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勒加斯波
从一开始，塞西尔·德·奥里维拉（或许我可以叫她塞西尔，因为我们很快就成了朋友）就建议我去那些地方。她提议开车带我去。
2014年7月，阳光灿烂的时节。在路上的时候，我们聊起了律师这个职业。在生涯之初，律师必须宣誓：“我宣誓，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时，捍卫尊严、良知、独立、公正和人道。”她唯一一次彻夜不眠发生在某次辩护的前一天，当事人要么被判无罪，要么被判重刑。最后，在承认了自己情急之下所犯下的罪行之后，他被判了28年。几个小时就能决定人的一生。
在初审法庭上，杀害蕾蒂西娅的凶手被判无期徒刑，包括22年的无假释期，他还将面对安全扣留，这是在尼古拉·萨科齐时代投票通过的规定。如果获准释放的犯人具有永久的危险性，那么根据这一规定，就可以将他关押在监狱医院中。安全扣留是法国法律中最严重的刑罚之一，它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某种实际上的无期徒刑。
上诉将于2014年秋天在雷恩举行，奥里维拉并不为此感到忧虑。即便凶手的刑罚被减轻，例如不包含安全扣留的无期徒刑，甚或只有30年徒刑，她都会得到宽慰。我吃了一惊。
“不，人们应该有朝一日能出狱。他既非怪物，也不是疯子，只是一个犯下骇人罪行的可怜人。他不是注定要这样的。”
而且，她将乐意本着原则为他辩护，就像巴丹戴尔
那样。因为所有的人都有权得到辩护，而且是良好的辩护，即便是恐怖分子和亵渎儿童者也概莫能外。奥里维拉很反感安全扣留，它不是依据法律来对某种行为实施禁闭，而是基于专家评估出来的人格。
我们到达了拉贝讷里镇，时值夏季，大西洋边上的这处小浴场人山人海。我们经过了一个小教堂，三年之前的2011年6月25日，正是在这里举行了蕾蒂西娅的葬礼弥撒。“蓝胡子”这家破败的夜间酒吧改了名字，蕾蒂西娅那天下班之后，就是在这里被别人看到的。人们说，这个酒吧会引发骇人之事：2011年2月，前老板勒死并肢解了她的女伴，把她装在两个箱子里，最后把它们扔进河里，他因此被绳之以法。
我们在南特酒店吃了午饭。酒店正面是明黄色装饰，装有蓝色檐篷。大厅是一个空阔舒适的空间，放了约莫15张桌子，地面铺着方砖，装饰很粗俗：演奏诗琴的天使，空鸟笼，一张硕大的写着“PARIS”字样的海报，I字母以埃菲尔铁塔表示，还有一张古巴风格的海报，上面画着一支雪茄和白色木条。餐厅还配备了卡拉OK。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个告示牌，上面写着：“在这里，在南特酒店跳舞，周六晚间和淡季，不涨价不打折。”纸质的台布上印着约岛的图片、旅游景点、摆渡时刻表和促销广告。
德朗德夫人是酒店老板娘，也就是蕾蒂西娅的前老板，她给我们送上了薄饼。接着，她以半是哀怨半是教训人的口气说：
“到处都是飞蚁，雷雨要来了。”
“没错！”奥里维拉愉悦地说道。
南特酒店全年营业。蕾蒂西娅自2010年夏天开始在这儿做服务员。在冬天淡季的时候，这儿提供“工人套餐”，以七八欧的价格向本地翻修工地上为数众多的工人提供完整的套餐。他们在工地收工后来到酒店。蕾蒂西娅在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天，给客人送的就是工人套餐。
2011年1月18日周二，浴场里没有人。只有南特酒店、“蓝胡子”和一些商铺还开着，但天气尚佳，就像在凶手手机里发现的蕾蒂西娅的照片所证实的。今天，拉贝讷里镇被度假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在被风吹得飒飒作响的旗帜下面，停放着带帆马车和连体船。海滩上，孩子和大人们正在阳光下烧东西吃。
我们去了墓地，那是一片位于高处的沙地。玫瑰色的大理石上盖着花和葬礼用的铭牌：
蕾蒂西娅·佩雷，1992—2011
罗杰尔路和海滩平行，它穿过一片位于环岛和广告牌之间的独立房屋区。帕特龙夫妇就住在这里，就是在这里，蕾蒂西娅和她姐姐曾一起生活过，就是在这里，她遭遇了绑架，在接近凌晨1点时，在2011年1月18日至19日之间的那个黑夜里。
我们经由田间小路，去到一处叫作勒加斯波的地方。勒加斯波（Le Cassepot）是一个塞利纳式的名字，既普通又让人不安，就如“险境”（Casse-pipe）、“难题”（Casse-tête）——“敲碎罐子”（Cassepot）。塞西尔·德·奥里维拉开上了一条土路，然后熄火。大门后面是一大片空地，上面堆满了废旧汽车、带着油的黑色发动机、水泥砖、石灰渣、未经分类的废品、仰面倒地的旧冰箱——这是那种繁茂草地上的露天车库。我们看到一个吊盘式门架，上面固定着链条和滑轮，用来抬起骨架以便拆卸。右侧建有一间库房。在花园最深处，一排树将这片场地隔离了出来，紧挨着的是鸡窝和两部旅行拖车。
一个女人正把衣服晾在绳子上。我向她走去，谦逊而满脸笑容地告诉她，我正为“小蕾蒂西娅”的事奔忙。她确信我不是记者后，我们就开始了交谈。她的丈夫，也就是凶手的堂兄弟，是一名废铁商：他从事废品回收，拆卸回收来的汽车，把废铁，还有铜、黄铜、铝转卖给旺代的一处回收站。蕾蒂西娅这件事情搅乱了他们的生活。事发之时，他们正在比利牛斯山脉滑雪，离此地有900公里远。一个邻居告诉他们，宪兵把他们家翻了个底朝天。回来后，房子已经被查封，他们不得不和三个孩子到处找地方住，房租却照付不误。最后，他们被允许回去。有一天，孩子们为了拿旅行拖车里的糖，就爬了进去，尽管还贴着封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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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月20日，周四
现在是凌晨4点30分。草地在夜里就结霜了。国家宪兵特勤队的人悄悄地在勒加斯波的村庄里摆开队形。他们对这一地区了如指掌，雷茨地区阿尔通镇的镇长应该已经在半夜向他们提供了地籍资料。他们穿过入口，包围了这片地区，像影子一样地贴着墙前进。嫌疑人不在他往常睡觉的旅行车里，而是在住宅的底层。
精英部队宪兵突袭进门时，把瓷制药筒扔进屋内，意外地正中嫌疑人头部。躺在客厅长沙发上的他失去了意识，前额上还流了血。他无法接受质询，因此无法被拘留。在国家宪兵特勤队的医生对他进行了初步的治疗之后，他就被送去圣纳泽尔医院了。
标致106停在车库前方。旅行车里发现了一把点22口径来福长枪和30部左右的手机，同时被找到的还有700克大麻脂。但就是没有蕾蒂西娅的踪迹。
调查是按走螺旋线的方式展开的，即在慢慢扩大区域的同时，以勒加斯波为出发点绘出螺线图。
指纹记录确定了这个人的身份：涉事的是托尼·梅隆，出生于1979年8月14日，废铁商，被判13次轻罪和重罪。11点30分，他在医院门口被拘留，并被告知了自己的权利。他答道：
“用9毫米能干得更好，结束得快多了。”
梅隆被押送到波尔尼克的宪兵队。看到自己的犯罪记录，他并没有感到特别不安。
1996年5月：因为盗窃被判3个月徒刑，缓期执行。几个月之后缓刑被撤销，16岁的梅隆人生中首度被监禁。
1997年4月：因为盗窃被判4个月徒刑。他用扫帚强奸了自己的狱友。这个狱友曾性侵了自己的妹妹，而梅隆想要“为那个小女孩报仇”。
1998年3月：因为团伙抢劫被判6个月。
2001年3月：因为鸡奸自己的狱友（梅隆自1999年8月起一直被预防性羁押）被大西洋卢瓦尔省未成年法庭判5年徒刑。
2003年8月：为了支付自己的毒品开支，他持催泪弹和手枪，蒙面抢劫了3家商铺，抢到了上百欧元。接受警方质询。
2005年6月：被大西洋卢瓦尔省最高法院判了6年徒刑。他在监禁期间不断制造麻烦：威胁监视人，在自己牢房的窗台上种植大麻，在会客室里和自己的伴侣发生越轨行为。这是一个持械抢劫犯，也是一个壮汉，人们都“尊敬”他。
2009年6月：因为再度对法官进行侮辱和威胁而被判1年徒刑，其中6个月缓刑。
2010年2月：被释放。梅隆选了一处通讯地址是南特社会救助中心的住处。他的吃穿用度由他的嫂子负担，后者则独自和自己的几个孩子住在一处廉租房里（梅隆的哥哥在监狱里）。
宪兵在梅隆拘留期间说的话缺乏一致性。一方面，他们假装漠不关心：“你会被永远关在这里，没人关心是否能找到她。”另一方面，他们坚持要知道他把那个年轻的姑娘弄去了哪里。某一刻，在审讯视频上，我们看到梅隆说：“好吧，结束了。”他一言不发，看着其他地方。面对宪兵递给他的“剧本”——抢劫，绑架，谋杀——他笑了。时不时地，他脱口而出“我不在乎”“我不知道”或者“我只有几个小时好活的了”。他拒绝进食和签署文件。
梅隆被瓷制药筒所伤，匆忙受审，也为自己恶徒的傲慢感到羞愧。就像他在初审时承认的：“我等着宪兵突然到来，但不是这么快。”
13点30分过后一会儿，法新社对调查进行了跟进：“除了国家宪兵特勤队，40个宪兵投入搜查行动，25名调查者参与调查和听证。”文末署名“axt”的就是亚历山德拉·蒂尔卡，他担任法新社记者有二十多年了，后来也成了我的朋友。搜查在和梅隆关系密切的人中展开，尤其是他前女友在南特一个平民社区的家。依托驯犬员、潜水员和直升飞机，宪兵搜查了勒加斯波的周边地区，与此同时，刑事鉴定技术员在他堂兄弟的家里展开工作。男式外套被取走。花园中央发现了一处熄灭的炉火，上面盖着用作烤架的超市推车。标致106的行李箱里都是干掉的血。很多血，太多的血。
17点，圣纳泽尔的共和国检察官弗罗伦斯·勒考克举行了一次含糊而乐观的媒体发布会：“她是活着还是死了，我们目前对此事还没有掌握任何证据。”他们倾向于是绑架，蕾蒂西娅被认为还活着，“直至相反的证据出现”。
军士长弗朗茨·图谢是昂热侦讯处的“暴力犯罪先生”，他在搭档的陪同下来到波尔尼克宪兵队，后者是一名犯罪分析员。当他们的同事在审讯梅隆的时候，他们二人则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我们对程序中出现的一切都要熟记于心，力图理解发生过的事情。两个手机，一个是梅隆的，另外一个是蕾蒂西娅的，半夜的时候，它们触发过雷茨地区阿尔通的基站。这就意味着，他把这个女孩子带到了勒加斯波。”
在下午近晚的时候，在波尔尼克的宪兵大队里，梅隆终于打破了沉默。
2011年1月18日星期二，在离开拉贝讷里镇的一家赌马酒吧时，他看到了蕾蒂西娅，他在去年夏天遇见过她。他们曾在海滩上散步，还在那里一起抽了“那东西”。蕾蒂西娅很快活。他请她到“蓝胡子”喝了一杯。将近18点30分，她回到南特酒店工作时，他就离开了，而后在波尔尼克的勒克莱尔超市给她买了手套。在22点她下班之后，他们又回到了“蓝胡子”，接着，在两个顾客发生口角之后，他们去了波尔尼克一家名为“Key46”的沙龙酒吧。在路上，他们还在汽车的引擎盖上发生了一次性关系。在凌晨1点，蕾蒂西娅开着摩托车离开，忘记了当作礼物送给她的那双手套。他便跟了上去给她送手套，但不小心磕碰到了她。他听到撞击声，而后汽车微微抬了起来。摩托车则倒在地上，蕾蒂西娅不再动弹了。他把尸体搬进行李箱之后，就回到了他堂兄弟在勒加斯波的家里。他手上沾满了血，把她放在库房里的一块木板上，好看看她怎么样了。之后，“太可怕了”，惊慌失措中，他在圣纳泽尔桥上把尸体扔进了卢瓦尔河。
这个版本的说法让调查员心生疑窦，除去一点：蕾蒂西娅已经死了。
20点的时候，法国电视一台的《每日新闻》节目头条是：波尔尼克地区一个18岁女孩“令人不安的失踪”，一个嫌疑人落网。
指罗贝尔·巴丹戴尔（Robert Badinter），法国著名的律师和政治家，主张废除死刑。
约岛（île d’Yeu）是法国西部的一个小岛，属于旺代区（La Vendée），以旅游和海鲜产品闻名。
指路易——费迪南·塞利纳（Louis-Ferdinand Céline，1894—1961），法国作家、小说家，善于描绘人性的罪恶、混乱和绝望。代表作为《长夜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