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让我们睁开智慧的眼睛

导言:让我们睁开智慧的眼睛

“边缘情境”是指人的一种存在状态,这一概念源自于德国存在主义思想家卡尔·雅斯贝尔斯:【1】由于某种严重的变故,比如亲人死亡、家庭破裂、身患绝症、面临生死关头、精神分裂、犯罪或堕落等,个体与他人、与社会之间的对话关系出现断裂,个人置身于日常的生存秩序之外,这就是所谓的“边缘情境”。存在主义认为,边缘情境有一个鲜明特征,那就是死神闯入了人的存在。在目睹他人死亡、或者预期自己的死亡之际,个体不得不开始怀疑原来所谓的“正常生活”,于是顺理成章地,原来的规范与价值尺度、身份与自我、信以为真的生存意义,遭受前所未有的质疑或否定。

这是一种非常可怕、非常痛苦的状态,个人的世界突然发生了崩塌!奥地利著名传记作家斯·茨威格曾经用一段细腻而又渲染的文字,描述列夫·托尔斯泰遭遇死亡恐惧的情形。他是这样写的:


突然在一夜之间,所有这些(指托尔斯泰的盛名、财富、地位等——笔者注)就再也没有了意义,没有了价值,工作令这个辛勤的人厌恶,妻子让他感到陌生,儿女们使他觉得淡漠。夜晚他常常从凌乱的床上爬起来,像病人一样心神不安地跑上跑下;白天他空着双手,直着双眼,痴痴地坐在写字台前。有一次他匆匆上楼去,把猎枪锁进橱里,为的是不至于把枪口对准自己。有时候他心胸崩裂般地呻吟,有时又像孩子一样,在昏暗的房间里啜泣。他再也不拆开一封信,再也不接待一个朋友。儿女们害怕,妻子绝望,看着这个忽然间阴沉下来的人。【2】


存在主义赋予边缘情境、赋予死亡以特殊的意义。从踏入边缘情境那一刻起,人不再回避死亡、拒绝死亡,而是不得不与死亡相伴,不得不直面死亡的焦虑与恐惧,从而开始一种全新的生存模式。俄罗斯当代宗教哲学家别尔嘉耶夫说,只有死亡,“才能深刻地提出生命的意义间题”【3】

德国存在主义思想家马丁·海德格尔认为,我们生活在太多的谎言之中。许多重大的问题,如存在、自我、自由,人们嫌它们太哲学太沉重太严肃,没有闲心闲情闲暇,认真地去思索。我们留心别人的生活,模仿别人的生存方式,按照现成的价值体系,决定自己的活法,甚至不敢越雷池半步。日常事务的忙碌,对话关系的周旋,使人沉湎于其间,乐此不疲,以为生活充实而富有意义。海德格尔说,这是一种“非本真的”(inauthentic)【4】存在状态。直到有一天,死神突然闪现在人的生活中,人才如梦初醒,惊恐地发现,“我们所有的人就像死囚犯,暂时在草地上嬉戏。每个人都在等着轮到自己上绞架,却不知死期何时来临。当死亡临近时才发现自己白白度过了一生。”【5】

所以,边缘情境使人直面死亡!直面死亡,就是直面人存在的悖论,直面生存的真实状态;它令人感到孤独、绝望与焦虑不安,它需要勇气,也尽显人的尊严和人的高贵。卡尔·雅斯贝尔斯说,当我们进入边缘情境,张开眼睛,面对死亡的时候,“我们成为了我们自己”。他把这种状态称为,“哲学深层的本质!”【6】

在课堂上讲解西方文学名著,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许多西方文学经典时常把人物置身于边缘情境,边缘情境成为故事构架的重要基点。以本书涉及的几部小说为例,故事的主角无一例外地遭遇灭顶之灾:俄狄浦斯的杀父娶母;安娜·卡列尼娜因情变而家庭破裂,母子分离;由于私通,《红字》里的赫丝黛与丁梅斯特挣扎在罪恶的泥泞之中;《双城记》的主人公,无论是马奈特医生、还是复仇女神苔瑞丝,难以摆脱与灾难相伴的命运;如果说哈姆莱特是不由自主地走向灾难,那么,简·爱的一生奋斗,就是试图走出边缘情境的逆向运动;而浮士德的寻求是由五个连续不断的悲剧所构成;拉斯科尔尼柯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一个杀人犯,则用一双绝望的眼睛,用一种撕裂灵魂的声音,拿生存的诸多命题逐个拷问:苦难和存在,恶与非正义,信仰、永恒与上帝。

那么,大师们把人物置身于绝境,意图何在?当哈姆莱特等人张开眼睛,究竟看到了什么?如果原来的世界依旧如故,那么,还需要张开眼睛、还需要边缘情境吗?在边缘情境中,人何以成为自己?这些疑惑牢牢地吸引了我,成为本书写作的最初动力。书中的阐释,便是我试图去理解、把握这些问题的尝试。

不经意间,我随大师踏入了全新的殿堂。

在《罪与罚》中,我讨论过拉斯科尔尼柯夫因杀人而陷入精神分裂的痛苦。我觉得,它颇能说明边缘情境之于生存的意义。拉斯科尔尼柯夫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杀人之前,他反复推敲每个细节,但很奇怪,他惟独没有预料到自己可能面临的精神灾难。原因何在呢?根据作家描述,在遭受灾难之前,人的精神处于酣睡状态,人之深邃、复杂的自我完全笼罩在黑暗之中。在日常生活场景中,人们感受到的自我,人们能够把握、能够触摸到的灵魂,只是精神世界的某个部分,或者说是最为表浅的部分。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直到死亡也不清楚自己拥有的内心世界之深广、繁复。人们对灵魂的真实面貌,对整体的精神世界,知之甚少。只有在某一种时刻,比如面临生死关头、遭受生死磨难,人才得以窥见自己的灵魂。因此,那种生不如死的精神苦难、那种陷入边缘情境的辗转反侧,犹如一束炫目的光,穿透了心灵的黑暗。于是,拉斯科尔尼柯夫看到了灵魂深处的神性,看到了现实原则的悖谬,看到了人是无法为所欲为的。在那一瞬间,他产生强烈的灵魂救赎、精神超越的渴望。按照俄罗斯宗教思想家罗赞诺夫的说法:“上帝在痛苦里光顾他。”【7】

用通俗的话说,边缘情境就是赋予人一双慧眼,看清楚世界,更看清楚自己,使人站在生命的高点,观照并审视自己的生存状态。如果这个观点能够成立,那么,经典文本应该有更深入的意义。

一眨眼,我在大学的讲台上,教授西方文学经典已近十个年头。我们常说,文学经典开阔眼界、陶冶精神,但是,如何理解它、把握它,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以大学的教学为例,在教材、大纲和教师的观念中,当然也包括我自己,通常把经典文本看成一种知识、一门学问,用社会的、历史的、或者某个时代流行的观念和视角,把它割裂成为诸如背景、人物、思想、艺术特色等问题,进行讲解分析。这显然远离经典、远离大师的本意。我觉得,经典更像是一种精神、一种体验、一种生命的感悟,它犹如高悬在人们头顶上的一束阳光,让人灵魂能够有片刻的机会,摆脱世俗的纠缠。人们需要经典文本,是因为人的本性存在着种种缺损。经典关注灵魂,关注存在的痛苦,起到完善人性的作用。

说到底,人是不深刻的,他不愿意去做那些未雨绸缪的事情。加上受制于个体的认知水准,人不仅不会去思考边缘情境的问题,甚至对生活中许多有价值、有意义的东西,往往也熟视无睹,失之交臂。举个例子,海伦·凯勒,一个五官三废的美国人,在《假如给我三天的光明》中,表达了她对光明的强烈渴望。因为她是盲人,生活在黑暗之中。而我们,谁又会在意那满目的光明?我常常在想,难道我们非要双目失明之后,才领略光明之于生命的意义?难道我们非要遭受灭顶之灾,陷入绝望与痛苦之中,才聆听灵魂的呐喊,才去寻找生之意义、寻找生命的本真状态吗?非常不幸,人就是如此地悲哀,正如卡尔·雅斯贝尔斯说的那样,人只有“面临自身无法解答的问题,面临为实现意愿所做努力的全盘失败”时【8】,才去观照灵魂,认识自己。

文学经典能够弥补人性的这一缺陷。它提供各种各样的边缘情境,只要认真阅读,我们就能够在正常的处境下,而不是灾难之后,思索关于生活、情感、灵魂以及生命的意义。经典文本是一缕阳光,是一种尺度,为我们审视现实与存在提供新的视角。我们不再容易满足,我们常常持一种批判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我们对生存、对世界有了更多、更新、更全面的认识。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试图把我的这种感受带入我的教学,我希望我的学生,在经典文本阅读中,不仅看到惊心动魄的故事、栩栩如生的人物、充满魅力的语言,而且还应该有更多的收获和体验。

然而,在现代化的趋势中,大师与经典遭受冷落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当金钱、利益的原则无可争议地置于现实之首位时,沉湎于经典,多少显得悖时。我们且不说在好莱坞的手笔下,经典文本一改再改,成为印钞票的机器,即便是在大学的教学中,文学经典的讲授也经不起“有什么用”的诘问,而日趋边缘化。尽管谁都知道,不是能赚钱就是人才,不是有了钱就能获得幸福,但就是如此浅显的道理也让人觉得深奥。如今,大家更愿意认同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先赚钱、先有钱,然后,再讨论灵魂的问题。

再来谈谈本书阐释的理论角度。本书涉及的方面很杂,有宗教、哲学、人类学、神学、心理学、伦理学、社会学等内容,这不是我有意为之,而是大师们审视社会、触摸人性所涉及的题中之意。我一直对大师们抱敬仰之心,大师与哲学家有同工异曲之妙,他们选择各自的道路,极尽生命之奥秘、存在之本质。别尔嘉耶夫甚至认为,“莎士比亚、陀思妥耶夫斯基、列夫·托尔斯泰、司汤达、普鲁斯特等人在理解人的本质方面,比学院哲学家和学者(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的贡献更大”。【9】另外,我还想说,虽然我喜欢涉猎哲学、宗教、文化、心理学之类的书籍,但毕竟只是喜欢,系统的、专业的把握非我所长。所以,谬误之处在所难免,敬请高手指点。

书名中所谓“另类的阐释”,只是表明一种视角的选择。传统的角度,无论是社会的、政治的,还是历史的,都有它的长处,但是,文学是人学,传统的视野毕竟过于狭窄,无法包容经典文本之博大精深的意蕴。在讨论中,我选择人学的角度。事实上,人学是一个内容冗杂、不容易把握的概念,德国当代著名的哲学家马克斯·舍勒说,“在人类知识的任何其他时代中,人从未像我们现在那样对人自身越来越充满疑问”。【10】德国当代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认为,人没有什么与生俱有的抽象本质,人性也不是一种实体性的东西,人是在创造性的活动中塑造自我,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他在那部影响深远的著作《人论》中指出:


如果有什么关于人的本性或本质的定义的话,那么这种定义只能被理解为一种功能性的定义,而不是实体性的定义。我们不能以任何构成人的形而上学本质的内在原则来给人下定义;我们也不能用可以靠经验的观察来确定的天赋能力和本能来给下定义。人的突出的特征,人的与众不同的标志,既不是他的形而上学本性,也不是他的物理本性,而是人的劳作(work)。正是这种劳作,正是这种人类活动的体系,规定和划定了“人性”的圆周。【11】


既然人的本质或人性不是实体性的,呈现于人的实践活动,那么,它飘忽不定,变动不居,或许是它最重要的特征,确切地把握它,难度较大。因此,人学之复杂性是在情理之中,不言而喻,但是除去这个角度,确实找不到更有涵盖性、更好的理论视野。别尔嘉耶夫甚至认为人的问题,涵盖了存在的全部奥秘。他的论述非常精彩:


人的问题是哲学的基本问题。希腊人就已经明白了,人只有认识自己才能进行哲学思考。存在的谜底对于人而言,就隐藏在人身上。在对存在的认识中,人是一个完全独特的现实,他不与其他现实并列。人不是世界的分裂部分,在人身上包含着世界完整的谜和谜底……无论是主体问题和先验问题,无论是灵魂问题,心理意识问题,无论是精神问题,还是理想价值问题,善、真、美的理念问题,都不能代替人的问题。人不是认识论意义上的主体,不是心理学上的心灵,不是灵气论中的灵魂,也不是伦理学、逻辑学和美学中的理想价值。所有的存在领域都在人身上交织在一起。【12】


概括地说,选择人学的角度,我大体有以下几个方面的考虑:第一,试图完整而又全面地把握经典中的人,而不是运用单一的某个视角;第二,英国史学家阿伦·布洛克在《西方人文主义传统》的一书中,谈到人文主义、人学时,他认为,姑且不要把它看做一种思想派别或者学说,而是当作“一种宽泛的倾向”,一种“思想和信仰的维度”。【13】阿伦·布洛克的态度明智而富有借鉴意义,在本书中,我也是把人学当作一种宽泛的倾向,一种思想和信仰的维度,以展开我的阐释;第三,正是由于人学概念的宽泛性,它为多种的阐释提供广阔的可能性,成为我的阐述具有意义的前提条件。当然,这只是我的意愿,能否达到这一目标,还有赖于你的阅读和评说。

最后,谈一下我为什么选择这几部小说。如果就边缘情境的深度而言,许多经典文本,比如卡夫卡的《变形记》、加缪的《局外人》,都是不可多得的杰作。说实在话,我更愿意去讨论这些作品,因为它们更接近我们这个时代,把问题表达得异常犀利。但是,它们有个缺陷,真正阅读过这类小说的人实在太少。如果不曾阅读,再好的阐释也是无济于事。我现在选择的小说,名声极大,并且多半有改编的影视作品。选择它们,是希望有更多的人读我的书,有更多的人来领略经典文本的美妙与深邃。出于这样一种考虑,我在写法上尽量通畅明白,尤其是在进入开篇的时候,多一些故事的形象描述,多一些充满趣味的介绍。在讨论深邃的哲学问题时,我希望我的文字意趣盎然而富有表现力,避免那些珍爱经典的读者因行文的艰涩、文句的佶屈聱牙而止步不前。

当你开始阅读本书的时候,我们已经成为朋友!因为大师们的经典曾经撼动过你和我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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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引自[美]彼得·贝格尔《神圣的帷幕——宗教社会学理论之要素》,高师宁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1页。

【2】 [奥]斯·茨威格《人文之光——托尔斯泰》,魏育青、俞宙明译,漓江出版社2000年版,第144页。

【3】 [俄]别尔嘉耶夫《论人的使命》,张百春译,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331页。

【4】 [美]艾温·辛格《我们的迷惘》,郜元宝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93页。

【5】 伏尔泰语,引自[德]威廉·魏施德《后楼梯——大哲学家的生活与思考》,李贻琼译,华夏出版社2000年版,第151页。

【6】 引自[德]威廉·魏施德《后楼梯——大哲学家的生活与思考》,李贻琼译,华夏出版社2000年版,第264页。

【7】 [俄]罗赞诺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法官”》,张百春译,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92页。

【8】 [德]卡尔·雅念斯贝尔斯《悲剧的超越》,中国工人出版社1988年版,第10页。

【9】 [俄]别尔嘉耶夫《论人的使命》,张百春译,学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67页。

【10】 [德]马克斯·舍勒《人在宇宙中的地位》,李伯杰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2页,译文略有改动。

【11】 [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甘阳译,译林出版社1985年版,第87页。

【12】 [俄]别尔嘉耶夫《论人的使命》,张百春译,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62~63页。

【13】 [英]阿伦·布洛克《西方人文主义传统》,董乐山译,北京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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