说他也会这样。”
今天,老谢终于完成了他这个可怕又浪漫的理想。听说他正要去杭州为他的《大人家》去筹款呢。
一个把事业做到生命尽头的工作狂,一个用生命基奠艺术的艺术家。他用一生诠释了艺术家真正的定义。艺术家就是要把全部生命放在艺术里,而不是还留一些放在艺术外边。
原本开笔写此文之时,心中一片哀伤,隐隐发冷。然而,写到这里,已经浑身火辣辣地充满激情。这好,我愿用这样的文章结尾送一送老谢。
2008.1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