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序 思亲何需逢佳节
原来,思亲的丝线是如此难理的纠缠;原来,思亲的角落是如此辽阔——天宇苍苍茫茫,待抬头回首,冬去春来,阿玛已走了一年。
这时,我们少了阿玛的一家,才深深体会,感情最深的折磨莫过于丧亲,才知道失去一家之主的六神无主。
1968年,我在台北就读高中,十七岁就有幸侍奉阿玛,但与其说是我侍奉阿玛,不如说阿玛照顾在学的我。我较常做的工作是洒扫房舍,洗衣服,帮曾经烟瘾不小的阿玛卷纸烟,陪伴阿玛从住处的内湖洲尾村坐船到对岸的馆子吃包月饭,以及打篮球。
真正说,我能侍奉阿玛是在娶了媳妇,阿玛有了两个小孙子,我们真正有了家之后。
我学的是法商,一批又一批的师兄姐从古籍中得到阿玛的智慧启发,而我们夫妇和孩子却从阿玛的生活言行中学得立身之道,也知晓阿玛所喜所爱。
阿玛度过一百零六个春秋,我在阿玛身边四十五年,许多人都很好奇阿玛如何维生养身,其实这也是我们夫妇最得意之处。
有文字记载阿玛来台打坐六十四年,阿玛一直吃素,其实不尽然。
阿玛在八十三岁罹患胃溃疡,还发现癌细胞,台大医院主治医生是台湾第一个院士医生、吴伯雄的亲姐夫宋瑞楼。宋医生说:“非开刀不可,但是年龄太大,开刀很危险。”阿玛问:“不开刀呢?”宋医生答说:“不开刀更危险。”阿玛断然说:“那就开刀啊!”
主刀医生是当时外科主任陈楷模,切掉了三分之一的胃。嘱咐不能太劳累,否则活不过三年。阿玛却痊愈如昔,还以为未来日子不长,越加用心费力。
我和媳妇在阿玛出院后,除了购买云南白药、抗癌宁让阿玛服用外,还建议阿玛两件事,一是打坐代替睡床,二是试吃一些合口味的食物。
阿玛以前就常打坐,打坐对阿玛来说,可说是习以为常,阿玛每天从晚上十一时打坐到隔日清晨四点。吃素对阿玛而言,是件难事。
阿玛从小只吃水菓,不吃青菜;海鲜不吃,阿玛嫌虾子腥味重,鱼类只吃鲤鱼,因为小时候宫廷为了防火灾,放置许多大水缸,养了鲤鱼。
阿玛也讨厌吃稀饭,喜欢啃杠子头(吃硬馒头)、酢酱面和大卤面,但酢酱面用豆瓣酱,吃久会腻。我们针对阿玛喜好蒸蛋的口味,将番茄加蛋、葱花、洋葱,调制成一种特殊的酱料。
阿玛病后有高血压、气喘小病痛,需要减肥,阿玛又有牙周炎,不能吃高钾食物,我们只让阿玛吃一个小馒头,将青菜烫水后剁碎,让阿玛吃菜当吃药。
阿玛过了九十岁,有头晕现象,阿玛喜欢蒜味,我们将蒜料加在起司片。
阿玛本来排斥西洋食物,九十五岁后好像脱胎换骨,开始尝试吃汉堡、意大利面、通心粉,尤其喜欢大蝴蝶结的通心粉,因为台北买不到,亲家母常从南部带上来;阿玛甚至尝试吃阿拉伯食物沙威玛,阿玛最后晚年也吃了一点虾仁和其他鱼。
我们看阿玛尝试吃各种食物,看阿玛有时连声说好,我们乐在其中。媳妇买菜回来,阿玛喜欢看看,媳妇解释一些东西不能吃,阿玛笑说:“老小嘛,老来小,不能吃,看看也好!”
阿玛喜吃豆腐脑,水煮花生,我们把这份光荣工作让给他钟爱的孙子。当阿玛接过孙子买回的食物,笑颜慈祥可亲。
阿玛不吹冷气,温州街房子刚买时,屋主送了一台冷气机,阿玛习惯手摇孔明扇,三十多度的高温,身穿长袍的阿玛仍然优哉游哉,不开冷气,那台冷气机虽然已过三十多年,至今还是可以用。
阿玛泡茶,热茶放在客厅的矮桌上,矮桌有十几个突起的疙瘩。
阿玛衣服有些穿了几十年,棉絮硬了,冬天不保暖。2010年,我在北京瑞蚨祥衣铺,以自己的身长为参考,帮阿玛量制了一套新棉絮长袍,轻柔温软,阿玛十分喜爱,可惜的是阿玛穿不了一年。
长期照顾阿玛的台大医院医生陈淳、江福田、蒲永孝、周正成是阿玛得以长寿的大恩人。
阿玛一去,媳妇买菜做饭的兴致低落许多,两个孙子好似一夕间长大,话少了,沉思时间多了,脸上总有挥之不去的落寞。
睹物思人,我心伤悲。始信感情最深的折磨莫过于丧亲。
阿玛十分重视年节,元宵节要备元宵,清明节要有糕品,端午节得有粽子,中秋节少不了月饼,冬至的腊八粥不可无。阿玛晚年不能吃油腻食品,只能见孙儿大快朵颐,但阿玛却流露真乐神情。
每逢佳节倍思亲,阿玛去矣,思亲又岂需要逢佳节呢?
义子景兴谨识于阿玛周年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