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爱情的天空什么颜色

第一辑 爱情的天空什么颜色

爱情的天空倒映的是心情。当你的爱情刚刚开始,它的颜色是娇俏动人的粉红;当你的爱情渐入佳境,它的颜色是艳丽动人的玫红;当你的爱情入了歧途,它的颜色是奔腾不息的黑;当你的爱情跌宕起伏,它的颜色也流转不定。而那些没有爱情或者已经失去爱情的人,他或者她的心情恐怕是深深的灰,或浅浅的白,无论深浅,涂染的都是寂寞……

谁为谁真的地老天荒

“你知道什么是一辈子吗?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行!”这个电影里的程蝶衣给一辈子下了一个多么严苛的定义。而所有的执子之手又都天真地奔着一辈子而去,不理会老天爷险恶的微笑。结局套用一句歌词就是“伤心总是难免的”。什么都无法把两人分开的时候,死亡就会出马。阴阳相隔里,两个人只有在想象里天荒地老。

所以我爱读悼亡诗,在情薄如水的现时,我起码可以躲在古代里体味感情的悠远绵长。

有个叫作潘岳的晋人,写了长长一首五言诗给自己的亡妻,我只记得断断续续几句:“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这个死了妻子的人也想效法庄子妻亡之后鼓盆而歌的豁达,只可惜放不下这一世的意惹情牵。只好寄希望于将来思念之情稍衰的时候,可以让自己摊上一份唱歌悼亡的潇洒。

我还喜欢苏轼的《江城子》。苏轼这个人原来是个情种。妻亡十年,还放不下心来。这首悼亡词,起首一句就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让我想起了一句歌词“从来也不用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想起李清照的“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还想起了刘半农的“叫人如何不想她”。这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汉,对妻子竟然还有这样一腔绕指的柔情和刻在心头的思念。

这样多、这样真切的悼亡诗摆在面前,让我对人类感情的信心始终不曾泯灭。给我的信心天平又加上一个重重的砝码的,是一个叫作元稹的诗人。

他的名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从诞生之日起,大概会一直流传到世界上没有了文字才止。这个才子也是妻子早亡,他为他的妻子奉上三首悼亡诗,哪一首都是字字珠玑,不,是字字泣血。我最爱第三首:“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这个做妻子的,贤惠无比。从名门下嫁寒门,衣无可穿,柴无可烧,连老公喝的酒都需要拔下头上的金钗来换。这份相濡以沫的感情让做先生的人难以忘怀。所以他会一直想到夜深不寐,终夜开眼——自己没有什么可报答妻子的,那么就让自己两眼鳏鳏,长怀故人吧。

看到这一步宜止。此时看到的景象,月华皎洁,最是美丽。可惜我又转来转去,看到了月亮背面。

读到了林语堂的《苏东坡与其堂妹》。林先生言之凿凿,论证出苏东坡暗恋其小堂妹,一直恋到小堂妹逝去,仍旧无法抑止,并遥祭之:“维我令妹,慈孝温文,事姑如母,敬夫如宾……万里海涯,百日讣闻。拊棺何在,梦泪濡茵。……”虽然林语堂先生最后说,“东坡此情,不能证其有,不能断其无”,可是,我却真的相信,这个豪迈、旷达、顽皮、睿智的东坡先生在自己妻子之外,在和诸多歌姬诗文酬唱之外,果然另有一份隐情在,这份隐情和他对亡妻思念之情,说不清孰轻孰重。一个人,竟然可以同时对两个人有情,那么这“钟情”二字又当何解?情之所钟,又在何处?

那个用去我不少眼泪和感动的元稹,在我的想象里,一直是当作一个情圣看待的。结果原来元先生为了仕途攀上发妻,然后妻子过世不过两年,就纳下小妾,7年后出于仕途考虑,又再娶名门之女。他的“曾经沧海”和“除却巫山”竟然是一个美丽的谎言。

我越发佩服钱钟书了,这个人的文笔真是老辣。他在《围城》里最是写得刻薄而透彻:“文人最喜欢有人死,可以有题目做哀悼的文章。……”看得我透心凉。原来亲卿爱卿、知己一生的爱人的死,只是给自己多了一份一逞才情的机会,顶多是给自己的生活添加上一抹装饰性的忧伤。

真的,原来文章全是这样来的,死亡成了一棵可以结出思念和怀想的树,而悼亡是树上开出来的缤纷美丽的“谎花”。哪里有什么地也久天也长?哪里有什么看透了岁月、想穿了心肠?曾经沧海到处都是沧海,除却巫山哪里都有巫山?谁能为谁真的地老天荒?

情之一字,不能追究。一旦细推,面目全非。

爱情的消失不可逆转

一篇文章被登在杂志上,配上一幅有趣的插图:一个皱巴巴的丑孩子被托在一只大大的手掌上面,呼呼大睡。扑哧一笑,想起张小娴的一句话来:

“一个男人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还是不够的。他要把他的女人捧在掌心里呵护,她倦了可以在他掌心里睡,不开心的时候可以咬他的手指头。”

那么,这幅画是不是也可以这样理解:这是男人的手,那个丑丑的婴儿就是藏在男人手心里的女子。

恋爱就是发烧,烧到人胡思乱想、胡说八道。恋爱中的人都被还原成了小孩子,十分频繁地哭叫、笑闹、发呆和发神经,和这幅画十分神似。

女人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个自己非常爱的男人,并且他也非常地爱自己,爱到可以容许自己随意地撒娇和发脾气,吃饭吧唧嘴和裸睡。男人说“乖乖,太晚了,你给我好好睡觉去”,女人说“我就不,我喜欢待在这里,我要陪着你”;男人说“亲爱的我今天不回家了,我要开会”,女人就抱着被子在客厅一直等,等他回来好一跳跳进他的怀里。女人甚至会抱住男人的胳膊咬几排牙印,就好像给他盖上了戳儿,把这当成他只属于自己的标志。无论怎样地胡闹,女人都希望爱人不会责骂和烦自己。在恋爱中,女人愿意当一个流着口水爬来爬去,使劲捣蛋也不会挨骂的傻孩子。

女人在被追的时候多十分地矜持和高傲,像一个尾巴高高翘起的孔雀。结果被追到手之后成了一粒果汁软糖,温柔多情,甜甜蜜蜜,随时准备把自己送到爱人嘴里;又好像拔光了刺的刺猬,光秃秃的没有了防卫,心爱男人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次小小的呵斥和一句轻微的甜言蜜语,都可以送这个昏头昏脑的傻女人上天或者入地。

男人呢?

想起一个有趣的情景:孙悟空被铁扇公主吞到肚里,然后在里面发疯,大闹天宫,打筋斗,竖蜻蜓,疼得铁扇公主一个劲儿地求饶叫“叔叔”。发生一种奇妙的联想,觉得恋爱中的男人好像也是活在女人的子宫里,并且像孙悟空一样地恶劣。不相信?爱过的和正在爱着的男人,看看你们自己。

你在外面拼搏奋斗,十分劳累,这时你会想念女人温暖的怀抱和她做的可口的饭菜,并且回去之后希望她可以像妈妈一样给你盖好被子;你内视自己的心理,感到十分的寂寞和孤独,这时你会愿意把自己的头埋在女人的胸前并且伤心地哭泣,然后在她的抚慰下沉沉睡去,腮边还挂着委屈的泪水。你的大男子主义精神勃发的时候,会希望面前的女人是一个小妹妹,听你的话,受你的教训,并且乖乖地按你的意志行事。

你在女人面前发疯、说胡话,毫不顾忌地做伤害她的事情,并且蛮不讲理地对女人背诵对她的最高指示:女人要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上得雕花大床,当一个百变情人——你的言论和行为像孙猴子一样地恶劣,面对女人的时候像拿着通红的烙铁。

齐秦替天下所有的男人唱:“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人的旷野中,……”对一匹孤独和饥饿的狼,女人是最好的消遣和充饥食品。男人想要一个爱人的时候,绝对不会只想要一种简单的肌肤之亲,啊,你要她和你融为一体,想一样的心思,做一样的事情,你爱她的时候她正好十分地爱你,你想她的时候她正好十分地想看到你。你哭了,她会把你揽在怀里,给你送上一杯热水。

这样看来,男人和女人都有自己的软肋和见不得人的小秘密,都有想要翻江倒海的恶念头,都想有一个宽阔的胸怀可以把自己的劣根性自由轻松地发挥到极致。于是男人和女人都在兢兢业业地寻找,女人寻找长兄、老父一样的男人,男人寻找母亲、妹妹一样的爱妻。结果找来找去,发现不会出现自己预想的结局:

你想他的时候,你想在他怀里哭泣的时候,你愤怒地想要咬他的时候,他正在忙,他正在累,他正在为一件什么事情烦得要死,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你的身边,你还得赶紧咽下自己的泪水,然后安慰他并把他搂在怀里,这个粗心的家伙只顾着享受你的温暖和自我怜惜,根本体会不到你的思念和伤悲。

他想你的时候,他想抱住你亲吻的时候,他寂寞得想抚摸你的头发,一边喝酒一边冲你流泪的时候,你身体不舒服,你心情坏透了,要不就正因为买了一只漂亮的戒指高兴得手舞足蹈。结果不等他开口,你的话像瓢泼大雨一样向他倾泻而去。他抽一口气,捺定性子,耐心地听你说话并附和你。结果等你说完了,他发现他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只能在到浴室里刮胡子的时候冲镜子发一声叹息。

找了半天自己的另一半,才发现任何两个人都无法严丝合缝地对接,孤独是每个个体生命的终极生活状态,这个定律十分霸道,根本不理会人们是不是相爱。

于是,总有一天小孩子要长成大人,孙猴子也会认佛归宗,稳坐下来。两个人正正衣冠,抬起眼看,都惆怅地发现爱情的消失不可逆转。

爱上你是我自己的事

时常会见到电影里或小说里,男人或女人泪流满面地说:“我这样爱你,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是啊,他明明知道你这样爱他,结果他冷落你,他不在乎你,他打你,或者背着你有了别的女人,然后摔门而去。

那么,你想要他怎样做?

你爱他,整天想着他,为他免费洗衣服和整理抽屉;做他的秘书,他口授,你执笔写枯燥的论文,甚至干脆你来代笔;你爱他,和他亲热,拗不过他的要求和他上床,同时心里感觉十分幸福,觉得自己的身和心都有了归属,甚至心里念着念着“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于是,你也要他整天想着你,要他为你打饭,为你梳理头发,给你在公共汽车上占个座位,或者买金珠首饰,然后和家里的黄脸婆离婚。你要他做好心理准备和你同生共死,一起唱一支爱的衷曲。

为什么要这样?

我爱上你,原本就只是我自己的事。

我因为爱你,所以白日里神魂颠倒,暗夜里一个人默默地流泪,甚至嘴里默默念着你的名字,一想到你,不是幸福地微笑,就是大声地叹气。

我因为爱你,所以时常觉得心里发空、发痛,总是想象着会在街角或是车上看见你的影子,然后和你怔怔凝视,并且想象你一把把我抱在怀里,吻着我的头发,叫我“宝贝”。我甚至可以真切感受到你的呼吸,受伤的时候第一个念头也是扑在你的怀里。

我因为爱你,所以闭上眼睛的时候,会想象你就在我的面前,我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摩你的脸颊、鼻子、嘴、眉,还有你闭起来的眼睛,心里涌动着无限的爱意。用手抚摩你一头的黑发,然后轻轻俯下身去,轻轻啄一下你的嘴。我甚至愿意把你想象成我一个小小的孩子,当你想哭的时候,我把你搂在怀里。

我因为爱你,所以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你的影子,它给我的折磨如同痴缠的怨鬼,我被弄得形容憔悴。我甚至愿意当你指间夹的香烟,或者你贴身的衣衫,因为它们可以被你含在唇间,或是贴在身上,而我却没有这个权利。

我因为爱你,白天心里藏着你的影子,晚上梦里想着你的名字,醒来除了你还是你。

我因为爱你,会在你决定离开的时候,那样长久地凝视你的背影,直到把它看进我的心里去。

我因为爱你,所以会存下所有你的影像和文字,好比老鼠储存过冬的粮食。在身边没有你的时候,严寒肃杀的冬天里我还可以有怀念你的凭据。我对别的人心如死灰,无法接受别人的安慰。一个人不但要承担对你的深重灾难一样的爱,而且要领受暗夜漂流的无边的孤寂。这一切,都是因为爱你。

你从来也不知道,爱上你是我的一场灾难。你之所以不知道,是因为我抵死也不肯告诉你。爱上你这件事情,实在和你没有什么关系。我知道我有多爱你,我会深夜里和你一直说话,哪怕我自己头疼欲裂,如果你需要我陪你,我都会一直坚持下去。直到你说“我要走了”,于是我说“再见”。我多么想听你的声音,你打过电话来我是多么的欣喜,但是当你说再见的时候,我会说“拜拜”。我对你从来不曾做过任何的挽留,来也由你,去也由你。我能做的只能是对你的人和心一起放手,然后留下来默默看守自己的思念和伤口。

我不会要你的哪怕一字的承诺,不会逼着你说不离开我,也不让你保证不会爱上别的女人,更不会强求你当我作手心里永永远远的宝贝。

当我确定你要离开或者已经离开我,我甚至不会对你说“我爱你”。我不会挽留你,说“留下来吧”,你看,我因为爱你,爱到这样的憔悴。

我知道爱情这种东西像一座沙堡,多么地不可靠。你爱我的时候自然会拿我当手心里的宝,你不爱我的时候,所有一切都是一场寂寂散去的夜戏。你并不是一个浪子,但爱情是谁也保证不了的东西。当爱已不在,我怎么可能用义务去拴住你?

在我结束生命或者爱情之前,爱上你是我的命运,除了担当,我没有别的本事。我所能做的,只能是读自己的书,做自己的事,当好自己分内角色,闲下来自己偶尔地叹一口气。

当此情无计可消除的时候,你就成了我心上扎的一根刺。但是,我不会让你知道。我对你的爱是我一个人的悲剧。

我为你抱守相思

古龙的话那样苍凉:“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个女人是其他无论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这也正是人类的悲哀之一。”其实,每个女人心里也都有个男人是其他无论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这也正是人类的悲哀之一。

每个人都有唯一一个可以开启自己心门的钥匙,这把钥匙大多已经被遗失,岁月如流水,再也找不回。不知道有多少人带着遗憾走过剩下的日子,一路热闹地欢歌,一路心里孤寂。看着天上的月亮一次次圆了又缺,想起的总是最遥远的那个人的影子。

所谓地老天荒未必是夜夜孤灯,星月相伴,只身一人对你无边思念。你走了,我还在,活人的日子仍旧要过,妻要续弦,夫要再醮,一样的欢声笑语,一样的柴米油盐。你好像已经从我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不见,但是没有。

午夜梦回,心里发空发痛,你在冲我伤感地微笑,你还在我耳边缠绵着叫哥叫妹,往日如游鱼,历历来去,原来只要出现,便忘不得你。胡兰成之于张爱玲是一劫,你之于我,未必不是一场不得不受的罪。

就算我一日日过着我的平常日子,买菜做饭,相夫教女。又是秋天,黄叶飘飞,我们的相逢正当此时,我们又于此时分离。我一个字也不曾致意于你,可是你说我想不想你?

曾经画了一条一条的线,如果你三天不来电话,我就忘记你,如果你一周还不来电话,我一定忘记你,如果你这个月不来电话,那就永远不要再来了,来了我也不接,如果你中秋都不来电话,我今生当没有与你相识。可是三天后我仍旧记着你,一周后我仍旧记着你,这个月过了,你的影子越来越清晰,中秋都过了,我的心被抽成丝,绕来绕去总是围着你。我一步步后退,一步步被追逼,不知道哪里是我的悬崖,可以让我仰身倒下,一灵真性永远消失,可以永不再把你记起。终于明白,原来世界上真有地老天荒这回事。

许多人和我一样活在两个世界里。一边沐浴着现实的阳光、空气、水和风。和自己的妻或夫你恩我爱,吵架,生气,然后和解。早晨醒来你穿衣做饭,送小孩子上学。路上看着才发的柳芽或者随便一声什么样的声音,心一下子茫然空旷起来,因为想起了那片床前明月光。原来她一直存在你的心灵后花园里,和你同生共死。多少次梦想里你和她手拉手奔跑,或者抬起头来仰观流云。一个耕田去了,一个织布织到日中,然后抬起头看看太阳,擦擦汗湿的两鬓下厨做饭,自家的茅草屋上空升起袅袅炊烟。你吆着牛回来了,弯着角的牛被你牵回圈,她迎着你擦擦洗菜弄湿的手,一边接过农具,一边说:“官人,你回来了?”啊,不。这样的想象让人心碎,你们彼此今生再也无法采取回来的姿势。而当你正西装革履、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时,她的影子不经意间闪现,让你的心痛了一下子又一下子,恨不得把自己摁在酒瓶子里彻底淹死,好回避没有她存在的现实。

是的,这就是夹缝中生存的尴尬。“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对不对”,对,对,写这个歌词的人心里很清楚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仍旧痴痴地问,执着地等,所以我喜欢。我要证明天底下不是我一个人如此不幸,回不到一场已经消失的故事中。

我发现一切都变得可以理解。元稹再娶可以理解,苏轼和乐妓的你酬我唱可以理解,宝玉娶亲了,妹妹已经伤情而死,他还一如既往地温柔相待宝钗,也可以理解。谁也喝不到一杯忘情水,围绕自己的这么多人中总有一个是自己最爱的,总有一个是无法忘怀的,总有一个是过尽千帆还醒来梦里反复闪回的。这样的人,注定是不在身边的,是注定已经成为过去的,注定藏在心里无法示人的,注定只能由他来陪伴自己无边无际的孤独的。世界上没有地老天荒这回事,谁说的?

我的一生百般交付,只有这颗心留了给你。不必痴,不必等,我不必非你不嫁,你不必非我不娶,红尘万丈,也不必为你舍去。可是必不相忘,必不相失。自从相识,我的地老天荒注定为你。整整一世,且看我为你抱守相思。

不做你的连理枝

小的时候,喜欢画梅。板凳高的小人儿懂得什么青绿泥金、彩花妆粉,无非一张素白的纸,一支小小的铅笔,满纸画上弯弯曲曲的枝干,角角落落也不放过,看得人眼晕。然后这里,那里,这里,那里,添缀无数朵小小的五瓣梅。这梅花啊,就这样从天外飞来,缠缠绕绕,开了满纸。自己横看竖看,怎么看都美。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自己正对着妙玉清修庵外一树灼灼梅花,寒香拂鼻,映着大雪,分外精神,好不有趣。

大一些的时候,就听说了一句诗:“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一瞬间美得不能呼吸。比翼鸟、连理枝,多么像我当年画的缠枝梅:纵横交错,缠缠绵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上正大雪纷飞,就让我们彼此温暖,彼此依偎。

可是,再大一些的时候,又品出一些别的滋味,一样的美,却很悲:“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唐明皇宠爱杨贵妃,也无非爱得不知道怎么着了,于是“弟兄姊妹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无非“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可是杨贵妃却死了,剩下一个唐明皇落了单,夜雨闻铃肠断声。

在现实中,爱情真是不宜存在的,气候不合适,土壤不合适,温度也不合适。大兵压境,三军催逼,都说是她误了国是,所以唐明皇不舍也不行了。你看,美丽是一宗罪,爱情又是一宗罪——于是我们的美人死了,唐明皇的爱人死了。

幸亏还有续集,“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两人盟誓,也再不说来世为人,重做夫妻,而要变成鸟,在天上飞,或者化作连理的花枝。是啊,哪怕变成鱼呢,哪怕变成两只呆头鹅呢,在水里一边游一边昂昂地叫。反正,反正再不转世为人了。人间有逼索性命的白绫,有“直瞪瞪的星眸、咯吱吱的皓齿”,有君王椎心泣血的哀恸:“既不能救你又不能替你。”

这一句“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都解道说的爱情忠贞不渝,原来却是爱情走投无路,逼急无奈,只好上天,只好入地。梁祝也化了蝴蝶,春天里翩跹来去;焦仲卿和刘兰芝呢?做了真正的连理枝,“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婆婆再千刁万恶,总不至于把两棵树也锯了去,这两个人才真正得以携手笑看风云变幻,微风吹过,树叶窸窸窣窣,宛似爱人低语。

绝美的爱情原来真的是只能在尘世发生,尘世结束,续集都在神话世界里。人间,这般不容爱情,又是这般遭爱情厌弃啊。

但人间分明又是我那一张画满梅花的白纸,朵朵爱情,纷繁盛开。只可惜不是来得太早,就是太迟,比如我和你。

我和你相遇的时候,你早已经在遥远的地方娶妻生子,然后才和我像暗夜里从不同的顶端出发的两条射线,被命运之箭一箭射出,不可挽回地觌面遭逢。而我的寂寞从小时一直贯穿至今,像壁上的龙泉剑,直到有了遇合,才发出呛呛龙吟。“爱”原本只是一个字,有了你才有了全部意义。

真的,我爱你。我愿意系上小小的围裙,为你烹调精美的饭菜;我愿意穿上桃红色的睡衣,满面娇羞,夜夜等你;我愿意被你牵引着行走在一生的风生水起,寒冰热火里,身苦万状,却心甜如蜜。啊,我是真的,真的爱你。

可是,已经有人从头到脚地打理你,有人夜夜不睡,等你回来,还有一个小小的孩子,等你进门的时候,给你拿拖鞋,抱住你的腿,仰着小脸叫“爹爹”。

所以,请让我走开。请你,请你一定要咬紧牙关忍耐,千万不可要我留下来。有些爱情注定只能在天上飞,在水里游,在泥土中发芽长叶,绿树成荫子满枝,却不应存在于人世间的一呼一吸、棵柴粒米。

在你的生命里,我只能风一样穿行过去,却不能和你并肩站立——我的存在如同利刃,会带给别人不期然的伤害。我不能用他们的眼泪,换取和你的比翼双飞,这样我心不安,你心会碎——我怎么舍得,我怎么舍得你心碎?所以我只好黯然离开,九十日春光过隙,怕春归又早春归。

请你相信,如果可能,我宁愿和你过今生的平凡日子,也不愿意将希望寄托来世,和你做并蒂花、比翼鸟、连理枝。那是怎样一种悲情和无奈的爱恋,即使我已走远,仍旧化作柔软的花枝,缠绕着你的一呼一吸。

瘦尽灯花又一宵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在萧萧风雨里瘦尽灯花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情。耿耿秋灯里经常会大睁一双不眠的眼睛。

一灯荧荧,四壁昏黄,茕茕孑立的影子投在墙上,寂寞大得盖住了这间房子。总觉得这样的境界不适合铁马冰河,不适合共倚西窗,不适合古佛青灯,只适合昏昏默默,独对相思。

瘦尽了灯花的若是女子,必有一双哀怨、蒙眬的眼睛和袅袅婷婷的身段,还有缕缕微风一样的叹息绕住此屋旋转。

若是男子,必是一杯薄酒浇遍离愁,一梦醒来不见伊人,醒醉皆无凭靠,越见得相思深重,忧伤无限。这样一个束巾顶帻的男子,这样一个吟风弄月的诗人,这样一个风雪满江的旅者,刻骨相思处,百炼钢也化成了绕指柔。

最初知道这首词,还是一位朋友轻吟慢咏而来。记住了他,也记住了瘦尽灯花又一宵的落寞,记住了醒也无聊,醉也无聊的清愁。这个朋友有家有室,有妻有子,年近不惑,什么都有了的时候却夜夜在那里瘦尽灯花,形影相吊。

想来当初也是烛影摇红,红袖添香,温香软玉,耳鬓厮磨。到了现在,相携的手不晓得什么时候分开了,交缠的目光不晓得什么时候分开了,胶漆一样的爱不晓得什么时候分开了,年纪越大,心里的空间就越来越大,像一颗漏空的牙齿,空得人心里发慌、发痛。于是会有那样多的人走遍千山之后仍旧一个人暗夜里孤单地漂流。

当什么都成了习以为常的外在的时候,总有一片模糊的影子或者云彩投影在自己心湖的波心,影出当初的感动和投入。多少人在孜孜不倦地追寻理想中的爱人,多少人在未来寻求过去的一种仿真,多少人夜深不眠,高烧银烛,点燃自己的思念。多少人,多少人在瘦尽灯花,独对春宵。

当一个一个明朗得不留余地的白天和身边人不知不觉地度过,就剩下这暧昧的秋夜,秋虫唧唧里,靠着床头或是靠着椅背,贴住白墙或是斜倚花窗,静待相思一朵一朵在暗夜里静静绽放。多少往事前尘,轮回不尽,刻骨铭心,在暗夜燃烧的灯花里静静复活。

也许会为当初的轻率孟浪后悔,也许会为当初的轻易舍弃难过,也许会在痛到极处时乞求命运再来一次,可是人的感情真是流水,这一刻不知道下一刻的事情。特定情境、特定心绪下产生的爱,离开特定环境,面目全非。所以说,其实没有什么爱可以重来。所谓重来的爱,其实只是一些碎片,在僵硬失真的岁月里充满缝隙地假扮久别重逢的感动。

而且,曾经为了伊夜夜的瘦尽灯花,真的盼到做了自己的身边人,却发现滋味也不过尔尔。理想化的爱情终究抵不过现实生活的磨砺,感情越变越粗糙,甚至夫妻做久了,彼此连对看一眼都不肯。无论怎样的爱过,怎样的投入过,怎样的曾经沧海难为水过,怎样的非卿不嫁非卿不娶过,做了身边人,好像就没有了让人为自己瘦尽灯花的资格。

而且,也没有哪个人可以让人为了自己永远地瘦尽灯花。再痛的痛也会平复,再伤的伤也会愈合,再浓烈的感情也会平淡如水,再鲜明的面容也会逐渐成为背影。形式上的夜夜瘦尽灯花包容着不同的内容。时光不断流转,对象不断变换,今宵我为侬瘦尽灯花,明夜侬为他瘦尽灯花。到底谁爱着谁呢?这个世界暧昧得让人费解。

我发现自己现在十分败落。一阵又一阵绝望和灰色的情绪袭来,然后我就开始沉浸在黄叶满地、白柳横陂的萧凉境界里无法自拔。而对于深陷情缘的女子们,就有了一种别样的焦急和怜悯。

小时候,听过一个笑话:一个挑着剃头挑子的戏迷在戏台下看戏,看岳飞被十二道金牌急召入京。这个戏迷从头一直担心到尾,然后看到白脸奸臣秦桧,再也按捺不住,一个箭步蹿上戏台,竟然拿挑子尖尖的担尖把这个倒霉的演员给捅得一命归西——真是迷人不醒,忘了台上唱的不过是戏。

到了现在,经常看到这样的故事。一个女子,爱上一个感伤、恍惚、优雅的男人,然后开始彻夜地等待。她说:“你来吧,你不来,我就在这个酒吧坐上一夜。”然后,她在她的文章里写道:“我不知道度过了多少这样的一个人的黑夜。”于是我就着急,想像那个剃头的一样,大叫一声:“不要啊,不要这样!”没有什么是真的,手心里哪里能握得住风?有谁能够把握得住感情?

有时也会想着,在一份真幻难明的爱恋面前,如果是我,将会怎样?

结果我不知道会怎样,我只知道睁开一双眼睛看到的这个世界,日光和月光下竟然如此不同。而我仍旧在夜夜地瘦尽灯花,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不知道什么才可以填补那种难忍的空虚和寂寞,也不知道什么可以让自己恒久地温暖一世,无欲无求,轻身走过。

现在想来,当初那位先生念来的那一句“瘦尽灯花又一宵”,竟然真成了一谶。注定了此后的苍烟落照,无法超拔身心,所以会格外地爱那土夯的城墙上连绵的银白的秋草。再怎样的芳华繁盛,秋来了也会褪去华裳,在凉风里瑟瑟成一道没有前路的风景。

到底什么才是我温暖的壳?好像我能做的,只能是躲在老歌里,把自己想象成一尾一天到晚游泳的鱼,觉得累,也觉得疲惫,却无法停泊登岸,开始另一种人性化的生存。

别去填空

读小说,看电影,里面的人使劲爱、疯狂爱,伤筋动骨地爱,刻骨铭心地爱,不计较你对了他错了地爱,可是爱来爱去,宛似流星逐月,夸父追日,你爱的那个他总在前方或远或近地招摇,喷吐着把你烧伤灼痛的光焰,却不允许你走近。

更要命的是,他不爱你,却又舍不得完全放弃你。

他储存你。

他储存你的目的就是半夜三更可以打电话要你过去陪他,他拿准了你一定会马上从甜睡中爬起,对镜理红妆,出门打的,不在乎扑面的寒风或者潇潇的春雨,一路奔他而去,陪他喝酒到天亮,听他对另一个女人刻骨铭心的思念和思之不得的伤。或者半夜三更他心血来潮,打电话说要来找你,他也拿准了你一定会马上从甜睡中爬起,对镜理红妆,换上美丽性感的睡衣,坐在床沿痴痴地等,两手交叠,想着他来的时候你怎么扮一个纯情的淑女,该怎样笑,怎么露出牙齿。结果三个小时后他打来电话说他不来了。

你生气、伤心、怨恨,骂他是恶棍,可是你的爱让你身不由己。一旦再碰上这样的事,你仍旧要义无反顾地奔了他去。通常,这样的人在文人雅士诗画酬唱馈赠中称为“补壁”“覆瓿”,那意思就是,墙壁破了,用它来补一补吧,你家的坛子没有盖子,用它来当盖子吧——是你的爱情让你沦落到补白的境地。

不过你不用心理不平衡,往往这样做的男人,他自己也正受着爱情的煎熬,尝着相思无用的滋味,虽然对象不是你。当他暗恋的人毫无道理地请他去盖坛子,他也会义无反顾飞车赶去,递手绢、擦眼泪,然后在她不需要他的时候黯然离去,找你来填补他的空虚。

终于有一天你厌倦了这样的日子,你开始响应另外一个人旷日持久的呼唤和爱情。你好像真的谈恋爱了,可是你的爱情已经受到致命的、几乎无法弥补的伤害。凡是旧的爱情没死而用新的爱情覆盖的爱情,都无法彻底投入进去,于是新的一轮填空游戏重新开始,你想着旧情人,却用眼前人来填补空虚,你的旧情人想着他的旧情人,却用你来填补空虚,一轮一轮,一递一递……

我们结束一场场恋爱然后再一次次地开始,我们离了爱不能活,就像鱼离不开水。我们不怕补白就怕没人找我们填空。我们妄图用爱情来拯救爱情,同时拯救我们自己。可是为什么我们非得在爱情的路上患得患失,心里甚至空得没有人理解?

也许有一天一晚或者一个时刻你猛醒过来,深夜不睡,侧耳细听家人的呼吸,外面的秋虫唧唧鸣叫,树枝随着风摇来动去,你会突然发现许多事比爱情更美,一本好书、一支好歌、一场电影,和这样静静的一辈子。这个世界已经被滥情搞得汹涌无比,不需要我们再来凑热闹扮失意。也许,在自己的天地里,恬静地微笑,安然地睡觉,对一朵花悄悄说“我爱你”,才是最美。

爱你自己的小世界,就没有人敢再找你填补他卑微的空虚。

思凡

“峨眉”是两个婉约的字,虽然它是山。我没去过,只在电影里见到云遮雾掩、湿气氤氲,一幅大大的写意,里面有一条蛇游来游去。

是的,白素贞。蔡志忠画的漫画《白蛇传》把白蛇真正漫画化了,诙谐有趣,像条爱玩闹的蛇在搞恶作剧。我相信真相不是这个样子。事实上,白蛇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青衣,或者说,后来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青衣。最开始也不过是一条蛇仙或者蛇妖而已。

我自己一降生就落入滚滚凡尘,呛得咳咳喘喘,所以不知道神仙妖精过的是什么日子。满山的雾气,草生木长,秋露芙蕖。下雨了,满山轰轰的雷鸣声中,一条蛇躲在洞里,看着外面飘忽的雨丝,想着人间该是个什么样子。其实,人间能是个什么样子呢?一场雨下在金门绣户,也下在贫寒人家,一样的穿衣吃饭、吃饭穿衣。一万年才出一个释迦牟尼,所以没有人跳到半空,对自己的生活进行一次俯视,或者端坐菩提树下,远离众生,思考生和死,活着有什么意义,想达到什么目的。这时候,这条蛇就充当了释迦牟尼的角色,拨开障眼的迷雾,看着下面的芸芸众生。啊,柴烟的气味原来这样好闻,人间粗劣的蔬菜和饭食这样可人心。所以,俯视的结果和佛截然相反:佛出世了,她入世了,佛从红尘超拔出去,她冉冉降落在凡间。

这就是思凡,这两个字让我的心震颤。静极而动的结果就是思凡,下凡,来到西子湖畔,看到满湖的荷花,看到了他,“我爱你风度翩翩……”,一旦陷落,给个神仙也不换。

“红楼交颈春无限,怎知道良缘是孽缘。”原本是仙,爱上了就不肯回头,根本不管是良缘还是孽缘。水漫金山,断桥伤感,这句唱词出来的时候,这部老电影里那个白衣白裙的白素贞凄凉得让人心酸。其实,这还不算彻头彻尾的孽缘。虽然白素贞被镇压了,西湖水老不干,但是许仙并没有耐不住寂寞另觅新欢。虽然有人这样或那样乱七八糟地续,可是我仍旧相信古代那个忠厚的书生会一直等待,在等待中乌发变星星,仍旧极为耐心地等。

在这个红尘飞扬的人间,比这孽的缘不知道有多少。哪一个女子不是刚开始像个小仙女,天天在天上快乐地飞,一片混沌中物我不分。直到有一天思凡,然后放任自己爱下去,爱到满心伤痕,眼睁睁看他从身边走开,自己一步步走进他的过去,再也出不来。

就是已经修成正果,生活在一份波澜不惊的婚姻里的女人通常也都会渴望投身滚滚红尘,重新演绎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看似从柴米油盐升华到月下花前,从俗不可耐变成诗人情圣,其实无非思凡的另一种形式——明升、暗降。

是真的降。家庭没了,事业没了,孩子没了,自我没了,只剩下一个他了,到最后他也弃你而去了,你的人生因为思凡,一步步在做着减法了。减到最后,只剩一地伤心了。

但是思凡的女人是不惮于饮鸩止渴的,芳心寂寞,一见到一个清俊的男子,就什么都忘了。崔莺莺自荐枕席了,卓文君寅夜私奔了,杜丽娘干脆变成一缕香魂,追随一个梦见梅花的书生去了,甚至灵河岸边的绛珠仙草也凡心大炽,一心要下凡历劫,不是经历爱情了——其实爱情就是一场劫,想不承认都不行的。

每一场爱情都是一个劫数,劫后余生的是毛皮筋肉,有些东西永远遗失在一场爱情里面,而爱情像一阵风,在自己的生命里呼一声就刮过去了。

所以,女人如水也可以有以下解释:所有的女人都像水一样有三种存在形式——正在向往爱情,正在经历爱情,以及正在失去爱情,或者说正在思凡,已经下凡和重新出凡。爱情是每个女人的滚滚凡尘,站在云端往下看,你可以体会到一个寂寞神人的心情:有人爱,有人疼,有一个男子让你怦然心动,多么美好温馨。可是神仙不知道温馨是多么轻薄的一层装饰,底下掩盖着的是多么悲凉的一个结局。只顾凡心一起,爱情萌动,奋不顾身,跃下凡尘,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发生。不是,是对你来说,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发生,而对于那个男人,或许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爱了,梦了,伤了,痛了,醒了,哭了,醉了,累了,回身站在岸上,重新寂寞地做神仙了,这几乎就是所有女人的归宿了。

爱家的男人是一种诱惑

钱钟书说,女人傻起来是没有底的,我说女人羡慕起女人来,也是没有底的。

一个女人时常听到同事对自己丈夫的夸耀:顾家、顾孩子、爱老婆,每天起早买豆浆、油条,晴天晒被,下雨送伞。出差在外,别人都有“声”有“色”,他在旅馆里给老婆打电话,嘱咐煤气不要漏了,把水龙头拧死,晚上拉上窗帘再睡觉。我这就要回去了,你想吃什么?想用什么?……

这个女人真羡慕啊。自己的丈夫怎就不那样呢?有一次她穿着裙子上班,拉锁坏了,回家换衣服,老公一见就大怒:“怎么回事?好端端就坏了?是不是别人怎么你了?那天和你在街上并排走的男人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脾气还没发完,电话来了,“喂?喝酒?都有谁?好,我马上去。”

任何事情,只要羡慕心一起,缘分也就来了,不是缘分也当它是缘分了。原本就认识的两个人很自然就走到一起了。不是不知道不道德的,中间分分合合,仍旧难以割舍。不知道哪个古代小诗里说得这样明白如话:“断了吧,断了吧,总是个冤家难放下,厮惹得千条万缕萦心下。”

爱得深了,男人就鼓励她:“离婚吧,为了我。离婚的过程就是一种阵痛,过去就好了,我们将会迎来另一片新天地,幸福地度过后半生。”听着这个男人在电话里给她低低地唱:“我耕田来你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

这个女人是真的醉了,开始孤注一掷,家也不要了,孩子也不要了,和丈夫摊牌了:“我不爱你了,我爱上了别人。他比你好,比你顾家,比你爱我。请你放过我吧。”做丈夫的认错追悔,万千保证,换不回的江山挽不回的心,红着眼睛跟她说:“如果你认为你找到幸福,那好,我成全你,但是你要把他的电话告诉我,我想知道这个人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如果他是真心爱你,我情愿退出。”

电话给他,拨过去,免提按下,听那个男人在那边说:“啊,这个……对不起,是你太太先找到了我……请你放心,我不会再找她了,也不会打扰你的家庭。请你相信我,我也有孩子,有老婆……”放下电话,丈夫回头看她,眼神无比凄恻——原来这是他早就料到的结局,最懂男人的还是男人。

你看,这就是结果。不要说不把感情放到阳光下就看不清它的本色,之所以做了扑火的飞蛾,只因为爱家的男人对女人来说从来就是一种诱惑。

爱家的男人很温柔,很厚重,不凉薄。哪一个女人不愿意当自己是一个柔软的婴儿,皮肤娇嫩、双颊绯红、眼睛明亮,在爱人的怀抱里咯咯地笑呢?爱家的男人就是女人梦想的温床,女人在里面放养自己的小白鹅,洁白可爱的倒影摇漾着别人家男人的碧水清波。

可是,女人错了。你有什么力量让一个爱家的男人把打拼半世得来的家业断送在你的手里呢?只要你不逼他娶你,他可以对你温柔呵护,一旦你真的想破釜沉舟,他准定是第一个逃了。你爱他,是因为他爱家。可是你忽略了,他的“家”里,有另一个女人盘踞着。你的错爱的前提已经让你自己败了,他因为爱家,所以舍得背叛你,你永远不会使他背叛他的原则。所以,他诱惑你的理由也就成了他背叛你的结果。

说到底,你之于他,只不过一枝红杏罢了。你最让他浮想联翩的时刻,是长在高高的枝头。听过那句诗没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让他当那个站在墙外的汉子,听得见,看不到,看得见,摸不到,多情却被无情恼!女人千万不要丢盔卸甲,赤裸示人,否则就算你想当出墙红杏,都没有资格。

所以,对一个成熟稳重、爱家入骨的男人,你可以把他当作蓝颜知己,忽略相爱的过程,起于相识,止于相知,反正就是不要去蹚这条流着火的爱河,那样就会既不相失,也不错过,这大概是天底下男女最合适的距离和给红杏最保鲜的举措。

爱侬误一生,情愿为侬误

爱情最像过阵雨,它说来就来了。爱不上,你是你,我是我;爱上了,恨不得我做了你,你做了我。这时的朦胧情怀如樱桃微露、丁香半开,最是惹人费疑猜: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设若有情,一座山也不过一张纸,一经捅破,性质就变了。热恋就是密雨斜侵薜荔墙,把两个人冲得晕头转向。找不着北的男女什么都敢干,就像李煜的《菩萨蛮》: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

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让我佩服的是古代的春闺词,明明什么都写了,却好像什么都没写,看到的只是万古洪荒,让人心惊的爱情;现在的下半身写作,什么都不写也好像什么都写了,让人不由自主往那方面想……

可是欢娱只嫌夜短,愁怨总恨更长,世上最常见的就是棒打鸳鸯,汤显祖的《牡丹亭》被白先勇先生誉为“死去活来的爱情”,果真如此,爱到深处,就算是刻骨相思了无益,争奈不思也是思。

幸运的是分离总有相聚,分开时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聚首时轰然的甜蜜和惊喜,反而疑是在梦里:“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在梦中。”

不是梦,不是梦,举起银灯照复照,原来你是真的回来了,此后该不会分别了吧?好夫妻最怕是别离,如同一只蚌被一剖两半,一半撂在大海,一半抛在荒山,芭蕉卷心展不开,红烛滴泪到天明。相聚仍旧遥遥无期,外面还是凄风搅着苦雨:“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共话巴山夜雨时。”

这对夫妻经过年少轻狂的岁月,而今情怀似水、似月、似秋雨,分开时灯下相思,相聚时却少了浓情蜜意、红烛摇摇,而是一种清凉宁静,秋露滴芙蕖般的喜悦。

但是很快,数十年光阴一弹指,一个先走了,又剩下一个单飞。这一场最后的别离成就一首首传世的悼亡诗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十九岁时与十六岁的王弗共结连理。王弗美慧,夫妻相得。她随苏轼在颍州时,正月之夜,梅花盛开,她说:“春月胜于秋月。秋月让人惨凄,春月令人和悦,可招朋友于花下饮。”苏轼赞她“真诗家语”,并作词:“春庭月午,摇荡香醪光欲舞……不似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不料十年后王弗病逝,苏轼虽另娶,却对她念念不忘。又是十年之后,新梦旧妻,挥毫而作,一首词里千古忧思。

还有贺铸的《半死桐》: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这样的词本名《鹧鸪天》,贺铸改名《半死桐》,取汉代枚乘《七发》里“龙门之桐”的意思。所谓“龙门之桐”,其根半死半生,斫以为琴,声音为天下之于悲。我想起《飘》里那个精力旺盛的杰拉尔德,妻子一死,一下子没有了活力与朝气,变得一蹶不振、精神恍惚,终日里侧耳倾听妻子归来时轻柔的脚步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夫妻二人互为演员,在人生的舞台上为彼此舞尽一生。当一个死去了,另一个失去了观众,生命成为一种非死亡无法终止的伤痛。这个时候,梧桐半死,委实地不愿生。

检点一生情爱,无非几首诗词。从草叶青青到梧桐半死,越活越沉重,越活越悲哀。一念及此,宁可不曾爱,可是,又有多少人肯出世即离红尘,逃避这爱一场、念一场、想一场、悲一场的人间至味?爱侬误一生,情愿为侬误……

想念爱情

喜欢民歌。“路畔上长得一苗灵芝草,谁也比不上妹子好。豌豆开花一盏灯,哥哥看见你比谁也亲。远看你亲来近看你亲,人好心好爱死人。满天星星一颗明,全村挑准你一个人。”

“正月里冻冰立春消,二月里鱼儿水上漂;水上漂来想起奴的哥,想起奴的哥哥等一等我。”

心疼那两个遥遥相望的人:“妹妹你在那圪梁梁上,哥哥我在沟,拉不成那个话话儿,招一招个手。”

羡慕赤裸裸表白的那份炽热与大胆:“阳婆婆出来照西墙,爱哥哥的心思一肚肚装,草根根比不上树根根,你是哥哥的心上人。”没有计较,也不讲七分留下爱自己,拿出三分爱别人。只要我爱你,就用上我的命。

“大青山石头乌拉山水,站上石头瞭不见你。手拿上刀刀磨石上触,你不信哥哥我就豁开肚。”真是,现在的恋人们。谁还敢说豁开肚给人看看是真心假心,还是真心假心三七分?

同情民歌里那爱而不得的爱情:“正月里那个说媒二月里订,三月里交大钱四月里迎。三班子那个吹来两班子打,撇下我的情哥哥,抬进了周家。……手提上那个羊肉怀里揣上糕,拼上性命我往哥哥家里跑。我见到我的情哥哥有说不完的话,咱们俩死活哟长在一搭。”

民歌上有风露,是野田生野洼长的草,草顶有花,花里有蕊,蕊心有蜜,蜜里裹着青心,心外趴一只蜜蜂。有欢会,有伤情。一支草一点露,露里有日月星辰,情仇爱恨,黄土变金。

穷、病、苦、生离、死别、黄沙、旱魔,黄土地上的人们心里盛满寂寞和悲伤,一边放羊,一边吼唱。离黄河近,就在歌声里浮一条黄河;离山坡坡近,就在歌声里浮着枯草黄烟;他们离得妹子远,却是字字句句都有妹子红红的嘴唇毛眼眼。

史铁生撰文讲陕北早年不是糠菜半年粮,是糠汤半年粮。男人顶着月亮到山里去,晚上再顶着月亮回来,在青天黄土之间用全部生命去换那每年人均不足三百斤的口粮。婆姨们白天喂猪、养鸡、做饭,夜晚纺线、织布、做衣裳。就算这样,“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那个年代的情,就是这样真。

夕阳下远山披着彩裳,真正的风吹草低见牛羊,这个时候,唯有深深地吸一口长长的气,然后歌唱,所以才有了蒙古长调。那样长长的“咿咿咿呦呦呦”,那样莫名的听不懂的吟唱,一口气长长吐出,好像套马索远远地抛出去,不是要绕房梁,竟是要企图绕住远远的山梁。马头琴的声音好忧伤,好像走失了爱情,再也寻不回一样。

民歌是反道学的,是严谨规整的法度调理下偷偷长出来的一棵歪脖子树,树上还开满了花。所有的民歌都是一样的心肠,如史铁生所言,“不屈不息的渴盼,苦难中的别离,煎熬着的深情,大胆到无法无天的爱恋”:

“三天没见哥哥面,大路上行人都问遍。”

“风尘尘不动树梢梢摆,梦也梦不见你回来。”

“白格生生蔓菁绿缨缨,大女子养娃娃天生成。”

“我把哥哥藏在我家,毒死我男人不要害怕。”

“想你想得眼发花,土坷垃看成个枣红马。”

“六月里黄瓜下了架,巧口口那个说下哄人的话。……噢,噢,噢嗬,噢嗬嗬,噢嗬嗬——!说是了天上没灵儿神,刮风了下雨是吼雷儿声,我问你就知情是不知情儿……”

真是,“花儿本是心上的话,不唱时由不得自家。刀刀拿来头割下,不死时就这个唱法。”

为什么想起这些?因为听到两个小故事:

一个男人努力读书,跳出农门,为了买房,到外地出长差多赚钱。项目告一段落,迫不及待坐飞机回家,事先没告诉未婚妻,打算给她一个惊喜。下午到家,不顾旅途劳顿,直奔菜市场,买未婚妻最爱吃的菜,买花。做好菜,插好花,点燃蜡烛,把红酒开了醒着,等到夜里十一点,问未婚妻在哪里,她回答说“在咱家睡觉呢”……

一个男人结婚之前就知道妻子有心脏病,却不离不弃,一直照顾了八年。三年前他出了一点儿事,岳父硬是让他们两个离了婚。三年了,他未娶,妻未嫁。前不久妻子因心脏病去世,年仅三十三岁,他接到电话,趴在汽车方向盘上啪啪地掉了一下午眼泪,晚上下班回到家,一个人对着那永远都不会亮的QQ发了一晚上消息……

知道了。

原来不是喜欢民歌,而是开始想念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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