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春之寄

我的雾重庆

我心里始终怀着一种希望喊叫出来的骄傲。很早很早以前,爸爸曾凭超常记忆背诵过一封信给我听,那是美国总统罗斯福1944年5月17日写给重庆人民的致敬信。

重庆是我的故乡。过去,雾都留存的都是童年印象。至今记得被外公外婆喊醒,极不情愿地被姨爹抱去江边,耳边装着“好不容易可以开船”的絮叨,跟随外婆悠悠漂出嘉陵江。自从住进建设社会主义的爸妈家,便觉得大连与重庆关联不大。长大后,每到“海撒子”笼罩滨城,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们老家的朦胧美可比大连利害,出太阳论天,下大雾论季。茅盾先生就写过:“重庆的雾季,自每年十一月开始,至翌年四月而终,约有半年之久。”

雾,是山城独特气象,造就了艺术奇观和战时异况。上世纪40年代,剧作家宋之的曾创作至今驰名的抗战话剧《雾重庆》,像《北京人》之于曹禺,典型地记录了作者生命体验中撼动灵魂的空间感受,终成名篇进入中国戏剧宝库。

一批接受曾家岩影响的文化人,利用雾天日本战机无法对城市肆意轰炸的空当,公演郭沫若先生的《屈原》《棠棣之花》等新编历史剧。饱学诗书的周恩来,既是大后方抗战文化当之无愧的领袖,又是雾都演出季最热心的观众。置生死于不顾却聚拢人心的艺术繁荣,让人咀嚼起来充满深深的敬意。

小时候,曾暗自叹息余生也晚,没机会像爸妈年轻时那样,一睹抗战舞台上“四大名旦”——白杨、秦怡、舒绣文、张瑞芳风采。听妈妈说,明星们当时生活狼狈。有天早上,新婚不久的父母被熟人叫开门,身后站着与阳翰笙等著名影剧编导合作紧密的应云卫先生,他嗫嚅着,请求接济剧团同仁一顿早餐。

留意刘江导演的电视剧《风语》,期待他对“雾都”故事运神来之笔。看到郭晓冬扮演的数学天才陈家鹄,在破译碰到死结走投无路时,端起热水杯,反复吹凉开水的当儿,突然发现水蒸气在眼镜片上弥漫……于是,眼睛放亮——我快活地随他的情绪叫了起来:“雾!”“雾!”“有雾的天气日本飞机不能起飞!”这不是破解密码之功,却对敌军战术作了合乎情理的猜测。

有效的阻击,果然就在男主角对气象规律的把握中得以实现。

一个戏剧表现的小手法,反映了生活真实。尽管陈家鹄是麦加“无中生有”的笔下人物,但我愿意相信他的存在,并由此细节对《风语》产生亲切感。

热爱重庆,不仅仅停留于血缘亲情般的乡恋,我心里始终怀着一种希望喊叫出来的骄傲。很早很早以前,爸爸曾凭超常记忆背诵过一封信给我听,那是美国总统罗斯福1944年5月17日写给重庆人民的致敬信:“我以美利坚合众国的名义致书重庆市,以表达我对英勇的重庆市民的敬意。还在世界人民了解恐怖袭击之前,贵市人民在多次残暴的空袭面前,表现出的坚毅镇定、英勇不屈的精神。这光荣地证明:决心争取自由的人民,其意志决非暴力恐怖所能摧毁。你们对自由事业的忠诚将永远鼓励子孙后代。”

这封信至今埋在繁华的重庆市中心,也就是被当代人称为最适宜欣赏重庆美女的解放碑下。不知道信中所赞叹的精神,是不是构成了现代重庆城市精神之重要元素,但我晓得,正如渣滓洞、白公馆、红岩村等历史遗址被作为精神教材,由于延续了优秀的人文传统和独特的文化气质,雾都重庆,才得以昂扬起血脉贲张、万众一心的激情。

进入21世纪,家乡成为媒体焦点,褒贬臧否,煞是热闹。真高兴有那么多会编故事的人,直呼其名,将重庆的神秘之美、英雄之慨、波澜之史,在影剧舞台演绎得浓墨重彩。

一解乡愁之时,我常会扪心自问:可有脸面,站到枇杷山上遥望江水横流?可无愧疚,穿越雾气携带后辈拜谒先祖?

2011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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