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躬耕田垄

二、躬耕田垄

大约在三十七八岁时,经过长期矛盾的抉择,陶渊明终于作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那就是从此永远告别仕途,完全走上归耕田园的道路。在后来的二十多年中,尽管有人多次劝他出去做官,艰辛的农耕生活有时甚至让他饱受饥寒交迫之苦,但他始终初心不变,没有向生活和命运低头,直至生命的终结。

在隐居家乡柴桑的初期,正值壮年的诗人虽然经历过像失火迁居一类生活变故,体验着一年四季天气和庄稼给农人带来的喜怒哀乐,可总体状况还基本能维持温饱,既有日出月入的辛劳,也有读书抚琴的闲逸。在这段相对平稳的岁月里,他一方面在与身边景物诸如望中的南山、东篱的秋菊、庭园内的青松和晚风中的飞鸟等进行无言的交流中,时时获取对自然之道的领悟;另一方面也在与家人的团聚、邻人的交往中,处处感受到可与伪诈世风相对抗的真诚淳朴。正是这种来自自然和人生的双重作用,使诗人不仅坚定了自己的生活信念,同时也孕育并形成了自己委运自然的人生观,催化了一大批以此为思想内核的描写田园风光、四季劳作和人际交往的诗文佳作,并由此完成了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隐逸诗人独特人格的冶炼和锻铸。

可以说辞官归田的头十几年是诗人创作最为丰厚、特色最为鲜明的时期。在他先后创作的一系列诗文名篇如《归田园居五首》、《移居二首》、《读山海经十三首》、《闲情赋》、《饮酒二十首》等作中,人们既能欣赏到“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郁郁荒山里,猿声闲且哀。悲风爱静夜,林鸟喜晨开”的山乡景色,又能感受“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的农家情趣。当然,其间又不乏“晨兴理荒秽,待月荷锄归”、“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的生活艰辛。至于诸如“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欣喜,对理想中美人连发十愿的执着追求,赞叹夸父追日、精卫填海、刑天舞干戚、荆轲刺秦王等壮举,以及“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的疏狂,无不畅开胸怀,坦陈曲衷,让人看到了一个有血有肉、敢恨敢爱的鲜活人生。因此,读这一时期陶渊明的诗文,是深入了解其人的关键。

归园田居五首(选三)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亩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1. 适:适应、投合。俗韵:世俗的情趣。
  2. 尘网:指官场仕途。语出东方朔《与友人书》。
  3. 三十年:“三”当为“已”字之误,指渊明初为江州祭酒(396)至辞彭泽令归田(405)之时。
  4. 羁鸟:笼中之鸟。羁,受束缚。
  5. 守拙:与取巧相对,言保持淳朴的本性。
  6. 暧暧:昏暗貌。
  7. 依依:隐约可辨貌。墟里:村落。
  8. 狗吠二句:语本汉乐府《古鸡鸣行》。
  9. 樊笼:关鸟兽的笼子,喻指仕宦。

这组诗共五首,与《归去来兮辞》作于同时或稍后,因此意脉前后联贯相通。尤其是这第一首,前八句几乎全是辞中所谓“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和“觉今是而昨非”的翻版。其中把出仕称作“适俗韵”和“误落尘网”,悔悟之意非常明显;而性爱丘山、鸟恋旧林、鱼思故渊的比喻,又将自己的秉性气质表示得十分清楚。尤其是“守拙归园田”五字,明确揭出组诗所要抒写的内容,具有提纲挈领的作用。与《归去来兮辞》对归隐的激情渲泄不同,组诗偏重于对归隐后现实生活情形的客观描写,这在第一首诗的后十二句中,即有明确的反映。其中“方宅”四句写居住环境:宅旁有田,屋后榆柳成荫,堂前桃李罗列;“暧暧”四句写四周景色,前两句为眼见,后两句系耳闻,不仅形象,而且典型,深为后人赏叹;末四句则由外界的洁净无尘、安闲自适,进而为内心的恬静淡泊,这又是由内外交感所产生的最高境界。诗人一直祈求的归朴返真的人生真谛,在这里得到了最理想的表现。后来他又在晚年把诗中所描写的景色,具体想象演化为桃花源式的仙境,令古往今来的读者对之都羡慕不已。

此诗极为后人推崇。方东树称其“纵横浩荡,汪茫溢满,而元气磅礴,大含细入,精气入而粗秽除,奄有汉魏,包孕众胜,后来唯杜公有之”。又说“少无”八句“当一篇大序文,而气势浩迈,跌宕飞动,顿挫沉郁”;“羁鸟”二句“于大气驰纵之中,回鞭亸鞚,顾盼回旋”;“方宅”十句“笔势骞举,情景即目,得一幅画意”(《昭昧詹言》)。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1. 罕:稀少。人事:指交往应酬。
  2. 轮鞅:代指车马。鞅,马颈上的皮带。
  3. 荆扉:用柴草编织的门窗。
  4. 墟曲:乡村。
  5. 披:拨开。
  6. 霰(xiàn):小雪珠。

从官场人事的烦杂中解脱出来,诗人对生活的第一感觉是由闹而静,由矫情屈行到坦诚无饰。这是组诗中的第二首,继前篇描写环境与心情之后,着重抒发了乡居生活的宁静和淳朴。身处偏僻的野外穷巷,远离了尘世人往车来的喧闹繁杂;白天掩了柴草编成的院门,在空空的屋中连思想都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净化。如果说诗的前四句立足于居住的清静,那么中四句则突出了交往的单纯。你看他时常出现在乡村中,拨开丛生的杂草与邻人往来;见面后不说别的,只讲些地里桑麻生长的情况。由此可见诗人这时已完全融入了普通的村民之中,与他们有了共同关心的话题。这还不算,最后四句先写农事之喜:桑麻渐渐长大,土地逐日开垦,辛勤的劳动得到了预期的回报;后写农事之忧:经常担心天气会突然变冷,地里的庄稼会同草丛一样枯萎零落。由此更突出了诗人不仅形迹、话题已与村民相同,而且连思想感情也完全与他们相通,相互间不存在任何隔阂。而诗的纯真,诗的朴实,都已不求自至了。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1. 兴:起身。荒秽:指田里的野草。
  2. 但:只要。

这是组诗中的第三首,摄取的是一个生活片断。诗的前二句写实,含有初操农务不善经营之意;但又暗用汉人杨恽“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汉书》本传)典,寄托情怀。“晨兴”二句接写一天中早出晚归,锄草理荒。既有耕作时的辛苦劳累,又有劳动后的轻松愉快。其中后句尤有诗情画意。以下二句仍写归途,道狭草长,夕露沾衣,乡间夜行之景历历在目。最后以“顶针格”紧接,表示出身体受累并不足虑、只要不违背意愿就行的豁达,不禁使人由此看到了诗人坦荡的胸襟和不被儒家鄙视体力劳动传统观念束缚的卓越见识。全诗有景,有味,更有意,所以宋代大诗人苏轼曾与友人共读此诗,“相与太息”,而“以夕露沾衣之故而犯所愧者多矣”(《东坡题跋》),渊明独能拔萃其中,实属难能可贵。陶诗之不可及,原本其人品之不可及,于此愈信。至其行文章法,又恰如方东树《昭昧詹言》所说:“此又就第二首(即上选“野外罕人事”)继续而详言之。而真景真味真意,如化工元气,自然悬象著明。末二句换意。古人之妙,只是能继能续,能逆能倒找,能回曲顿挫,从无平铺直衍。”

读山海经十三首(选二)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1. 孟夏:初夏,即农历四月。
  2. 扶疏:枝叶繁盛貌。
  3. 深辙:重车留下的深印。此指显贵所乘大车。
  4. 周王传:指记载周穆王驾八骏西征事的《穆天子传》。
  5. 流观:即浏览,不经意的阅读。山海图:即《山海经图》。《山海经》是一部古代地理书,今本十八篇,作者非一人。其成书于战国至西汉初年,内容多为传说中的地理知识和远古神话,并配有大量插图。
  6. 宇宙:指上下四方的空间和古往今来的时间。

诗人辞官归隐后,一直过着亦耕亦读的乡居生活。这一组十三首诗,就是他读《山海经》时陆续写下的感想。作为第一首序诗,诗人在这里先交待了读书的季节和环境。初夏时分,春花相继凋落,青草绿叶更加茂盛,在众鸟啁啾的树木掩映下,坐落着诗人居住的小屋。诗的前四句记时写景,朴实自然。“既耕”四句接叙人事,农耕既毕,抽闲读书;不交富贵,还召故人。生活平静,却不乏乐趣。“欢然”四句写以春酒时鲜待客,并有微雨好风前来助兴,彼此交往相得甚欢。最后四句入题,点出所读书名,总写驰心宇宙,其乐无穷。其中“泛览”、“流观”即《五柳先生传》中所谓“好读书,不求甚解”之意。用现代语来说,就是轻松、愉快地阅读。当然,“乐”这一全诗的结穴,不仅仅是指读书所能获取的愉悦,同时也当涵盖了以上所言的良辰、美景和赏心、乐事四者。这正是诗人孜孜以求的自然环境、自然生活方式、自然情趣和谐统一的集中体现。而温汝能《陶诗汇评》曾说“此篇是陶渊明偶有所得,自然流出,所谓不见斧凿痕也。大约诗之妙,以自然为造极。陶诗率近自然,而此首更令人不可思议,神妙极矣”,又是从艺术上指出它的精湛造诣。殊不知其思想内涵实为艺术形式之本之根,两者宜其相得而益彰。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

徒设在昔心,良晨讵可待


  1. 精卫二句:《山海经·北山经》载古炎帝少女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化为精卫鸟,常衔西山的木石来填塞东海。
  2. 刑天二句:《山海经·海外西经》记刑天与帝争神,被断首,仍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而舞。刑天,传说中的兽名。干,盾;戚,斧。
  3. 同物二句:指女娃化身为鸟、刑天变为无首同样是生物,该不会忧虑后悔。
  4. 徒设:空有。在昔心:指精卫填海和刑天争神的雄心壮志。
  5. 良晨:即良辰,好时机。讵:岂。

在这组诗中,除了首、尾两首起结外,其余都是吟咏《山海经》中所记一、二异事奇物。本诗是其中的第十首,写的是《北山经》中有关精卫填海和《海外西经》中有关刑天争神的传说。尽管这两则故事并非同载一经,但却有一个非常突出的相同之处,那就是虽死无悔、猛志常在的精神足以感天动地。而诗人抓住这点,集中加以赞美,可谓独具会心。

从表面看,全诗就精卫衔木以填沧海、刑天断首仍舞干戚生发感慨,但如果联系诗人少怀济世之志,最终因时势混乱而未能伸展的现实,那么在“徒设在昔心,良晨讵可待”的叹息中,人们读到的不仅仅是对神话人物女娃及刑天的惋惜,而且更是诗人自己深沉的身世之慨了。

就这点而言,此诗诚如梁启超所言,诗人已在不知不觉中表现了他的“潜在意识”,也像鲁迅所说,这是陶诗除温文尔雅外的另一种“金刚怒目式”。因为在他的血管里,毕竟还流淌着晋代开国名臣匡扶天下的热血,而时不我待的悲壮,在神话传说和现实生活中同样存在,这就为诗人抒写欲有为而不能的幽愤,提供了一个最好的切入点,也使我们由此看到了他性格中刚强激烈的另一面。

闲情赋并序

初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检逸辞而宗澹泊,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缀文之士,奕代继作,并因触类,广其辞义。余园闾多暇,复染翰为之。虽文妙不足,庶不谬作者之意乎


  1. 张衡(78—139):字平子,东汉南阳西鄂(今河南南阳)人,杰出的科学家和文学家。
  2. 蔡邕(132—192):字伯喈,东汉陈留圉(今河南杞县)人,擅辞赋,能书画。
  3. 检:检点,收敛。逸辞:放荡的文辞。宗:崇尚。
  4. 终归闲正:指“曲终奏雅”,归于正道。
  5. 抑:制止。流宕:放荡。
  6. 谅:信。讽谏:婉言规劝。
  7. 缀文:连缀文词,即作文。
  8. 奕代:累代,一代接一代。
  9. 园闾:乡居。闾,里巷。
  10. 染翰:以笔蘸墨。翰,笔。
  11. 庶:幸。谬:违背。作者:指张、蔡等历代继作者。

也许是在诗文作品中抒写田园生活的闲适多了,陶渊明在人们的印象中一直是个清静寡欲的淡泊者,没有执着的追求和火一般的激情。然而他们错了:诗人并没有因为表面的平静和飘逸,而泯灭燃烧在心中对理想及美好事物不懈追求的熊熊烈火。这篇作于辞官彭泽令、归乡不久的《闲情赋》,便可说是这种激情积蓄既久后的一次集中喷发。

描写女子的美貌和对她们的爱慕之情,是辞赋创作中一个历史悠久的传统题材。其源可追溯到屈原、宋玉,汉代又有司马相如、张衡、蔡邕等相继而作,可谓源远流长。诗人即因此触类而通,用“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的行文结构,来达到“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和“不谬作者之意”的目的。

夫何瓌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褰朱帏而正坐,泛清瑟以自欣。送纤指之余好,攘皓袖之缤纷。瞬美目以流盼,含言笑而不分。曲调将半,景落西轩。悲商叩林,白云依山。仰睇天路,俯促鸣弦。神仪妩媚,举止详妍


  1. 瓌(guī)逸:艳丽奇特。令姿:美姿。
  2. 旷世:绝代。秀群:秀出于群。
  3. 倾城:极其貌美动人。语本《汉书·外戚传》载李延年歌。
  4. 鸣玉:玉佩晃动相击有声,故云鸣玉。
  5. 齐:排列。芬:芳香。
  6. 俗内:尘世间。
  7. 感人生句:语本《楚辞·远游》“哀人生之长勤”。
  8. 寡:稀少。殷:众多。
  9. 褰(qiān):同搴,揭开。
  10. 泛:古代弹琴的一种指法,此代指弹奏。
  11. 余好:指清瑟的余音。
  12. 攘:捋起。缤纷:指弹奏时衣袖飘动飞舞。
  13. 瞬:眨眼。流盼:眼波流转。
  14. 景:日光。轩:窗。
  15. 悲商:指秋风。商,五音之一,声悲,古人以秋属之。
  16. 睇:看视。
  17. 俯促:俯身急弹。
  18. 神仪:神情仪表。
  19. 详妍:安详美丽。

赋的首段从外貌修饰和内心向往两个方面,倾力描绘了一个美艳惊世的佳人。她容貌秀美,能倾城倾国;她修饰得体,气质高雅;她情怀淡泊,不同于流俗;她志向高远,义薄云天。不断流逝的时光令她对人生的短暂感慨万分,于是揭帷端坐,抚琴弹曲。只见她纤指灵巧地送出串串音符,衣袖舞动如白雪飞扬;闪动的眼中目光流转,含蓄的表情似笑似言。曲调弹到将近一半,夕阳已沉落在西窗;秋风吹过林木,白云飘向远山。这时佳人仰望天空,急收琴弦,神态妩媚,举止安详。从诗人惊叹的语调和生动传神的描摹中,人们已能触摸到他那颗为之剧烈跳动的心。

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欲自往以结誓,惧冒礼之为諐。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1. 接膝:犹促膝,两膝相对。交言:交谈。
  2. 冒礼:冲犯礼仪。諐(qiān):同“愆”,过失。
  3. 待凤鸟二句:语本《楚辞·离骚》“凤凰既受诏兮,恐高辛之先我”,说想请凤鸟转达衷曲,又怕被别人抢先。
  4. 靡宁:无法安定。
  5. 须臾:顷刻。九迁:多次前往。语本《楚辞·九章·抽思》“魂一夕而九迁”。
  6. 华首:指女子的秀发。
  7. 宵离:夜间脱衣而寝,故云。
  8. 未央:不尽。
  9. 窈窕:娇美貌。纤身:苗条的身材。
  10. 温凉:气候暖冷。
  11. 泽:润发的膏脂。
  12. 刷:涂抹。玄鬓:黑发。颓肩:柔弱的双肩。
  13. 枯煎:干竭。煎,尽。
  14. 黛:画眉用的青黑色颜料。
  15. 闲扬:止息上扬。
  16. 尚鲜:看重新鲜。
  17. 取毁:见毁。此指因要重新化妆而被擦去。
  18. 莞(guān):俗名席子草,可用来编席。
  19. 文茵:皮褥。御:使用。
  20. 履:鞋子。
  21. 周旋:指进退。
  22. 楹:房柱。
  23. 扶桑:神话中的日落处,此代指太阳。
  24. 奄:遽然。景:日光,此借指烛光。
  25. 凄飙:凉风。柔握:指柔软的手掌。
  26. 缅邈:遥远。此指远远丢开。
  27. 桐:梧桐。古人用以制琴,故云。
  28. 辍音:停止弹奏。辍,中止。

果然,美人的琴音在诗人心中激起了阵阵波澜,使他产生了迫不及待地前去与她交结修好的强烈愿望。但又和所有心有所恋的人一样,在未得到对方的认可前,总会有种种顾虑乃至想入非非。诗人此赋的魅力所在,即在于用形象传神的笔墨,毫不掩饰地再现了这种近乎痴狂的矛盾心理。在自往恐失礼、托人怕落后的两难中,他一口气连发十愿,愿作美人的衣领、裳带、发泽、眉黛、莞席、丝履、昼影、夜烛、竹扇、鸣琴,总之,一切可以和她亲密相伴的器具、饰物,以期日夜不离,长相厮守。其情感之真挚急切,表达之奔放热烈,真是前所未有。可以这样说,无论古今哪个女子,面对如此恳切真诚的大胆追求,是没法不被感动的。然而诗人在一泻无余地表达这种感情的同时,又十分自然地吐露了会因时过境迁而被她遗弃的深深忧虑,这便使这团从诗人内心喷发的烈火,带上了稍纵即逝的悲剧色彩,读来尤觉真实和叩人心扉。

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于南林。栖木兰之遗露,翳青松之余阴。傥行行之有觌,交欣惧于中襟。竟寂寞而无见,独悁想以空寻。敛轻裾以复路,瞻夕阳而流叹。步徙倚以忘趣,色惨凄而矜颜。叶燮燮以去条,气凄凄而就寒。日负影以偕没,月媚景于云端。鸟凄声以孤归,兽索偶而不还。悼当年之晚暮,恨兹岁之欲殚。思宵梦以从之,神飘而不安。若凭舟之失,譬缘崖而无攀。于时毕昴盈轩,北风凄凄。不寐,众念徘徊。起摄带以伺晨,繁霜粲于素阶。鸡敛翅而未鸣,笛流远以清哀。始妙密以闲和,终寥亮而藏摧。意夫人之在兹,托行云以送怀。行云逝而无语,时奄冉而就过。徒勤思以自悲,终阻山而带河。迎清风以祛累,寄弱志于归波。尤《蔓草》之为会,诵《邵南》之余歌。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


  1. 徒:空。契契:忧愁貌。
  2. 拥:怀抱。劳情:犹多情。罔:无。
  3. 容与:徘徊不进。
  4. 栖:止息。木兰:木名。句本《楚辞·离骚》“朝饮木兰之坠露”。
  5. 翳(yì):遮蔽。
  6. 傥:倘,假如。觌(dí):见。
  7. 交:错杂。欣惧:欢欣畏惧。中襟:内心。
  8. 悁(juān)想:愁思。
  9. 徙倚:迟疑不定。趣:同趋,前行。
  10. 矜颜:板起面孔。
  11. 燮燮(xiè):落叶声。去条:离枝。
  12. 媚:用作动词,犹焕发。景:此指月光。
  13. 殚:尽。
  14. 飘飖:动荡不定。
  15. 凭:犹驾。櫂:船桨。语本《汉书·贾谊传》:“是犹度江河,亡维楫,中流而遇风波,船必覆矣。”
  16. 毕、昴(mǎo):两星座,秋后见于西方。盈轩:满窗。
  17. (jiǒng):眼睛发光。语本《楚辞·哀时命》“夜而不寐兮”。
  18. 摄带:提带束衣。伺:等候。
  19. 妙密:美妙细密。闲和:闲雅平和。
  20. 藏摧:即摧藏,极度哀伤。
  21. 奄冉:犹冉冉,时光渐逝。
  22. 祛累:消除忧愁。
  23. 弱志:谦词,犹卑微之情。归波:逝波。
  24. 尤:责怪。《蔓草》:指《诗经·郑风·野有蔓草》,写男女“邂逅相遇”。
  25. 《邵南》:即《诗经·召南》,古人认为其诗为“正始之道,王化之基”,有助风教。余歌:遗诗。
  26. 八遐:八方极远之地。

可惜诗人在赋中拟写的这种美好的愿望和大胆的设想,由于所处时代局限而并未能付诸行动。当他在一阵热情涌动之后漫步林中,四周已是一片暮色。那动人的琴声仿佛还飘留在远去的云中,这时他才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精神上的热恋,他和美人之间,“终阻山而带河”,无法相见相识乃至相恋;于是只能把这份美好的感情,永远珍藏在心底。

这是一个设想中的恋爱悲剧,一种人生的失落,一次渴盼自由精神的重挫。从中正可折射出那个时代对真实人性的压抑和摧残,以及这种压抑和摧残在文人心目中留下的深深烙印。只有纯真率直如诗人,才能把它如此形象地再现出来。而这,又决非那些说此赋“白璧微瑕”、“亡是可也”(萧统《陶渊明集序》)的封建卫道士们所能体会和理解的。

连雨独饮

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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