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暝色起愁——黄昏意象的时间意义——日暮的象征及中国文人的心态分析

第一节 暝色起愁——黄昏意象的时间意义——日暮的象征及中国文人的心态分析

黄昏落日中融会着我们民族复杂而矛盾的性格,表现出不同的时间和空间意义。清人杨恩寿《坦园日记》中有两则关于日暮黄昏不同心理感受的记载,一则是“归鸦噪而落日黄,野钟鸣而江月白,眷言益友,弥切离愁,双丸不居,三春易逝”;一则是“夕阳贴水,归鸦噪林,良足玩也”。同是一人,同在黄昏时刻,同是面对夕阳西沉,归鸦噪林的景物,而表现的情感则判然有别。前者是青春易去、别绪离愁的沉重嗟叹,后者是“良足玩也”的审美愉悦。仔细辨识就会发现黄昏意象蕴含着不同的时空意义,一方面是空间上“夕阳无限好”的温馨愉悦,一方面是时间上“只是近黄昏”的悲凉感伤。有人注意到古典诗词里使用“落日”“夕阳”的不同语词其审美感情就有区别,其实这正表明时间和空间两种不同的意义。时间意义的悲凉与空间意义的温馨构成了中国文学黄昏意象的象征意蕴。

黄昏意象的时间意义里笼罩着浓重的悲凉之雾,古典文学里屡屡表现的“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的基本感情,揭示的都是时间上黄昏难耐暝色起愁的感伤模式。早在《诗经》里就有了黄昏闺怨的古老诗篇,清人许瑶光在读过《君子于役》自为诗曰:“鸡栖于桀下牛羊,饥渴萦怀对夕阳。已启唐人闺怨句,最难消遣是昏黄。”钱钟书先生解释这种黄昏难耐的原因谓:“盖死别生离,伤逝怀远,皆于昏黄时分,触绪纷来,所谓‘最难消遣’。”黄昏将人类死别生离伤逝怀远的感情汇聚于这一特定时刻,显示出黄昏时间意义的悲剧式主题。时间的悲剧意义源于黄昏的生命象征,源于迫近死亡的深切感受。

个体生命的有限性引起人类普遍的焦虑,时间的有限性在于人类生命旅途上横亘着不可逾越的死亡之谷。“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易传·系辞上》),在原始神话里太阳的东升西落是生命的运动过程,日出意味着生命的诞生,而日落则是死亡的象征——“在所罗门群岛上,灵魂是和落日一起进入海洋,这一观念和太阳早晨升起就是出生、黄昏落下就是有死亡的信仰是有密切关系的。因为地球上没有任何活的东西比太阳更早,太阳第一个‘出生’,也第一个‘死亡’”。在中国传统观念里太阳也是一个伟大的生命。《左传·昭公七年》记:“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曰魂”,《说文》谓:“魂,阳气也”,阳气的获得意味着生命,太阳的沉落意味着死亡,所以传统观念认为人死后即赴阴间冥府。《黄帝内经·素问·生气通天论》谓:“阳气者若天与日,失其所,则折寿而不彰。……故阳气者一日而主外,平旦人气生,日中而阳气隆,日西而阳气已虚”,在古代医学观念里生命的诞生、兴盛、衰亡,是同太阳运行的晨午昏联系在一起的。太阳走向文化的历程是不断被生命化符号化的过程,既然太阳的升沉把生命划分为生与死,阳与阴两个世界,那么黄昏意趣就成为生命颓唐与衰败的象征,表现出迫近死亡的忧惧。在黄昏的时间忧惧里,一方面人们回味着依恋着以往之“生”,一方面又恐惧着悲哀着未来之“死”。这样就使人类情感世界的依恋与悲伤、壮烈与沉静、此在与彼在、未来与往昔都兴会于白日西倾夜色渐浓的黄昏时刻,显示出黄昏时间意义的悲凉。

黄昏的时间意义之一——死亡迫近的忧惧

生与死是一切哲学和艺术思索的出发点。人们会从生的角度来思考死,也从死的角度理解生、设计生;如果没有死,生的意义也就无须思考。在古典诗词里随处可见的“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黄河走东溟,白日落西海。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这些感叹生命短暂的悲凉诗句里,黄昏落日成为接近死亡的象征物,死的永恒与必然引起对生的短暂与偶然的思考,太阳从东方天际喷薄升起到暝色渐起的落日余晖,反映在人们的文化视野里仿佛是亲历了自身生命从壮烈走向寂灭的历程,因此黄昏意象在中国文学的频频出现总伴随着春光易去、人生迁逝的沉重嗟叹。阮籍的《咏怀诗》是有代表性的:

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

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

齐景升丘山,涕泗纷交流。

孔圣临长川,惜逝忽若浮。

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

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

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

《咏怀诗其三十二》

十日出旸谷,弭节驰万里。

经天耀四海,倏忽潜濛汜。

谁言焱炎久,游没何行俟。

逝者岂长生,亦去荆与杞。

千岁犹崇朝,一餐聊自已。

是非得失间,焉足相讥理。

计利知术穷,哀情遽能止。

《咏怀诗其五十二》

处于魏晋递代风云变幻之中的阮嗣宗,随时可能遭受不虞之虑,心底时时涌起“人生若尘露”“千岁犹崇朝”的悲凉,而这种白驹过隙的忧生之嗟和世事无常的迁逝之感是寄托于“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十日出旸谷,弭节驰万里。经天耀四海,倏忽潜濛汜”的黄昏意象,抒发着“白日经天,有时沦没。运无常隆,理有终极”的内心苦闷。借助日落黄昏的典型情境,反映人生短促的忧惧心理,已成为中国文学的传统。屈原在《离骚》中就写下了“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诗句。诗人的悲哀莫过于功业未就而老之已至,而这里的羲和急驰、崦嵫在即的神话景物正是唤起诗人事业无成垂垂老矣的日落意识,沉落的太阳作为行近暮年、迫近死亡的象征物已为传统文人普遍接受。薛雪在《一瓢诗话》中批评韦庄爱写夕阳是“口熟手溜,用惯不觉”,其实这种黄昏日暮的抒情形式岂止是韦庄个人的爱好,从陶渊明“敛轻裾以复路,瞻夕阳而流叹”,到龚自珍的“白日西倾共九州,东南词客愀然愁”,从“楚王宫北正黄昏”中“绝塞愁时早闭门”的杜甫到“向晚意不适”“万古贞魂倚暮霞”的李商隐,从“空怀感,有斜阳处,最怕登楼”的张炎到“几丝柔绿乍和烟,倩魂销尽夕阳前”的纳兰性德,夕阳黄昏已成为符号化艺术化的悲凉生命,那种岁时匆迫、时不我待的怆痛袭来之际,黄昏意象便不自觉地“口熟手溜”。这种情况可以理解为原型(arche types)的显现,源于原始世界的黄昏意象再现之际,总伴随着死亡迫近的时间意义。

黄昏的时间意义之二——苍茫的历史意味

在太阳的象征意义里,朝日从东方升起经过日午的赤热最后降至惨淡的余晖,正仿佛是一个人经历了青年壮年以至老年,也仿佛是历史经过了源起、兴盛、颓败的过程。因而黄昏中吟哦的诗人便从夕阳残照中获得了历史的启示。“夕阳依旧垒,寒磬满空林。惆怅南朝事,长江独自今。”仿佛一看见夕阳晚照,就触动了中国人敏感的历史神经,惆怅苍茫的历史往事便如滔滔长江一样顷刻间滚滚而来。黄昏的历史意味表现为两方面的内容,一方面是个人追忆往事前尘似梦——“吟到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的个体生命的历史意味;一方面对整个社会发展历史及意味的追寻——“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荒烟落日之中来”

元方回《瀛奎律髓》卷十五谓:“道途晚归,斋阁夜坐,眺暝色,数长更,诗思之幽致,尤见于斯”,迷离的黄昏曚昽的暮色,常常引动诗人反顾平生经历坎坷的往事回忆。请看下例:

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

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

阮籍《咏怀》其四

邈矣垂天景,壮哉奋地雷。

丰隆岂久响,光华但西隤。

日落似有竟,时逝恒若催。

陆机《折杨柳行》

短生旅长世,恒觉白日欹。

览镜睨颓容,华颜岂久期。

苟无回戈术,坐观落崦嵫。

谢灵运《豫章行》

在这些诗里日落西山余晖将尽的景物与瞻顾平生、盛年难留的情思融为一体:夕阳晚照中回首往事徒然地感叹“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日落似有竟,时逝恒若催”“苟无回戈术,坐观落崦嵫”,同沉落的太阳一样,生命在沉落着,黄昏的悲凉吞噬着生命,泯灭了个体存在的历史意义。而随着魏晋至唐诗歌艺术从情思化的景物到景物情思化的完成,黄昏的意象与生命的历史意味有了不假思索的联系。姚合《哭贾岛二首》其一谓:“白日西边没,沧波东去流。名虽千古在,身已一生休。岂料文章远,那知瑞草秋。曾闻有书剑,应是别人收。”诗中沉落在浩渺烟波里的太阳,正象征着这位历经坎坷寂寞而死的苦吟诗人的一生,西沉的白日艺术地概括着贾岛的个人历程,这是个人生平的总括,也反映出一个时代的无奈和悲凉。纳兰性德《浣溪沙》词谓:“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在古典诗词里,夕阳落日积淀了丰富的历史意味成为历史的符号,最能触动诗人的历史神经。诗人独立于夕阳落日之中,伴随着萧萧黄叶寂寂疏窗,纷纷的历史往事被触动被唤起,在无奈中回味着咀嚼着沉思着。在艺术世界里,夕阳是一种经历,也是一种回味。当黄昏意象用于表现沧桑巨变,王朝嬗递的社会历史时,它就获得了更为广泛的历史意义,黄昏的艺术形式里填充着政治的地坼天崩,古今荣枯变迁的历史内容,使它不仅成为个人生平的象征物,也成为人类历史的象征物。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杜甫《咏怀古迹》其三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

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

如说兴亡,斜阳里。

周邦彦《西河·金陵怀古》

诗人为我们提供了一幅幅富有历史韵味的画面:黄昏笼罩着紫台、朔漠以及昭君孤独的坟茔,斜阳晚映里刘裕金戈铁马的风流余韵,落日残照里叙说王朝更迭的燕子,黄昏晚照将我们带入一个苍茫的历史空间。由于文化的象征作用,夕阳的出现常常引起我们对整个宏阔历史的反思。黄昏是艺术化符号化的历史,而符号使历史的表现形式过于简约,但简约的形式却显示出巨大的历史包容量,世事变幻,千年走马,黄昏夕阳成了历史残留物和见证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杨慎《临江仙》)。

黄昏的时间意义之三——虚无的生命体验

在死亡迫近的黄昏意象里显示出两种不同的意义,一方面生命愈是短暂便愈有意义,生命的缺憾可以通过它的创造力得以延伸,在短暂中实现永恒,在有限中达到无限,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就是:“对死亡的看法首先照亮的也是此在之领悟。”传统士大夫对事业功名的追求即是延伸生命的努力,屈原在《离骚》里表露过“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的心迹,陆机亦眷眷咏叹着“但恨功名薄,竹帛无所宣”(《长歌行》),诗人们希冀着超越时空延伸生命,在忧患中进行着悲剧般的挣扎和努力,“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曹操《龟虽寿》)、“他乡阅迟暮,不敢废诗篇”(杜甫《归》),夕阳愈是迫近,愈是发奋,愈是抗争,表现出慷慨悲歌积极用事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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