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仕时隐
陶渊明(369—427),名潜,字渊明、元亮(一说他在晋时名渊明,入宋后改名潜),别号五柳先生,死后友人私谥“靖节征士”,世称陶靖节或陶征士。寻阳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他出生在一个没落的官僚家庭,曾祖父陶侃是东晋赫赫有名的开国元勋,官至大司马、都督八州军事,封长沙郡公。但由于“望非世族”,遂在门阀制度森严的朝廷中受人讥讽。他的祖父陶茂、父亲陶敏都曾为官,但家族却已日渐衰落。渊明的母亲孟氏,是东晋名士孟嘉之女、陶侃的外孙女。渊明出生时,家境更是每况愈下,甚至到了“箪瓢屡空”的贫困地步。
青年时期,陶渊明过的是“居无仆妾,井臼弗任,藜菽不给,母老子幼,就养勤匮”(颜延之《陶征士诔》)的艰难生活,但他并不为意,平生耽好儒家六经,又深受老庄及魏晋玄学影响,始终崇尚自然、淡泊名利。出身名流却并非世族,祖上荣耀却家道衰落,加之身处东晋十六国的动乱时期,以及深受“儒玄双修”的时风熏染,都对他的人生道路、处世方式,乃至文学创作风格,产生了决定性的重大影响。
陶渊明最初出为江州祭酒,是在太元二十一年(396),最后为官彭泽令,是在义熙元年(405),前后历时十年。在此期间,他曾先后出任过桓玄的幕僚、刘裕镇军参军和刘敬宣建威参军,任期长则几年,短则数月。关于出仕和辞官的原因,据《宋书》本传、萧统《陶渊明传》及其本人的自述,大约不外“亲老家贫”和“不堪吏职”,即迫于家庭生计和性不谐俗两点。但若予深究,则又不尽其然。如他入幕桓玄,正值其高举勤王义旗之时;他为官刘裕军,又恰逢其讨伐桓玄篡晋之日。这种历史的“巧合”,正说明陶渊明并不是一个自甘淡泊、不思有所作为的人;相反,他曾胸怀“大济苍生”的抱负,只是在看惯了世事翻覆、“有志不获骋”的情况下,最后才迫不得已地选择了归隐的道路。
在这段时间内,他留下了从《五柳先生传》到《归去来兮辞》等一批诗文佳作。从中不难看出他徘徊在出仕和归隐之间的心理路程,以及早期创作的质朴风格。
五柳先生传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靖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赞曰: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极其言兹若人之俦乎?酣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 何许人:什么地方人。
- 闲靖:安闲平静。
- 不求甚解:指不穿凿附会,刻意求深。
- 造:到,去。辄:总。
- 吝情:在意,顾及。
- 环堵:指屋内四壁。萧然:空虚貌。
- 褐:粗布衣。穿:破洞。结:补丁。
- 箪瓢二句:语本《论语·雍也》:“子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箪,盛食竹器。瓢,舀水用具。晏如,安然自在。
- 黔娄:春秋时鲁人,不求仕进。死后妻子说他“不戚戚于贫贱,不忻忻于富贵”(《列女传》)。
- 戚戚:忧愁不解貌。汲汲:尽力以求貌。二句又见《汉书·扬雄传》。
- 极:推究。其言:指黔娄妻之言。俦:类。
- 酣觞:犹畅饮。觞,酒杯,代指酒。
- 无怀氏:与下“葛天氏”同为传说中民风淳朴时的上古帝王。
据沈约《宋书·隐逸传》及萧统《陶渊明传》等书记载,诗人“少有高趣,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时人谓之实录”,且事在“起为州祭酒”之前,因知它是陶渊明出仕前的一篇早期作品。这篇传记以自画像的方式记事立言,真实而又传神地反映了传主年轻时贫寒的家境和处之泰然的情怀。你看他尽管家贫,“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却全然不以为怀。相反,读书成癖,却不求甚解,只求意会;嗜酒成性,而不能常得,逢招必醉;著文成习,又自得其乐,以明心志——一种率真、任性而又豁达、洒脱的情怀,一个“不慕荣利”、“忘怀得失”的高士形象,就这样通过寥寥数语,被栩栩如生地传示了出来,让人直觉面对的就是性情淳朴的上古遗民。诗人以后的人生道路,虽然曾因迫于生计而不得不违心出仕,但仕而复隐直至终结的总体轨迹,则完全实践了他在这篇短文中所称许的处世美德,那就是“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因此这篇早期之作,既是陶渊明为人性格特征的真实写照,同时又是他一生处世的行为准则。我们今天要走进诗人所处的那个时代和那种生活环境,要体验他的感受、了解他的情怀,就不能不由此起步。
辛丑岁七月赴假 还江陵夜行涂口
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世情。如何舍此去,遥遥至南荆。叩新秋月,临流别友生。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昭昭天宇阔,皛皛川上平。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
- 冥:昏暗不清。
- 敦:看重。宿好:平生嗜好。
- 南荆:荆州(治江陵,今属湖北)在晋宋时的称谓。一作“西荆”。
- 叩枻:击桨。枻,船桨。
- 友生:朋友。《诗经·小雅·常棣》:“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 湛:澄清。虚明:空旷明朗。
- 昭昭:明亮貌。
- 皛皛(xiǎo):皎洁貌。
- 役:指因公赴假还江陵。遑:闲暇。
- 中宵:半夜。征:远行。
- 商歌:春秋时宁戚穷困,因行商于齐,饭牛车下,“击牛角而疾商歌”,遂为桓帝所用(见《淮南子·道应训》)。后以商歌指自荐求官。
- 依依:思慕貌。耦耕:并肩而耕。语出《论语·微子》。
- 投冠:即挂冠弃官。旋:回返。旧墟:故乡。
- 好爵:指高官厚禄。
- 养真:保持修炼本性。衡茅:横木为门的茅草屋。
- 庶:幸,希冀之词。善自名:保持好自己的名声。
陶渊明第一次外出做官,是在晋武帝太元二十一年(396)。当时他28岁,已与发妻生有长子俨和次子俟。因迫于“亲老家贫”、“母老子幼”,“起为州祭酒(学官名)”(《宋书·隐逸传》),不久解归。安帝隆安三年(399)冬始仕桓玄幕府。期间曾于隆安五年(401,即诗题中的“辛丑岁”)回浔阳休假,七月期满还江陵,路经涂口(今湖北安陆)时写了这首诗(按本书陶诗系年,多参考龚斌《陶渊明集校笺》所附《陶渊明年谱简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由于公职在身,这天深夜渊明孤身一人尚在旅途,不免对景生叹,感慨系之。诗从怀念往日闲居的自由自在入手,先写出远离尘事世情、偏好诗书园林的本性,然后用“如何”两字转折,抒写假满后不得不远赴南荆身不由己的无奈。虽然这时江天空阔,新月皎洁,凉风吹拂,景色怡人,但是为行役所累的诗人却无心欣赏,他心中充满了沉重的失落感。与过去无拘无束的闲居生活相比,眼下的旅途奔波和夜不能寐简直使人无法忍受,于是自然萌生了强烈的去意。既然自己追求的不是春秋时宁戚所向往的高官厚禄,而是像古代贤人长沮、桀溺那样躬耕田亩,那么又何不就此投冠归里,在茅屋中修身养性、保持名节呢?全诗就事感怀,即景抒情,集中表现了即使在为官任职期间,归朴返真也始终是诗人时刻萦绕于心的人生目标。而这种对人性自适的不懈追求,正是陶渊明诗文创作的灵魂。
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选一)
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耕种有时息,行者无问津。日入相与归,壶浆劳近邻。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
- 先师二句:孔子有“君子忧道不忧贫”之语(见《论语·卫灵公》)。道指道德修养。
- 瞻望:仰望。邈:遥远。逮:及。
- 长勤:指常年累月辛勤耕作。
- 秉:执持。耒:泛指农具。时务:应时的农活。
- 平畴:平整的田地。交:接受。
- 量:估算。岁功:一年的收获。
- 问津:孔子曾让子路去问路于躬耕田亩的长沮、桀溺(见《论语·微子》),此即以长沮、桀溺自况。津:渡口。
- 壶浆:以壶装酒。劳:慰问。
一个突发事件,使诗人在前首诗中期盼的“依依在耦耕”随即变成了现实。那是隆安五年(401)冬,诗人因母亲孟氏病故,离职回浔阳居丧,得以重新亲躬农事。这两首作于癸卯岁(即元兴二年,403)的田舍怀古诗,即以轻松的笔调,描写了归耕故里的喜悦心情。其第一首为:
在昔闻南亩,当年竟未践。
屡空既有人,春兴岂自免。
夙晨装吾驾,启途情已缅。
鸟弄欢新节,泠风送余善。
寒竹被荒蹊,地为罕人远。
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复返。
即理愧通识,所保讵乃浅。
这里选注的是第二首。在首引“忧道不忧贫”的先师遗训作为立身的依据之后,诗人就眼前所见和身边所事落笔,把初春田野欣欣向荣的景象和秉耒担浆的耕种交织在一起,使人在感受“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的同时,充分领悟了诗人以长沮、桀溺自况的称心如愿。尽管生活贫苦,农事辛劳,但春光可喜,农人可亲,足以调适身心,遵循遗训。诗中“平畴”二句生意盎然,尤为一时兴到之言;一个“交”字,把风吹拂旷原的情形表现得异常生动。与此相似的描写,还有四言诗《时运》中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如果不是经常亲躬农事,细心观察,是不可能获得这种欣喜,写出如此自然入妙的诗句的。陶诗的清新和淳朴,由此可予体味。
和郭主簿二首(选一)
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
- 蔼蔼:茂盛貌。
- 中夏:仲夏,夏季第二个月。贮:积存。
- 凯风:南风。
- 回飙:回旋之风。
- 息交:停止交往。闲业:指下句中的“弄书琴”。
- 余滋:多种美味。
- 营己:料理自己。良:实在。极:限度。
- 舂秫(shú):捣碎谷物。秫,一种粘性谷物。
- 用:以。华簪:华美的固冠饰物,此代指荣华富贵。
陶渊明在浔阳因母丧居忧期间,由于有了前一阶段出仕的经历,这时更加觉得远离尘事俗务、耕种田亩的踏实和亲切。这首诗与前诗作于同年,题中的“郭主簿”生平不详,主簿是县级管理文书的小官。原诗二首,这是第二首。写的是春耕已过、秋收未到时,夏天一段短暂的空闲。前四句写景记实,时值仲夏,尽管是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但由于堂前有茂密的树木遮挡,南风因时吹来,使身处堂上的诗人感到阵阵清凉。其中一个“贮”字,不仅形象、含蓄地留住了自然界不可触摸的感受,而且还生动地体现了诗人内心的平静,这是整首诗的诗眼。由此出发,诗人在睡起后悠闲地翻开诗书读上几页,操起琴来弹上几曲。日常生活因耕作而不乏新鲜的菜蔬和陈年的谷粮,又有可供品尝的自制美酒,这不能不使他深感满足;加上幼子在旁嬉笑玩耍,能充分享受难得的天伦之乐,更使他感到有了这种现实生活真实的乐趣,便足以抛弃对世俗荣华的虚幻追求。末二句遥望白云,怀古情深。从表面看,是宕开一笔,以景情两得收结,似无具体所指;但如果联系其他作品,如前录一文二诗所涉及的怀古内容来看,那么像黔娄之妻、先师孔子、长沮、桀溺等一些古代贤人形象就会一一浮现。由此可见,时时以古代贤人的言行自砺,以及始终尽可能地从现实的农耕生活中发掘出真实的乐趣,是诗人一生之所以能不断抵御世俗利禄诱惑的两大精神支柱,而这也恰恰形成了诗人独特的人格魅力,使他能在后代深受推崇。
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
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顾盼莫谁知,荆扉昼长閇。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劲气侵襟袖,箪瓢谢屡设。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平津苟不由,栖迟讵为拙。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
- 寝迹:止迹,指隐居。衡门:横木为门的陋室。
- 邈:远。世:指繁华的城市。
- 荆扉:柴门。閇:同“闭”。
- 翳翳(yì):阴暗貌。经日:整天。
- 希声:轻微的声响。
- 劲气:强劲的寒气。
- 箪:盛食竹器。瓢:舀水或盛酒用的器皿。箪瓢指简陋的饮食,语出《论语·雍也》。谢:以辞相告。
- 了:竟然。
- 遗烈:留存的业绩。
- 谬得:错承。自谦语。固穷节:言坚持安贫乐道的节操。
- 平津:坦途,此指入仕道路。苟:假如。由:经历。
- 栖迟:游息,指归隐。讵:岂,难道。
- 兹契:这种体悟。指以上对出仕和归隐的领会。
在支撑陶渊明的两大精神支柱中,后者即现实生活中的乐趣并不是时常都有的;当它一旦消失时,那么前者,也就是古代贤人的品行,就自然成了他坚守阵地的唯一的依靠了。这首诗虽与前二首作于同年,但时值隆冬严寒,生活清苦,田园生气全无。即便如此,诗人还是以书中记载的历代遗烈自我砥砺,并与表弟敬远相互勉励,坚持不为荣华富贵所动的为人节操。当时诗人曾为其幕僚的桓玄已称帝改元,而诗仍以旧书干支“癸卯”纪年,正可发人深思。因此清人陶必铨曾指出其“著眼年月,方知文字之外,所具甚多”(《萸江诗话》)。诗中前四句记事,衡门闭关,不与人接;接四句写景,是咏雪名句;次四句写屋空食陋,天冷情索;后四句突兀振起,以遗烈为楷模自固穷节,凛然不屈;末四句对比仕隐,傲物自高。从中我们不仅可以体会出全诗如层波叠浪般的章法技巧,而且更主要的是能明显地触摸到诗人高傲的心性。诚如延君寿《老生常谈》所说:“每闻人称陶公恬淡,固也;然试想此等人物,如松柏之耐岁寒,其劲直之气与有生俱来,安能不偶然流露于楮墨之间!”这真是所谓知人论诗之言了。
归去来兮辞并序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会有四方之事,诸侯以惠爱为德,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于小邑。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归与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自免去职。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序乙巳岁十一月也。
- 瓶:古代储粮陶器。
- 生生所资:维持生计的需要。
- 亲故:亲戚旧友。长吏:县级官吏。
- 脱然:漫不经心貌。
- 靡途:没有门路。
- 会有:适逢。四方之事:指地方割据势力相互争战。
- 诸侯:指江州刺史、建威将军刘敬宣。
- 家叔:指太常卿陶夔。
- 风波未静:指各地战火未熄。
- 惮:害怕,担忧。远役:去远方任职。
- 彭泽:今属江西。去:离。
- 眷然:思恋貌。归与:回去。语出《论语·公冶长》。
- 矫厉:矫正磨砺,犹强迫限制。
- 口腹自役:指为糊口而役使自己。
- 一稔:一年。稔,谷物成熟。
- 敛裳:收拾行装。宵逝:连夜启程。
- 寻:不久。程氏妹:嫁给程氏的妹妹。作者另有祭文。武昌:今湖北鄂城。
- 骏:急。
- 乙巳:晋安帝义熙元年(405)。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 胡不归:语本《诗经·邶风·式微》。胡:为何。
- 心为形役:即“口腹自役”,为了生活而扭曲本性。
- 奚:为什么。
- 悟已往二句:语本《论语·微子》:“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谏,劝阻挽回。追,指重新开始。
- 遥遥:同“摇摇”,摇晃貌。飏:飘荡。
- 熹微:晨光微弱。
- 瞻:望见。衡宇:犹衡门,横木为门,指陋居。
- 载:语助词。欣:高兴。
- 三径:用《三辅决录》载汉代名士蒋诩隐居,只辟三条小道与求仲、羊仲往来事,指舍前小道。就:将。
- 樽:贮酒器。
- 引:把持。壶觞:酒壶酒杯。
- 眄(miǎn):闲视。柯:树枝。怡:取悦。
- 寄傲:寄托傲世的情怀。
- 审:深知。容膝:极言居处狭窄。句本《韩诗外传》记北郭先生妻言“所安不过容膝”语。
- 策:手执。扶老:即扶竹,因可作老人的手杖而称。流憩:留连休息。
- 矫首:抬头。遐观:远眺。
- 岫(xiù):山坳。
- 景:阳光。翳(yì)翳:渐渐昏暗。
- 盘桓:徘徊不去。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我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 息交、绝游:同义反复,指与官场世俗断绝交往。
- 驾言:指驾车出游。语本《诗经·邶风·泉水》“驾言出游”。言,语助词。
- 有事:指农事。畴:田亩。
- 巾车:有帷之车。
- 棹:桨,此用作动词,划。
- 窈窕:幽深貌。壑(hè):沟谷。
- 崎岖:高低不平貌。
- 行休:即将结束。
- 寓形:寄身。宇内:犹世间。
- 曷:何。委心:顺从本意。去留:指死和生。
- 遑遑:匆促不安貌。欲何之:指四处奔波。之,至。
- 帝乡:天帝所居之仙境。期:盼望。
- 植杖:插杖于地。耘耔:除草壅苗。
- 皋:水边高地。舒啸:放声长啸。啸,撮口而呼。
- 乘化:顺应自然变化。归尽:指死。
- 乐夫天命:语本《易·系辞》“乐天知命故不忧”,指乐于听从自然命运。
渊明于隆安五年(401)冬因母卒归浔阳居丧,于元兴三年(404)期满,东下京口,为刘裕镇军参军,有《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等诗。次年三月,为刘敬宣建威参军,有《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等诗。八月,改作彭泽令。在职不满百日,就在十一月以妹病逝武昌前往奔丧为由,辞官归里。这篇《归去来兮辞》即作于当时,它是诗人一生中树立在仕、隐两个阶段间的一块界碑。
辞前小序,以简洁精炼的文笔,交待了写作的原因。诗人的外出做官,实出于为生计所迫的无奈。几经周折,最终还因“质性自然”,不愿违背本性,在“饥冻虽切”与“违己交病”的矛盾中作出了“自免去职”的果断抉择。序作于乙巳岁冬,辞却全是春日归里时的情景描写,前人因有“追录”之说。其实,这是文学创作中常见的即兴想象,完全不必拘泥于一时一地。
辞分前后两段,各以“归去来兮”领起。前段以流畅轻松的笔调,传写出辞官返归故乡途中及到家时的欢快情形。其中“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四句,是整篇的主旨所在,也是全文一片神行的基点。归途中的急不可待以及回家后的称心遂意,处处流露出一种儿童般的天真,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惬,画面如见,真情可感。后段揣想居家时的种种生活情景,其中充满了亲情的真诚、琴书的愉悦、农事的可亲、自然的感召和人生的自得。在行云流水似的字里行间时时回荡着对自然的赞美、对生命的讴歌。它是诗人经过长期痛苦的矛盾斗争后作出的果断抉择,是从诗人内心深处迸发和流淌出来的一片真情。
如果说宋代欧阳修云“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辞》一篇而已”(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卷五引)显得有些夸张,那么在当时和后世,能与其相埒者,确实也寥寥无几。前人曾把此文与诸葛亮《出师表》、刘伶《酒德颂》和李密《陈情表》并举,说这些文章“皆沛然如肝肺中流出,殊不见斧凿痕”(《诗人玉屑》卷十三李格非论《归去来辞》)。又说其“自出机杼,所谓无首无尾,无终无始,前非歌而后非辞,欲断而复续,将作而遽止;谓《洞庭钧天》而不淡,谓《霓裳羽衣》而不绮,此其所以超然乎”(《诗人玉屑》卷十三休斋论《归去来辞》),这又是从章法上叹其出神入化了。宋代苏轼的《赤壁赋》在天趣凑泊上或可与其相比,但纯真任情却又有所不及。这也是后代学陶者虽然层出不穷,而罕有能及的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