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

小酒店[1]

作者序言

《卢贡·马卡尔家族》将由二十来部小说组成。总计划自一八六九年已确定,我也遵循这个计划亦步亦趋。《小酒店》在原定的时间完成,我写这书也像写其他几本书,未尝一刻稍离我的准绳。这是我的力量所在。我有一个前进的目标。

《小酒店》在一家报刊问世时,遭到绝无仅有的粗暴攻击,受到指控,并被加上各种各样罪名。有没有必要在序言中说几句话表明我作为作家的意图?我要描写我们郊区恶浊环境中一个工人家庭的必然堕落。酗酒、游手好闲,到头来总引起家庭关系的松懈,群居杂处的丑事,真情诚意的逐渐泯灭,最后落得个耻辱与死亡的下场。这是行动中的伦理学,如此而已。

《小酒店》肯定是我最贞洁的一本书。我时常不得不触及一些恐怖可怕的创口。光是形式就把人吓坏了,字眼又叫人读了生气。我的罪过是怀着文学的好奇心,搜集了老百姓的语言,并把它注入一个非常精巧的模具。啊!形式,竟那么罪大恶极!这种语言的词典还是存在的,文人研究它,欣赏它的新鲜活泼、形象刻划巧妙有力。这对搜奇觅宝的语法学家是一桌宴席。若没有人看出我的意愿仅是在做一件纯粹的、而我还认为有重大历史与社会意义的语言工作,那也无关紧要。

然而,我不用为自己辩护。我的作品会辩护的。这是一部反映真实的作品,第一部描写平民的小说,它不说假话,有平民的气息。不应该下结论说平民都是坏的,因为我的人物不是坏的,他们只是无知,给他们的繁重劳动和贫困生活环境毁了。对我的人身和作品流传着一些人云亦云、荒谬可恶的评论;只是在评论前,应该阅读一下我的小说,理解它们,看清它们的整体。啊,要是大家知道,那个关于我的给人解闷、耸人听闻的传奇,叫我的朋友听了有多么好笑!要是大家知道,那个吸血鬼,那个恶毒的作家,只是个规矩的布尔乔亚,做学问、搞艺术的人,在自己的小角落里安分守己生活,他唯一的心愿是在人间尽其可能留下一部反映面广、生命力强的著作!我不否认任何谰言,我工作,我信赖时间和公众的善意最终会在层层叠叠的一大堆愚蠢下把我挖掘出来。

埃米尔·左拉

一八七七年一月一日巴黎

一八五一年初,巴黎,教堂路。绮尔维丝·马卡尔,二十二岁,走私商马卡尔和中央菜场女商贩的女儿,离开普拉桑——普罗旺斯的一个小城、她的出生地——上巴黎找一位鞣革工人奥古斯塔·朗蒂埃,她跟他生过两个孩子。她等了一夜也没等到朗蒂埃。天亮了,小孩的父亲还是没回来。可怜的女人靠在旅店房间的窗口,眼睛在这群去上工的工人中搜索。——她是一位漂亮的金发女人,高大,苗条,有点儿跛,艰苦的生活已使她容貌憔悴。

旅店开在教堂路上,鱼市街门左边。这是一幢三层楼的旧房子,赭红色油漆一直刷到第三层,挂着被雨水淋糟的百叶窗。在一盏星形玻璃灯上面,两扇窗户中间,勉强可以认出几个黄色大字:“好心旅店,掌柜马苏里埃”,粉墙上的霉点已使字迹有几处剥落。绮尔维丝被灯碍着,抬起身,手帕盖在嘴上。她朝右望,罗什舒亚路那边,有几群屠夫,穿着血迹斑斑的围裙,站在屠宰场前;凉风不时地送来一阵臭气,一种遭屠杀的牲畜的腥味。她朝左望,视线穿过一条长巷子,停在几乎正对面的,那时还未竣工的拉里勃亚齐埃医院的白房子上。慢慢地,她沿着税卡墙,从地平线一头看到另一头。墙后面,夜里她有时听到被凶杀者的叫声;她搜寻冷僻的角落,黢黑阴湿污秽的旮旯,怕发现朗蒂埃的尸体,肚皮上给捅几个刀孔。一道看不到头的灰墙,把城围在一条荒漠地带中间。她抬起目光,越过这道墙,窥见一团火轮,一蓬阳光,已经充满巴黎早晨的喧嚣。但是她总朝鱼市街城门回头,伸长脖子,看得脑袋发昏,税卡的两排矮平房之间,川流不息的人、牲畜、车辆从蒙马特高坡和教堂方向源源而来。有踏步渐进的兽群,有突然受阻在马路中央攒三聚五的人群,有肩上扛工具、腋下挟面包、走不完的上班工人队伍;人潮涌进巴黎,又在巴黎被淹没,连续不断。绮尔维丝以为在人群中认出了朗蒂埃,身子俯得更低,跌下去也不顾了;然后,她把手帕在嘴上贴得更紧,像把痛苦往里塞……

城门边,队伍在清晨的寒气中依然踏步渐进。可以认出穿蓝短褂的是锁匠,白裤子的是泥瓦匠,短大衣下露出长工作服的是漆匠。这群人远远望去混同泥灰,中性色调,内中主要是褪了色的蓝和肮脏的灰。时而,一位工人停下,点烟斗,其他人在他四周继续前进;没有一声笑,不与同伴说一句话,两腮土色,脸朝巴黎,巴黎通过鱼市街市郊那条张口的大路,把他们一个个吞进去。可是在鱼市街的两个拐角上,有两家酒店,主人正在卸门板,有人到门口步子慢了;还没进店,先停在人行道旁,斜眼望着巴黎,胳臂发软,已经在想逍逍遥遥过上一天。在柜台前,有几群人在敬酒,站着出神,挤满了店堂,吐痰,咳嗽,频频举起小杯子往喉咙里灌……

绮尔维丝在窗前死不离开,苦盼了两个小时,直到八点钟。商店已开门。从高坡来的穿工作服的人流也停止了;只有几个迟到者在大步跨进城门。酒店里还是那几个人站着继续喝酒,咳嗽,吐痰。接着工人后面来的是女工,在工厂做的,擦洗金属器皿的,做帽子的,卖花的,身子裹在紧小的衣服内,沿着外马路疾走;她们三五成群,谈得很起劲,发出低低的笑声,明亮的目光向四周张望;隔一段路,便有一个孤独的女工,她瘦小、苍白、严肃,躲开垃圾堆,沿着税卡大墙走。然后经过的是职员,嘴对着手指呵气,一边走一边啃一苏一个的面包;瘦削的年轻人,穿太短的上衣,眼圈发青,还困思蒙眬;矮小的老头儿,走路蹒跚,脸孔灰白,终日在办公室内耗得形容枯槁,看表调整步子,争取上几秒钟。大马路又恢复了早晨的宁静。邻近街上领年金的人在阳光下散步;做母亲的,没戴帽子,穿肮脏的裙子,搂着个襁褓婴儿在怀里摇,就在长凳上给他们换尿布;一大群拖鼻涕、衣衫歪斜的小孩,在叽喳声、笑声、哭声中推推搡搡,满地打滚。绮尔维丝看不到希望,一阵焦虑晕眩,感到窒息;她觉得一切完了,时间完了,朗蒂埃再也不会回来了。她两眼无神,又从屠宰场扫视到医院;屠宰场年代久了,血腥腐臭,而医院是新盖的,灰白墙头,一排排窗口依然没有遮上,露出赤裸的房间,以后死神会在里面横冲直撞。她的对面,在税卡大墙后面,天亮了,初升的太阳在醒来的巴黎上空愈来愈大,照得她眼睛发花。

绮尔维丝连同孩子最后还是被朗蒂埃一起遗弃了。身材高大的维吉妮嘲笑她,两人在福科尼埃太太的洗衣场内打架。后来她回到自己的空房间,一无所有,灰心丧气。

不久以后,绮尔维丝接受一位白铁工的追求,他叫库博,也称果酒,二十六岁的小伙子,“很干净,下腭突出,鼻子微塌,漂亮的棕色眼睛,满脸高兴和稚气。”性格虽然懦弱,但是不嗜酒,他请绮尔维丝到科隆勃大爷的酒店去吃酒浸李子。

三星期后,一个大好天,十一时半光景,绮尔维丝和白铁工库博在科隆勃大爷的酒店里一起吃酒浸李子。库博在人行道上抽烟,当她提了衣服回来要穿马路时,强拉了她进去;她方形的大衣篮子放在身旁地上,锌台面小桌子的后面。

科隆勃大爷的酒店在鱼市街和罗什舒亚路的岔口上。整块招牌只写了两个蓝色长形字:烧酒。盖满灰尘的夹竹桃栽在两爿酒桶中。大柜台上放几排玻璃杯、水缸、锡制量具,进了门往左边延伸;大厅四周堆着浅黄色大桶,油得很亮,桶上的铜箍、铜龙头闪闪发光。高高的货架上,酒瓶、水果缸、各类细颈瓶放得整整齐齐,遮住了墙面,鲜艳的翠绿、鹅黄、酱红颜色映在柜台后面的镜子里。但是酒店的奇观在里面,橡木栏杆的另一边,装玻璃罩的院子里,顾客看见那个开动着的蒸馏装置,长颈子的蒸馏锅,插入地里的蛇管,真是一个魔鬼的厨房,酒鬼工人到它面前都会做美梦。

在这午饭时刻,店是空的。一位四十岁的胖子,科隆勃大爷穿件有袖的套褂,在招呼一位十来岁女孩,她用杯子向他买四苏烧酒。一片阳光照进门来,晒着一直被烟客唾沫沾湿的地板。从柜台,从酒桶,从整个店堂,升起一阵阵酒味糟气,仿佛把阳光中的飞尘也弄稠了,熏醉了。

在他们周围,喝醉酒的工人在骚动,在怪叫。

“哦!喝酒真害人!”她悄声说。

她讲起从前,在普拉桑跟母亲喝茴香酒。但是有一天差点送了命,这事使她厌恶;从此不愿再看见酒。

“好吧。”她又说,指着她的酒杯,“我的李子我吃了,只是把酒留下,喝了会难受。”

库博他也不懂。有人居然喝得下满满几杯白酒。偶尔吃个李子还不坏。至于腐肠烂肚的白酒、苦艾酒和其他劳什子,谢谢啦!那是喝不得的。同伴嘲笑他也没用,他留在门口,由这些酒鬼钻进胡椒矿[2]里去。老库博也是白铁工,有一天喝多了,从二十五号那家水落管跌到科格纳街的铺石路面上,脑袋开了花。一家人想起这事都不敢放肆了。他经过科格纳街,看到这块地方,就是喝阴沟水,也不沾酒店白给的酒。他总结出这句话:

“在我们这个行当,两条腿要站得住。”

绮尔维丝又拎起篮子,可是没有起身,她把篮子放在膝盖上,目光茫茫的,出了神,仿佛年轻工人的话唤起她心中遥远的生活回忆。她缓慢地顺着话头又说:

“我的上帝!我这人不贪心,我不求多……我的理想就是安心工作,三餐有面包吃,有个干净的角落睡觉,您知道,一张床,一只桌子和两把椅子,这就够了……啊!我也愿意养几个孩子,要是可能培育他们成为好人……还有一个理想,就是不挨揍,要是我再结婚;不,我不爱有人揍我……就是这些,您看,就是这些。”

她在思索和询问自己的愿望,想不出心里还挂念什么正经事了。可是,犹豫一番后,又接着说:

“是的,活到最后人总希望死在自己床上……我,辛辛苦苦一辈子后,非常乐意死在家里自己的床上。”

她站起身。库博表示十分赞同她的愿望,也已站起,在担心时间。但是他们没有立即往外走;她有种好奇心,要到里面,橡木栏杆后面,看一看那只红铜大蒸馏锅,在小院里明亮的玻璃罩下酿酒;白铁工跟着进来,向她解释机器怎样运转,指着机器的不同零件,要她看大曲颈瓶里滴下一长条透明的酒精。蒸馏锅带着奇形怪状的容器、盘绕回旋的管子,保持一副阴沉的面目;一缕烟也不往外冒;隐约听到锅内一声喘息,地下一声吼叫;好像一位阴郁、强壮、不说话的工人大白天在做夜工。靴子[3]带了两个同伴,走来伏在栏杆上,等柜台上空出位子。他笑起来像缺油的滑轮,他摇着头,眼睛情意绵绵地盯着这架醉人机器。妈的!它有多可爱!肥胖的铜肚皮里装的东西可以让喉咙湿润一个星期。他多么愿意把蛇管焊接在牙缝里,感到热乎乎的白酒灌满全身,一直淌到脚后跟,日夜不停,像一条小溪。天哪!他也不必再劳神了,也免得这位向警察局打小报告的科隆勃大爷备什么小酒杯了!同伴笑话他,还讲靴子这畜生说得还真不赖。蒸馏锅暗淡的铜肚皮上不露一团火焰、一点欢乐,阴沉地连续工作,让酒精像汗水似的滴落,如同一道缓慢、执拗的泉水,长年累月,必然会灌满店堂,溢至外马路,淹没巴黎这个巨洞。

库博带她去看金珠街上那幢大房子,里面住着他的姐姐和姐夫罗利欧一家。

他们在金珠街上走了一百来步,这时他停下,抬头说:

“就是这幢房子……我出生的地方还要过去,二十二号……可是这幢房子呀,建筑结构还是挺漂亮!里面大得像座兵营!”

绮尔维丝仰首细看楼面。沿马路的房子有六层,每层一排十五扇窗,百叶窗是黑的,叶片是碎的,使这堵大墙看来像废墟。四家商店占据了楼的底层:大门右首,一个油腻的大食堂;左首,一家煤炭店、一家小百货店、一家伞店。楼房因介于两座低矮、单薄、紧贴它的小屋子中间,显得格外高大;方的,像堆砂石大疙瘩,草草做成,雨水淋得发腐剥落,侧面是个浑厚巨大的立方体,竖在蓝天下、睥睨邻近的屋顶,两侧没有刮糙、土的颜色像监狱的大墙,又长又无修饰,留出几堵接待墙,像老朽的颌骨对着空地张开。但是绮尔维丝瞧的主要是正门,一扇大得出奇的圆门,高达三层楼,开出一个很深的门廊,廊的那一头可以看到一个大院子的暗淡阳光。门道铺上石块像条路,中间流过一条小沟,沟水微微发红。

“进来吧。”库博说,“他们不会把您吃了的。”

绮尔维丝愿意在路上等他,可是情不自禁钻进门廊,直到右边的门房。那里,门槛前,她又抬起眼睛。朝里的楼面有七层楼,四个整齐的楼面围着一个四方大院子。一些灰色大墙,长满黄色霉斑,屋顶的滴水又给它们涂上细长的条纹,从地面升到屋顶平得连线脚也没有一条;只有水落管接在各层楼,大口的铁箱给它们添上斑斑锈迹。不装百叶窗的窗子露出光光的玻璃,带一种浊水的青绿色。有几扇窗开着,蓝格子床褥挂在窗台透风;其他窗前,拉了几根绳在晾东西,一家人的衣衫、男子的衬衣、女人的小衣、小孩的短裤;四层楼的一扇窗前摊着一块尿布,结着脏块。这些狭小的住房从上到下往外绽裂,通过每条缝隙露出贫困的尖角。底层每个楼面都有一扇门,高而窄小,不设木框,直接凿在泥灰墙上,开出一个有裂缝的门厅,走到底是一条铁扶手楼梯,满是泥巴的梯级盘旋而上;墙上印着字母表开头四个字母,标志四道楼梯。这些底层改建成几个大工场,由盖满灰尘的玻璃门封路:一位锁匠的炉子烧得正旺;可听到远处一位木匠的刨子声,而在门房附近的染料间,倒出滚烫的红水在门廊下的水沟流过。院子被彩色水潭、刨花、煤灰渣弄得肮脏不堪,四周石板拼缝里长出野草,光差非常强烈,阳光照到那里,仿佛在那里把院子切成两块。阴影那边一口水井,龙头长年潮湿,周围三只小鸡在啄地面,伸着泥爪子找寻小虫。绮尔维丝慢慢移动目光,从七楼到地面上下张望,这幢楼的庞大使她惊讶,觉得自己在一个活器官里,一个城市的心脏中间,楼非常吸引她,仿佛她面对着的是个巨人。

“太太想找谁?”女门房好不奇怪,走到小屋前喊。

但是少妇解释说她在等人。她又回到路上;因为库博老不出来,她忍不住又进去了,依然东瞧西望。这幢楼在她眼中不丑。窗上挂的破布之间,还是有愉快的角落在微笑,花盆里开着一朵紫罗兰,鸟笼里落下一声鸣啭,剃胡子的小镜子在暗影里放出圆圆的星光。楼下一位木匠在唱歌,伴奏的是大刨子有规律的吱叫声;制锁车间里锤声敲得节奏分明,像口大银钟。还有,差不多所有开着让人看得见室内贫困的窗后,有孩子伸出他们的蓬头笑脸,有女人在做手工,恬静的侧影俯在她们的针线上。这是中饭后又干起了活,男人都外出工作不在房里,楼又陷入一片宁静,时而被织机声、歌声打断——总是同一句歌词来回唱,要唱上好几个钟点。只是天井太湿了一点。倘若绮尔维丝住到这里来,她愿意在底楼朝阳处要一间。她走了五六步,呼吸到贫穷公寓的淡味,一种陈年积灰、腐酸邋遢的气味。但是因为染料水很呛鼻,反觉得远远没有好心旅店那么难闻。她也选好她的窗子,右边墙角那一扇,窗前一只小箱内种了西班牙豆,细长的枝条开始在细绳架上盘绕。

尽管有种种不祥预兆,但绮尔维丝心地善良,又经不住哀求,还是同意嫁给库博。这对情人又去大房子,库博怯生生把未婚妻介绍给罗利欧夫妇,他们是揽活在家做的链条工。

绮尔维丝感到罗利欧夫妇对她含有敌意。离开时,她害怕未来,还不敢对自己的幸福微笑。

但是,绮尔维丝下楼时心情一直沉重,骚扰不安,她在楼梯的浓影里忧虑地摸索。这时候,楼梯在睡觉,没有人,只有三楼一盏煤气灯亮着,在这漆黑一团的井底,像盏长明灯发出幽幽的火苗。关闭的门背后悄无声息,工人在沉睡,他们下了饭桌就上床了。可是从熨衣女工的房里传来一声温和的笑声,而雷芒佐小姐的锁孔又漏出一丝灯光,她的剪子在嗖嗖地裁剪玩具娃娃的纱裙,一条要值十三苏。楼下戈德隆太太家,一个小孩哭个不停。在这片又黑又哑的寂静中,排水箱散发的臭气更为强烈了。

然后,到了院子里,库博拉开嗓子叫门时,绮尔维丝回转身,对这幢房子最后看上一眼。它在没有月亮的天空下显得更高大了。灰色的楼面像洗净了斑点,涂上了黑影,在扩张爬升;它更加赤裸裸了,完全平的,脱去了白天阳光下晒的破衣衫。关闭的窗户在睡觉。有几扇分散的,灯光很亮,像睁开了眼睛在刺探某些角落。每个入口处上面,六个楼梯口的玻璃窗,自下而上一长条透出淡淡的灯光,如同矗立着一座细高的光明塔。三楼纸箱车间挂下一道灯光,落在院子的石板地上,划破了笼罩一楼车间的黑暗。在黑暗深处,潮湿角落里,没有拧紧的龙头的水一滴滴往下落,在寂静中特别响亮。那时,绮尔维丝觉得整幢房子冷冰冰地重压在她肩上。她怕得厉害,这是一种儿童心理,过后自己也觉得好笑。

“注意!”库博喊。

她要出门必须跳过染料车间流出的大水潭,这一天,水潭是碧蓝的,蓝深得像夏天的天空,门房守夜的小灯在天空中点亮了星斗。

……市政厅的婚礼定在十时半举行。天气非常好,火辣辣的太阳把马路也烤热了。为了不引人注目,新婚夫妻、妈妈和四位证婚人分成两队。绮尔维丝挽着罗利欧,马第尼埃[4]领着库博妈妈走在前头;在另一条人行道,落后二十步,走着库博、博希[5]和烤肉[6]。这三位穿双排纽上衣,弓背晃臂;博希穿一条黄裤子;烤肉上衣扣到颈子,不穿背心,露出一小角卷绳似的领带。只有马第尼埃穿件礼服,一件后身下摆方的大礼服;路人都停下看这位先生带着肥胖的库博妈妈散步,她身上是绿披肩、黑帽子、红缎带。绮尔维丝非常温柔快活,穿深蓝长袍,肩上裹件窄小的短斗篷,讨好地听着罗利欧说笑;他不顾天热,身子罩在口袋式的短大衣里。到了路口,她时而微微侧转头,向库博妩媚一笑。他穿一身新衣裳,在太阳下发光,很不自在。

他们走得很慢,到市政厅还是早了三十分钟。区长迟到了,快十一点才轮到他们。他们坐在大厅角落的椅子上等,望着高高的天花板和严峻的墙头,低声说话,每次办公室的差役走过,他们都诚惶诚恐地把座椅往后退。他们悄悄议论区长是个懒虫;他肯定在他的金发女郎家里接受按摩,治疗风湿病;或许他把绶带吞进肚里去了。但是当官员出现时,他们恭恭敬敬站起。人家请他们坐下。那时他们参加了三场婚礼,混在三批布尔乔亚贺客中间。新娘都是一身白衣,女孩卷了头发,伴娘腰围玫瑰红饰带,看不到边的喜庆队伍,仕女们盛装艳服,举止端庄。后来叫到他们名字时,差点结婚不成,因为烤肉不见了。博希到楼下广场才找到他,在吸烟斗。他们就是这地方的势利鬼,对人冷嘲热讽,就因为没戴上乳白手套伸到他们鼻子底下!办手续,读民法,提问题,签证书,进行得那么利索,他们对瞅一眼,以为一大半仪式给人砍了。绮尔维丝头昏脑涨,心里难过,手帕紧紧压住嘴唇。库博妈妈热泪纵横。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在本子上签个粗歪的名字,除了新郎画了一个十字,因为不会写字。他们每人给穷人捐四苏。当那位差役把结婚证书交给库博,后者给绮尔维丝推了推肘节,决定再掏出五苏。

从市政厅走到教堂有一段路程。半道上,男客喝了点啤酒,库博妈妈和绮尔维丝喝了点羼水的黑茶藨子酒。还要穿过一条长长的马路,阳光直照下来,没有一点遮阴。管堂人在空荡荡的教堂中央等他们;把他们往一座小礼拜堂推,气呼呼地问,来得这么晚是不是蔑视宗教。神父大踏步走来,面色难看,饿得脸色发白,教士穿件肮脏的白法衣,小步跑在前面。神父草草念经文,拉掉几句拉丁句子,急忙忙转身,弯腰,张开双臂,斜眼看新郎新娘和证婚人。新郎新娘在祭台前十分为难,不知道什么时候该下跪,该起立,该坐下,他们在等候教士的姿势。证婚人怕失礼,全部时间站着;库博妈妈又哭了起来,眼泪落在向邻居借的一本经书上。可是中午钟已敲,最后一段祈祷文念完,教堂里全是神职人员的脚步声,摆椅子的移动声,大约在布置主祭坛搞庆祝,因为听到了扎彩工钉帷幔的锤击声。在偏僻的小礼拜堂的角落里,管堂人员扫帚扬起的灰尘中,面色难看的神父用一双枯瘦的手在绮尔维丝和库博低垂的头上迅速摸了一摸,仿佛在搬家声中,当上帝不在的时候,趁两场严肃的弥撒空隙,把他俩结合了。参加婚礼的人在更衣室一本本子上再次签名,在门廊里重新见到阳光,他们在那里待了一会儿,因被人家赶鸭子似的弄得目瞪口呆,气喘吁吁。

“这下好啦!”库博说,勉强笑一笑。

他扭动身子,也找不出什么有趣的话。可是他接着说:

“啊哈!事情倒不拖。他们三下两下给你办了……就像看牙医生,没来得及喊声‘喔唷’,牙已经拔下来了!他们办理无痛婚礼。”

“不错,不错,干得漂亮。”罗利欧挖苦说,“五分钟速成,一辈子受用……啊!这位可怜的果酒,走吧!”

婚礼以后,客人除了等吃晚饭没有事可干。一场暴雨逼他们躲进一家酒店。后来马第尼埃带大家参观罗浮宫。

最后,从小乡十字架路下来到罗浮宫。

马蒂尼埃彬彬有礼地要求走在队伍前面。那地方大得很,人会迷路的;而他熟悉里面的精品展览室,因为他同一位艺术家常来这儿——一位聪明的年轻人,一家大纸版厂向他买画,贴在纸盒上。婚礼队伍走入楼下的亚述博物馆,都打了个寒战。嘿!里面可不热,大厅可做个像样的地窖。他们翘起下巴,眨巴着眼睛,慢慢地在石头柱子、神像、怪兽之间成双作对往前走;神像是黑大理石做成的,古板肃穆,怪兽半是猫半是女人,脸像死人,尖鼻子,厚嘴唇。他们觉得这一切丑不可言。今天的雕塑要美得多。一块腓尼基文石碑,叫他们傻了眼。这不可能,没有人见过这种天书。但是马蒂尼埃已与罗利欧太太到了二层楼,在叫他们了,在穹顶下大喊:

“上来吧,这些大件没意思……值得看的在二楼。”

楼梯没有雕饰铺砌,也使他们变得庄重了。一位有气派的守卫员,红背心,金袖章,像在楼梯口恭候他们,更叫他们激动不已。他们恭恭敬敬,尽量轻手轻脚走进法国美术馆。

那时,他们步子不停,满目反射出框架的金光,穿过前后相连的一进进小厅,图像在眼前溜过,多得目不暇接。要看懂,非得在每张画前站上一个钟点。那么多画,老天爷,数也数不完。肯定值不少钱。到了尽头,马蒂尼埃突然叫他们停在《梅杜萨小舟》前,他向他们解释主题。所有人都被吸引了,一动不动,不说一句话。当大家又开始走时,博希总结大家的意见:棒极了。

阿波罗画廊的地板尤其叫他们惊叹,闪闪发光,亮得像面镜子,照得出长凳的腿。雷芒佐小姐闭上眼睛,她以为走在水面上了。有人叫戈德隆太太别踮脚,为的是她有了身孕。马蒂尼埃要指给他们看天花板上的描金装潢和壁画;但是累酸了脖子也看不清楚。进入方厅以前,他向一扇窗子做个手势,说:

“这就是查理九世开枪打老百姓的那个阳台。”

可是,他照看队伍后面的人。他一挥手要大家停在方厅中央。这里展出的都是珍品,他放低声嗫嚅说,像在教堂里一样。大家绕着方厅走。绮尔维丝问《卡娜的婚礼》说的是什么,框上不写说明不聪明。库博停在《蒙娜·丽莎》前,他觉得像他的一位姑妈。……在最里面,戈德隆一对,男的嘴巴合不拢,女的手放在肚子上,面对着缪里罗的《童贞女》出神发呆。

方厅一圈绕完,马蒂尼埃要大家再绕一圈;这值得。他对罗利欧太太很照顾,因为她穿了件丝绸长裙;每次她打断他的话,他都认真地、有模有样地回答。她看到提香的情妇也有一头金发,像她,于是引起了她的兴趣,他却胡说那是美人费罗尼埃,亨利四世的情妇,有关她的一出戏在混合剧剧场演出过。

后来,婚礼客人走进长廊,那里陈列着意大利学派和佛兰德学派的作品。除了画,还是画,神、男人、女人,他们的面目看不懂,风景黑暗一片,牲畜成了黄的,人与物分散凌乱,色彩强烈喧闹,使他们头脑开始胀痛。马蒂尼埃不再说话,慢慢率领队伍,他们有秩序地跟在后面,每个人扭转脖子,视线落在空中。几世纪的艺术在这群目瞪口呆的傻瓜面前晃过,不论是原始人的拙朴,威尼斯人的富丽堂皇,荷兰人生活的美丽富饶。但是最使他们感兴趣的还是那些临摹者,他们的画架放在人群中,毫不拘束地画。有位老太太登在一张高梯上,挥动刷笔,在大画布上涂出一块淡雅的天空,特别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可是渐渐有人传说有一群婚礼客人参观罗浮宫;跑来了几位画家,咧嘴大笑;爱看热闹的人索性先占了凳子,舒舒服服看队伍经过;看守人员抿住嘴,才没把俏皮话说出来。婚礼客人已经累了,顾不得礼节,拖着有钉的鞋走,脚跟敲得地板咚咚响,像群牲口闯进了干净肃穆的画厅,分散着在踩地。

马蒂尼埃不声不响在制造效果。他笔直走到鲁本斯的《乡村狂欢日》前。他在那里始终不说一句话,仅带着轻佻的目光指指那幅画。那些妇女鼻子凑到画上才低声叫了起来;然后她们转过身,满脸通红。男人不放她们走开,一边戏谑,一边找寻那些猥亵的细部。

“瞧呀!”博希反复说,“这个值钱。这里有一个吐了。那位,在撒尿。那位,那位……啊哈!他们可干净呢。”

“走吧。”马蒂尼埃说,对自己这手很得意,“这边没什么可看的了。”

婚礼客人从原路出去,重新穿过方厅和阿波罗画廊。勒拉太太和雷芒佐小姐苦叹说两条腿都跑断了。但是纸盒商要向罗利欧介绍古代珍宝。就在隔壁,一间小室的角落里,他闭上眼睛也走得到。可是他走错了路,领了客人闯了七八个厅,厅内又空又冷,只有几只简朴的玻璃柜,里面并放着无数的破罐和很丑的俑像。客人身上打战,厌烦透顶。后来,他们找寻门,撞见的却是画。又是一场奔波,画还是没有尽头,厅一个接一个,没什么有趣的,只是几张纸涂了几笔,靠墙放在玻璃框下。马蒂尼埃没了主意,又不愿承认迷了路,窜上一条楼梯,要客人跟上一层楼。这次,大家走进了航海博物馆,四周是仪器和大炮模型,立体地图,玩具一般大的船只。很远,走了一刻钟才遇到另一条楼梯。走下楼梯,劈脸又是画。那时,他们一阵失望,向各个厅乱撞乱碰,始终两人一排跟着马蒂尼埃,马蒂尼埃不停擦额上的汗,怒不可遏,大骂管理部门,指责他们把门换了位置。看守员和参观者瞧着这群人经过,不胜诧异。不到二十分钟,又看到他们进了方厅,进了法国美术馆,沿着放东方小佛像的玻璃柜走。他们再也走不出了。腿举不动了,人无精打采,声音喧闹,一路上把挺着大肚子的戈德隆太太抛在后面。

“要关门了!要关门了!”看守人员响亮地喊。

他们差点儿被关在里面,只得叫一名看守人员走在前面,把他们领到一扇门口。然后,在衣物间取出雨伞,到了罗浮宫院子里才松一口气。马蒂尼埃又泰然自若,他错在没有向左拐,现在他记起来了,珍宝室在左边。可是全体人员装得很高兴,看到了这么多东西。

晚餐前,客人还得消磨两个小时。阵雨来时,他们火速穿过巴黎街道,在皇家桥下躲了一会儿,登上铜柱广场尖顶,最后到达银色磨坊,在里面吃了一盘白葡萄酒烩兔肉和烤鸡,讨论政治和工作,钦佩靴子的食量,这食量却使老板生了气。笑过以后,爆发争论;临时组织一场舞会也无济于事;绮尔维丝和库博逃开,但碰上一位喝醉酒的老收尸员巴祖若大爷,他向他们透露他的基本人生哲学:“人死了……这点你们听着……人死了,才长久。”

小夫妻把他们的共同生活安排得很好。库博是个认真、有条理的工人。绮尔维丝在福科尼埃太太店里当洗衣工。夫妇俩积攒了一些钱,在金珠新街找了一个住房。绮尔维丝怀孕了。

夫妇俩在新宅里生活挺美满。艾蒂安的床放在小房间,里面还放得下一张小床。厨房巴掌那么大,暗得很,但是打开门还可看清楚;而且,绮尔维丝不必做三十人的饭菜,只要有地方炖上一锅蔬菜牛肉汤就行了。至于那间正房是她的骄傲。一清早,他们拉上白粗布床帷;卧室变成餐室,桌子在中央,衣柜和五斗柜相对而放。因为壁炉每天要烧上十五苏的煤炭,他们把它封了;一只小铁炉放在一块石板上,大冷天花上七苏就可取到暖。而且,库博作出最大努力装饰墙壁,答应以后再加工美化。代替镜台的是一张大图片,画法兰西一位元帅,手拿一根节杖,在一尊大炮和一堆炮弹之间跃马前进;五斗柜上家庭照排成两行,中间夹个喷金古瓷圣水盘,盘里放了些火柴;大柜顶上放两尊对称的胸像,帕斯卡和贝朗瑞,一个神情庄严,一个笑容可掬,旁边一只报时座钟,他们像在听滴嗒声。这确是一间美丽的房间。

“您猜猜,我们这里付多少租金?”绮尔维丝见一个客人问一个。

人家把房租猜高了,她很得意,叫起来,付那么少钱住这么好真叫她高兴:

“一百五十法郎,一个子儿也不多!……嗯,便宜吧!”

金珠新街本身也很使他们满意。绮尔维丝住在这里,不停地从自己家上福科尼埃太太那里去。库博到了晚上,下楼来,在门前抽他的烟斗。这条街没有人行道,路面凹陷,斜的。高的那头去金珠街,有几家阴暗、窗子肮脏的店,几个鞋匠,几个箍桶匠,一家不正气的杂货店,一家破产的酒店,店门关了几星期,上面贴满广告。另一头朝巴黎去,几幢五层楼楼房横在天空,底层是好几家洗衣店,紧挨在一起;只有一家小城的假发理发店,铺面漆成绿的,放满浅色的小瓶子,再加上擦得干干净净的铜盘闪闪发光,使这个阴暗的角落呈现欢乐的色彩。但是这条街的欢乐是在中间一段,那里建筑物渐渐稀少低矮,让空气和阳光降临。租车行车库、隔壁汽水厂厂房、对面洗衣场,留出一大块自由寂静的空间,洗衣女工压低的话声、蒸汽机有规律的喘声,好像更增深人的沉思。隐在深处的空地,插入黑墙之间的小路,使这里酷似一个村庄。库博看到偶尔几个行人抬腿跨过长流不息的肥皂水沟,觉得有趣,说记起五岁时一位叔叔曾领他到过这么一个地方。使绮尔维丝快乐的是窗子左边院里种的一棵树,一棵槐树,伸出一根杈子,枝上稀疏的绿叶使整条街生辉。

一个女儿诞生了,后来叫安娜——娜娜……行洗礼那天,库博夫妇跟邻居交上了朋友,那是绰号叫金脸的铁匠古捷和他的母亲。对十二月二日事件[7],这两位工人表示了各自的政治思想。

果酒像巴黎人那样能说会道,觉得金脸傻里傻气。不来点儿酒,不在人行道上对女人调笑,是好样的;可是男人总是男人,不然干脆穿上裙子得了。他当着绮尔维丝取笑他,指责他跟附近每个女人眉来眼去;这个身材魁梧的古捷竭力为自己辩护。虽然如此,这两位工人还是好朋友。他们早晨约好一起走,回家以前有时去喝杯啤酒。自从洗礼晚饭以后,他们相互用“你”称呼,因为老用“您”使句子噜苏。他们的友谊发展到这个地步,这时金脸帮了果酒一个大忙,这种忙叫人一辈子不会忘记。这是十二月二日。白铁工为了寻寻开心,异想天开要上街去看暴动;共和国,拿破仑,这一切动乱,他都不关心;只是他喜欢火药,觉得枪声乒乒乓乓有趣。他在一个街垒后险些给人逮住,要不是铁匠恰好路过那里,用他高大的身躯保护他,帮助他脱身。古捷登上鱼市郊街时,走得快,神气严肃。他关心政治,是个温和共和派,维护大众的正义和幸福。可是,他从来没有放过枪。他有他的理由:栗子是平民从火中烧伤了手取出来的,还要向资产阶级付钱去买,这号事老百姓不愿再干了;二月和六月[8]就是沉痛的教训;所以,从今以后,郊区听任市区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走到上面鱼市街,他回头望巴黎;那边[9]的人还是干下了坏事,人民有朝一日可能会后悔当初袖手旁观。但是库博说讽刺话,称那些毛驴太蠢了,只为了给议院里那些大闲人保留二十五法郎津贴,竟肯牺牲性命。当天晚上,库博夫妇请古捷母子吃饭。吃到甜食,果酒和金脸相互在脸上响亮地吻了两吻。现在,他们成了生死之交。

艰苦工作四年后,库博夫妇积了六百法郎。他们的女儿几乎抚养大了,两个儿子也送出去当学徒工;绮尔维丝梦想开家小店铺,恰在金珠街大楼里面有一家招租。作出重大决定的那天晚上,她去国家路她丈夫上工的工地找他。

库博那时在安装一幢四层楼新楼的屋顶。那天,他正要盖最后几块白铁皮。屋顶几乎是平的,他就在两个支架上放一块大门板,算是他的工作台。五月艳丽的太阳快要落下山,烟囱上一片金光。高处,蓝色天空前,那位工人用大剪子俯在工作台上静静铰铁皮,像裁缝在家裁一条短裤。他的助手,十七岁的男孩,瘦弱,黄头发,倚在邻屋墙上,拉动一只大风箱扇炉火,风箱抽一下,喷出一蓬火星。

“喂!齐道尔,把烙铁放上!”库博叫。

助手把烙铁往炭火中间插,炭火在大白天呈淡红色。然后他又拉风箱。库博拿着最后一张白铁皮,要放在屋檐边上,靠近水落管;那里有个陡坡,下面张着马路的大洞口。白铁工像在家里,穿双编织便鞋,拖着步子往前走,嘴里吹《喂,小羊儿!》这首曲子。到了洞口,身子一溜,一只膝盖紧贴烟囱的墙面,人挂在半空。一条腿悬着。他翻身叫那个懒骨头齐道尔时,攀住墙面的一个边沿,因为身下就是人行道。

“你真会磨蹭!……把烙铁给我!你望着天上干吗,你这个瘦猴,又不会给你掉下烤熟的云雀!”

但是齐道尔不慌不忙。他感兴趣的是邻近屋顶上一团浓烟,从巴黎城里格勒内尔那边来的,可能是场火灾。可是他过来伏在屋面上,头探在洞口,把烙铁递给库博。这时,库博开始焊接。他蹲下,探身,坐半个屁股,踮着一只脚尖,靠一个指头钩着,人总保持平衡。他稳如泰山,胆大包天,习惯了,把危险不当一回事。这行当他熟悉。倒是马路见了他害怕。他烟斗没离嘴,时常转过身,向街心满不在乎吐口水。

“嗨!博希太太。”他忽然大叫,“喂,博希太太!”

他刚窥见女门房穿过马路。她抬起头,认出了他。屋顶与人行道之间展开一场对话。她把两手缩在围裙下,鼻子朝天。而他这时站着,左臂抱住一根管子,俯下身。

“您没见我的妻子吧?”他问。

“没呀。”女门房回答,“她来这里吗?”

“她要来找我……家里人好吗?”

“好,谢谢,就是我不行,您看……我去克利昂古尔街买条小羊腿。红磨坊附近那家肉铺只卖十六苏。”

他们提高声音,因为一辆汽车开进了这条宽阔无人的国家路;他们拉开嗓门说话,也只把一位老妇人引到她的窗前;老妇人倚在窗口,望着对面屋顶上这个男人,给自己来个激动人心的消遣,仿佛还希望看到他随时掉下来。

“好啦!再见。”博希太太又叫,“我不打扰您了。”

库博转身接过齐道尔递来的烙铁。但是女门房正要走开,发现绮尔维丝在对面人行道上,携着娜娜。她已经抬头要关照白铁工,少妇做了一个果断的手势,要她别开口。她不让上面听见,悄悄说出自己的恐惧:她怕突然露脸,丈夫一震动会坠下来。四年间,上工地找他只有过一回。今天是第二回。她不能在场,头要晕,当她看到丈夫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吊在麻雀也不敢飞越的地方。

“当然,这不是闹着玩的。”博希太太喃喃说,“我的那位是裁缝,我不用打哆嗦。”

“您要知道,最初一段时间。”绮尔维丝又说,“我从早到晚提心吊胆。我总看到他跌破脑袋躺在担架上……现在,我没想得那么多了。一切都会习惯的。面包是要去赚的……面包不好赚,没关系,有人比他更经常拿着命在冒险。”

她闭上嘴,把娜娜拉在裙子后面,怕小孩叫出声。她不由自主望着,脸色苍白。正是这时候,库博焊接白铁皮远的一头,靠近水落管,他伸长身子溜过去,还是够不上。于是他冒险试探,像某些工人动作慢慢的,既悠然又沉重。有一时,他悬在马路上空,静静的,没揣着活儿;从底下看到一只小心翼翼的手移动一根焊管,焊管下劈劈啪啪闪出白色小火焰。绮尔维丝口哑了,心里七上八下,气也透不过来,两手紧抓,机械地举了起来,做出祈祷的姿势。但是她大声松了一口气,库博刚回上屋顶,不急不忙,又一次从容向街心吐口水。

“哈!有人在侦察!”他窥见她高兴地说,“她看傻了,是吗?博希太太;她不愿喊……等我,十分钟就完事。”

他还要装一只烟囱罩——小事一桩。洗衣妇和女门房留在人行道上,议论街坊的事,留意着娜娜,不许她去蹚水,她在小沟里找小鱼;两位妇女总是抬头望屋顶,笑嘻嘻,摇摇头,像在说她们不着急。对面那位老妇人没有离开窗子,望着库博,等着。

“这头母羊她在刺探什么!”博希太太说,“一个丑八怪!”

听得见上面白铁工响亮的歌声:“啊!采草莓有多美!”现在俯在工作台上,像个艺术家在铰铁皮。用圆规一转,画出一条线,用一把弧形剪子剪出一个大扇面;然后轻轻用锤把扇面敲成尖蘑菇状。齐道尔已开始扇炉火。太阳隐没在房子后面,放出一片红光,渐渐暗淡,转成柔和的丁香色。天空下,在一天中这个宁静的时刻,两位工人的人影无比地扩大,清楚地映衬在明澈的空气中,伴着工作台深灰的横影和风箱奇异的侧影。

烟囱罩剪成后,库博又大喊:

“齐道尔!烙铁!”

但是齐道尔刚才不见了。白铁工边骂边用眼睛找他,透过开着的阁楼天窗喊他。最后发现他在两幢房子外的邻屋屋顶上。这个好动的小家伙东溜西荡,窥视四周,细软的黄头发在风中飘,面对着广漠的巴黎眨眼睛。

“喂,浪荡鬼!你以为到了乡下吗?”库博怒冲冲说,“你像贝朗瑞先生在做诗吧!……烙铁给不给哪!真没见过!在房顶上溜达!把你的相好马上带来,对着她唱情歌吧……烙铁给不给哪,你这条泥鳅!”

他焊起来,向绮尔维丝喊:

“好了,完事啦……我下来。”

他要装罩子的那根烟囱在屋顶中央。绮尔维丝心静了下来,眼睛跟着他的动作,继续微笑。娜娜看到父亲一下放了心,拍起两只小手。为了更仔细看上面,她坐上了人行道。

“爸爸!爸爸!”她放声大喊,“爸爸!看啊!”

白铁工要弯身,但是脚打滑。于是,出人不意地,愚蠢地,像个四只爪子打结的猫绊倒了,打滚,从屋顶的小坡往下落,什么也抓不住。

“妈的!”他哑声喊。

他往下掉。身子松软地转了一个弧度,翻了两个筋斗,直跌在马路中央,声音闷闷的,像高空扔下一包衣服。

绮尔维丝傻了,一声尖叫撕裂喉咙,两手高举在空中,呆在原地。几位行人跑过来,围成一圈。博希太太慌慌张张,两腿发软,把娜娜搂在怀里,遮住她的头,不让她看见。可是对面那个小老太,好像如愿以偿了,不声不响地关上了窗户。

库博跌断了腿。靠绮尔维丝的护理和热情,丈夫治愈了。他对自己的工作十分怀恨,开始养成闲散的习惯。不久,又嗜上了酒。

两个月后,库博可以起床了。他走不远,从床到窗口,还要绮尔维丝扶着。他在窗边坐在罗利欧的那张椅子里,右腿伸直搁在矮凳上。这位爱说笑的人要嘲弄在冰雪天跌断腿的那些人,对自己的事故非常气恼。他缺乏涵养。这两个月就躺在床上骂骂咧咧,惹得谁都生气。仰天躺着,一条腿绑着绳,硬得像根香肠,这样过日子哪里算得上生活。啊!天花板可是看熟了;床位角落上有条裂缝,他闭上眼睛也画得出来。坐上椅子他又有别的话说。他要像木乃伊长期钉在那里?这条路也没意思,没有行人,整天散发漂白水气味。不,真的,他无聊极了,宁愿减寿十年去看一眼巴黎城外的旧碉堡怎么样了。他三番四复痛斥命运。工伤出在他身上,这不公正。他,一个好工人,不偷懒,不酗酒,不应该有这种遭遇。别人碰上了,他还可理解。

“库博大爷。”他常说,“那天喝得醉醺醺,跌断了脖子。我不能说这是活该,但是事情总有个说法……我,空腹,气不喘心不跳,身上没有一滴酒精,就在转身向娜娜笑时骨碌碌跌了下来!……您不觉得这太过分吗?如有什么好上帝的话,他把事情也安排得太离奇了。这事我永远没法服气。”

腿痊愈后,他对工作十分怀恨。这是一个倒霉的行业,天天像猫似的爬水落管。那些布尔乔亚他们才奸呢!他们要你去送死,自己却胆小得连爬梯子也怕,稳稳当当坐在炉子边,拿穷人的命开心。他甚至说谁家的白铁皮谁家自己装。天哪!这样做才叫公道:你要不愿淋雨,那就自己盖屋。他后悔没有学另一种手艺,雅一些,安全一些,比如说家具木工。说起这事,又是库博大爷的错;做父亲的都有这个陋习,爱把孩子塞进自己的行当。

库博拄拐杖走路,又过了两个月。他先是下楼到路口,在门前抽烟斗。后来走到外马路,在阳光下拖着步子,坐在凳子上过几个小时。他又高兴起来了,长期闲散中谈锋更健更锐利。随着生活的乐趣,他又得到无所事事的快活,四肢不用动,肌肉陷入酣睡中;仿佛懒惰趁他休养期间展开慢性征服,叫肌肤舒松愉快,从而侵入里面使它僵硬。他身体复原了,爱开玩笑,觉得生活挺美好,看不出为什么不能永久这样下去。当他能够扔掉拐杖时,他走得更远,上工地去看他的伙伴。面对正在盖的房屋袖手旁观,时而嘲弄,时而摇头;挖苦那些卖苦力的工人,伸出腿给他们瞧,累死累活会有什么样结果。别人干活,他站着打哈哈,满足了他对工作的怨恨心理。他当然还得上工,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愈迟愈好。哦!他缺乏热情是付出了代价的。而且,做人偷点儿懒,他觉得有多么惬意!

……绮尔维丝恢复工作已有多时。她不用再费心把座钟玻璃罩取下放上;存在里面的积蓄都吃光了;必须苦干,四倍地苦干,因为饭桌上有四张嘴。一家人全靠她一人养活。听到别人为她叫屈,她立刻原谅库博。你想想吧!他吃了那么多苦,要是他脾气变得暴躁,也不奇怪!随着健康好转会过去的。如果有人暗示库博现在身体看来很结实,完全可以回到工地去,她就要叫起来。不,不,还不行!她不愿再见他躺上病床。医生跟她说什么,她怎么会不清楚呢!是她不许他去上班的,每天早晨向他说上一遍不要忙,不要勉强自己。她甚至在他背心口袋里悄悄塞进几个二十苏的硬币。库博接受这个理所当然;他诉说身上这里痛那里痛的,是要人疼;六个月快过去了,他还是在休养。现在,他去看别人干活的日子里,很乐意跟伙伴喝上一杯。可不是,在酒店里大家挺自在,说说笑话,待上五分钟。这也不辱没谁。伪君子才装得渴死也不进门。人家以前嘲笑他很有道理,一杯酒杀不了人。但是他拍拍胸脯,保证他只喝葡萄酒,永远喝葡萄酒,决不喝白酒;葡萄酒延年益寿,不损健康,不醉人。可是,好几次,一整天没事做,从这工场到那工场,从这酒店到那酒店,回家时醉态毕露,绮尔维丝逢上那些日子,关上房门声称头痛得厉害,不让古捷一家人听到库博说的蠢话。

为这次工伤事故虽花了大量钱,但绮尔维丝还是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她租下了金珠街那家小铺子。古捷把她当“圣母”那么爱,把自己留着办婚事的钱借给她。

库博一家搬进了新宅。面积不大,但粉刷一新,就在妒火中烧的罗利欧夫妇鼻子底下渐渐安顿停当,绮尔维丝作为“专洗上等衣衫的洗衣商”开始招徕了一批顾客。她因为有了这个新身份而感觉很幸福。

在这些飞短流长中,绮尔维丝镇静自若,笑嘻嘻站在门口,向朋友亲热地点头打招呼。她喜欢在搁下熨斗休息之际,来这里待上一分钟,对着大街微笑,想到自己是店主,在人行道占一席之地满心得意。金珠街属于她的,邻近几条路、整个区都属于她的。她穿件白罩衣,露出两条胳膊,一头金发忙得乱蓬蓬的,伸出头向左一看,又向右一看,目光直抵街的两头,把行人、房屋、马路、天空一览都收在眼里:左边,金珠街,安静,看不见人,往前像延伸到一个外省小村,有妇女在门前低声说话;右边,才几步之遥,鱼市街上车声喧闹,行人络绎不断,熙来攘往,使这条小路成了嘈杂的十字路口。绮尔维丝爱看马路,爱看卡车在弯腰拱背、坑坑洼洼的街面上颠簸,爱看行人沿着狭窄的、被锥形碎石堆切断的人行道上推推搡搡。她店门前的一条三米宽的水沟意义可大哩,一条宽阔的大河,她要求它非常干净;一条奇异、有生命的大河,店里的颜料把河水染成五色缤纷,在泥地中央格外可爱。她对商店也感兴趣:一家大杂货店,细眼网纱兜住货架,架上放满干果;一家工人衣帽店,蓝色工作衫裤手脚撑开的挂着,风一吹飘飘荡荡。还窥得见水果店、熟肠店的一角柜台,几只漂亮安静的猫在上面打呼噜。她的邻居维古鲁太太,煤炭店老板娘,向她还礼,这是一位矮胖的妇女,脸孔发黑,眼睛发亮,背靠在店面上,偷闲与男人说笑;店面酒渣色的,上面画几爿木柴,装饰图案像乡间木屋那样复杂。居道态母女俩——她的另几位邻居——开一家伞店,从不露脸,橱窗是暗的,门是关的,门上装饰两把铁片小伞,伞上涂一层厚厚的鲜红朱砂。但是绮尔维丝回进门以前,总朝对面一堵白高墙望一眼,墙上没有窗户,开了一扇巨大的车门,从车门看见一只打铁炉火光熊熊,院子里挤满大车、马车,车把朝天。墙上写着:铁铺;字体很大,用一只扇形马蹄铁作为框子。整个白天,锤子打在铁砧上,火星四溅,照亮院子里暗淡的阴影。墙脚下,有个衣柜那么大的洞,洞的两旁一家是铁器店,一家炸土豆片店,都是女老板;洞底是一家钟表店,一位穿礼服的先生,仪表端正,在工作台前不停地用纤巧的工具拨弄机芯,台上有些精细的零件放在玻璃罩内;在他背后,三十来个小巧玲珑的报时钟钟摆,在马路的破败贫困和打铁铺的铿锵锤声中一起悠悠晃动。

本区的人觉得绮尔维丝非常可亲。当然,对她也不免说长道短,但是一致认为她眼睛长得大,嘴巴有模样,牙齿十分白。总之,这是一位漂亮的金发妇女,要不是腿有毛病,可以算得上是位大美人。她正二十八岁,身子已发福。细巧的五官变粗了,动作慢但不呆滞。有时她等熨斗时,会坐在椅子边上出神,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脸上洋溢美食者的欢乐。她讲究吃喝了;每个人都这样说;但是这又不是一种恶习,恰恰相反。赚了钱吃上几道好菜,又怎么样呢?吃土豆皮那才叫傻呢。尤其她工作一直很艰苦,不遗余力争取顾客,活儿紧的时候,关上店门自己通宵达旦熨衣裳。正如本区人说的,她福星高照,一切兴旺发达。大楼内马蒂尼埃先生、雷芒佐小姐、博希几家都包给她洗;甚至旧东家福科尼埃太太的老主顾、住在鱼市郊街的巴黎太太也给她抢了过来。到了下半月,她要雇两名女工,浦图瓦太太和高大的克莱芒斯,从前住在七楼的那个女孩子。这一来,连同她的学徒小奥古斯蒂娜——丑得无以复加的斜白眼——店里多了三个人,其他人遇上这样好运肯定头重脚轻。辛苦了一星期,逢星期一添些好菜,在她也情有可原。再说,这也是必要的;如果她不在肚里放进味厚可口的东西,挠得胃痒痒怪舒服的,她就会浑身无力,望着衬衣提不起精神。……

对库博,绮尔维丝尤其显得体贴。从不在丈夫背后说一句坏话,出一句怨言。白铁工终于又去上工了;因为他的工地那时在巴黎的另一头,每天早晨她给他四十苏吃顿饭、喝酒、抽烟。只是六天中有两天,库博停在半路,跟一位朋友把四十苏喝完,回家吃中饭,编了个谎言搪塞。甚至有一次,他没走远,跟靴子和其他三位朋友在教堂门前的佳碧香大吃大喝,蜗牛、烤肉和蜡封的瓶酒;四十苏当然不够花的,他叫一位伙计把账单送去交给妻子,要他说人给扣在店里了。妻子笑了笑,耸耸肩。丈夫玩得高兴,有什么不好呢?家庭若要和睦,不应该盯得男人太紧。一句来一句去的,到头来闹到打架为止。我的上帝!一切应该放明白。库博还在为自己的腿难受,他也是被人拖下水的,不得已才像其他人那样做,不然人家会当他是个笨蛋。此外,这也无伤大雅;他要是醉了回来,就躺下,两小时过去不是什么都没了吗。

但是库博愈来愈不安分。他工作时断时续,在洗衣店闲逛,跟女工嬉闹,经常喝醉回家。罗利欧暗地里助长他的不端行为。

每次酒醉后第二天,白铁工患头痛,痛得很厉害,使他终日蓬头散发,口发臭,嘴巴浮肿歪斜。他起身迟,八点钟才抖身子伸懒腰;他吐痰,拖拖沓沓进店堂,下不了决心去工地。白天就这样完了。早晨,他诉苦说两条腿软弱无力,自称像这样贪杯太蠢,因连身体也糟蹋了。可是遇见一群酒鬼,死也不肯放过你,不乐意也得来上几杯,卷进各种各样暧昧不清的事,最终不能自拔,直挺挺躺倒!啊!别见鬼啦!这事再也找不上他了,他不愿年轻力壮把命送在酒店里。但是中饭吃后又精神抖擞,哼哼哈哈叫几声,表示嗓音洪亮。开始不承认上一天有什么胡来,可能有点过量而已。谁也没他那个酒量,他坐得稳,腕力超人,喝上多少也不眨一眨眼睛。于是整个下午,他在区里溜达。当他把女工烦够了,妻子给他二十苏打发他走路。他溜了,到鱼市街小麝猫店里买他的烟,遇到朋友也就在里面喝杯李子酒。然后,到金珠街角上弗朗索瓦酒店把二十苏用得精光,那店里出售一种好葡萄酒,酿成不久,喝上喉咙发痒。这是一家老式的低级酒店,店面黑,天花板低,旁边一个乌烟瘴气的店堂还出售汤。他在那里待到天黑,玩轮盘赌酒喝;他提防着弗朗索瓦,后者正式答应决不把账单送给他老婆。不是吗?应该用酒冲冲喉咙,排除上一天的积垢。一杯喝了又想来上一杯。然而,他是个好样的,女色从来不沾,喜欢说笑,当然,如今他也被酒灌醉,但是不厉害,对那些跌在酒里长年不醒的混账男人也是十分瞧不起!他回家欢欢喜喜,和和气气,像个金丝雀。

日子好好歹歹过去了。绮尔维丝把婆婆接回家住,年老的库博妈妈眼快瞎了,身也残了。生意依然兴隆,不靠白铁工的薪水一家人也能生活温饱。

三年过去了。和和闹闹又有好几次。绮尔维丝才不把罗利欧家、博希家以及其他话不投机的人放在眼里。他们要是不高兴——不是吗?——尽可走得远远的。她愿赚多少便赚多少,那是主要的。本区的人最后对她非常尊重,因为这样的好主顾到底还是不多的,如期付款,不讨价还价,不拣瘦挑肥。她在鱼市街库德鲁太太店里买面包,波隆索街胖查理肉铺买肉,金珠街勒翁格店里买杂货——那店几乎就在她的店对面。路角的酒商弗朗索瓦给她送酒,每筐五十公升。邻居维古鲁卖给她煤炭,按煤气公司价格。可以说,这些商人供应货物都很有心,知道只要殷勤跟她打交道,可占一切便宜。因而,当她穿双便鞋,不戴帽子,出门上了街,从四面八方听到问好声;她在那里就像在家里,她的店向着街道门户洞开,邻近的路像是店的天然附属部分。现在她外出办事,有时慢腾腾的,很乐意在街上逗留,到处是熟人。有几天没时间在炉子上做饭,就去买几份菜,在小饭庄里东扯西拉,饭庄开在她店的另一边,一间宽敞的大厅,大窗子沾满灰尘,通过肮脏的玻璃看到角落里院内暗淡的日光。或者,她停在一楼某个窗台前,两手捧着碗碟闲谈,望见鞋匠的室内,床凌乱不堪,地板上堆满了破布、两只断腿摇篮、一只装松脂瓦罐,里面盛了黑水。但是她最尊敬的邻居,还是对门的钟表匠,穿礼服的先生,仪表端正,不停地用纤巧的工具拨弄机芯;她经常穿过马路向他问好,在这个柜子一般狭小的店堂里,望着快活的小时钟,钟摆慌慌张张,报时报得都有先后,不由得高声大笑起来。

中间有一天下午,绮尔维丝到打铁铺去看望她的朋友古捷。为了向女店主讨好,古捷向同事咸嘴(也称“不渴也喝”)挑战,比一比真正的技艺:单独一个人用锤子敲出几个四十毫米的铆钉。之后,他带她参观车间,对着机器想问题。

绮尔维丝在场他们很兴奋,相互挑战。古捷把事先切断的一段段铁块放进火里,然后把一个大直径铁钉模子固定在铁砧上。咸嘴取出靠在墙上的两个二十斤大锤,这是厂里一对大姐姐,工人称它们菲菲娜和黛黛儿。他继续吹嘘说,给敦刻尔克灯塔打过六打铆钉,简直是首饰,可放进博物馆当展品,精美绝伦。哼!他才不怕比赛;要跑遍巴黎车间才找得着他这样的好师傅。大家可以笑,大家可以看看会看到些什么。

“太太当裁判。”他转身对少妇说。

“说够了吧!”古捷叫,“朱阿夫[10],用劲拉!炉火不热,我的孩子。”

但是咸嘴还问:

“那么,咱们一块儿打?”

“不!各人打各人的螺栓,我的勇士!”

这建议一提出来,场上一冷,他的同事平时口若悬河,这下也嘴里发干。四十毫米螺栓一个人单独打,从来没见过;尤其是圆顶螺栓,技术要求非常高,是一件真正的杰作。车间内其他三位工人放下工作来看热闹;一个瘦长条子赌一升酒,说古捷要输。这时两位铁匠闭上眼睛各自拣了一把锤子,因为菲菲娜要比黛黛儿重半斤。咸嘴运气好,伸手摸到黛黛儿,金脸碰上了菲菲娜。等着铁烧得发白的时候,咸嘴劲儿又来了,站到铁砧前面,含情脉脉的眼睛朝女店主转;他摆好姿势,像要投入决斗的绅士,蹬脚要对方先上,已经跃跃然要挥动黛黛儿;嘿!天哪!他这里多神气,就是铜柱广场的铜柱,他也可锤成一张薄饼!

“行啦,开始吧!”古捷说,自己动手把其中一块铁放到模子里,铁块有女孩手腕那么粗。

咸嘴身子后仰,两手抡起黛黛儿。他短小精悍,山羊胡子,狼眼睛在乱发下闪光。每次抡锤用足力气,像给自身的劲弹得跳离地面。这是个烈性子的人,看到铁那么硬就是不服气,非要跟它干一仗;就是一锤打得正是地方,也要嘟囔一声。白酒可能使别人的胳膊没力气,可是他血管里需要的正是白酒,不是血;刚才喝下肚的一杯酒,像炉火烧热了他的骨架,他觉得自己像蒸汽机一样浑身是劲。因而,这天黄昏,是铁见了他害怕;他锤得它比嚼过的烟叶还稀巴烂。黛黛儿跳起了华尔兹,看吧!她在做芭蕾舞中的击腿跳动作,脚吊在空中,像蒙马特—爱丽舍咖啡馆中的浪荡女郎,连内衣也露出来了;因为不能偷闲,铁很鬼,一下子就冷,没别的,就是要笑话锤子。咸嘴三十下把他的螺栓头打了出来。但是他喘气了,眼睛鼓出眼眶,听到自己骨头格格响而怒气冲天。那时他按捺不住,又是跳又是骂,再加上两锤,纯然是对自己辛苦的报复。当他从模子取出时,螺栓变了形,头歪得像个驼背。

“嗯!不错吧?”他还是把他的制品给绮尔维丝看,不以为意。

“我是个外行,先生。”女店主回答,不做表示。

但是她看出,黛黛儿最后两下打在螺栓上是弄巧成拙,心里好不高兴,抿紧嘴才没笑出来,因为古捷现在完全有可能取胜。

轮到金脸了。开始以前,他看一眼女店主,温情而有信心。然后,不慌不忙,看准距离抡起锤子,敲得狠而均匀。他打得有章法,有分寸,均衡轻松。菲菲娜在他两只手中绝不乱颠乱舞,两腿翘到裙子上面;她身子一纵一落,像位贵妇人,神色肃穆地领跳古典小步舞。菲菲娜的脚跟在打拍子,很庄重;脚跟踩入烙红的铁内、螺栓的头上,细致而有法度,首先敲在铁块中间,然后精确地、有节奏地连续几锤打出钉头。当然,金脸血管里流的不是白酒,是血——纯洁的血,使他的锤子虎虎有生气,工作有条有理。这个大个儿,干起活来是个堂堂的汉子!猛烈的炉火直照他的全身。卷曲的短发挂在低低的额前,美丽的黄胡子虬曲下挂,都像点燃了火,一根根金须照得他满脸发光,真是金子做的脸,一点不假。还有,脖子如同柱子,像孩子的那样白,宽阔的胸脯足可横躺一个女人;肩膀和胳臂像仿照博物馆内巨人像雕塑而成。身子往前冲时,肌肉隆起像座山峰,在皮肤下坚硬滚动;肩膀、胸膛、颈项都鼓鼓的;他周围发出一片光明,人变得俊美,无所不能,如同天神。他抓住菲菲娜打了二十下,眼睛盯住铁,敲一下吸一口气,只是在太阳穴上滚下两颗大汗珠。他计数: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菲菲娜继续恬静地像贵妇人那样鞠躬行礼。

“真会摆架子!”咸嘴低声嘲笑说。

古捷还在数。

“二十八!”他最后喊,把锤子放在地上,“完事了,你们看吧。”

螺栓头光滑,外形平整,没有一丝毛边,真是一件首饰,用模子做成的一颗滚珠。工人瞧着螺栓直点头;没什么说的,叫人五体投地。咸嘴还要挖苦,但是结结巴巴说不出话,终于缩着鼻子回到他的铁砧旁边。这时,绮尔维丝紧紧挨着古捷,像要瞧个清楚。艾蒂安已放下风箱,炉内已充满暗影,红色太阳西落了,一下子陷入黑夜。烟灰铁屑染黑的厂房内,旧铁气味上升,铁匠和女店主觉得黑夜笼罩着他们,感到一种温情;如果他们在万森森林约会,躲在草丛内也不会相信如此幽静。他抓住她的手,好像已把她征服了。

后来,到了外面,他们一句话也没交谈。他找不出话来;只是说要不是还有半小时的活要干,她可以把艾蒂安接回去。她最后要走了,这时他喊她回来,希望再留她几分钟。

“您来,您还有东西没看呢……不,真的,很有意思的。”

他领着她往右走进另一个厂房,他的老板安装上全套机械制造设备。走到门口,她本能地怕起来,踌躇不前。大厂房被机器震得摇动;一团团巨大的黑影在浮动,中间点缀着红色火焰。但是他笑着要她安心,保证没什么可怕的,她只需注意别让裙子靠近齿轮。他走在前面,她跟着,四周闹声震耳欲聋,各种声音尖叫轰隆,浓烟中有模糊的东西在晃动,有熏黑的工人在忙碌,有机器在转动长臂,她分辨不清哪是人哪是机器。过道很狭,要跨过障碍物,避开窟窿,侧转身别让车子撞倒。说话听不见。她还什么也看不见,一切都在跳动。后来,她感到头上有东西在张着大翅膀飞舞,她抬起头,停住脚步,望见了传送带,长长的带子在天花板交织成一个巨大蜘蛛网,其中每根网丝都在无尽无休地纺织;蒸汽机隐藏在一个小角落,一堵小砖墙后面;皮带像在自动旋转,从黑暗深处传来震动声,皮带连续、均匀、轻柔地滑过去,像夜鸟的飞行。但是她差点绊倒,撞上了鼓风机的一根管子,鼓风机管在夯地上四处散布,把酸风送往机器旁边的小铁炉。他一开始就叫她看这个鼓风机,对着一个锅炉送风,锅炉四周窜出扇状的大火焰,火制的花边颈饰耀人眼目,带点红褐色;火光强烈,工人的小灯反像是阳光中的几点暗影。他提高声音向她解释,他谈到了机器:机动剪子吞进铁条,牙齿一咬一段,又从后面一个个吐出来;那些制造螺栓铆钉的机器,高大复杂,用它们强壮的螺杆一冲,冲出个螺栓头来;砂轮配上铸铁手轮铸铁盘,在空中愤怒转动,除去每个螺栓的毛刺;攻丝机由女工操纵,刻出螺栓螺帽的螺丝,机上的钢齿轮咔嚓咔嚓,在润滑油中闪光。这样她看到了操作全过程,从靠墙的铁条直到完工的螺栓铆钉,墙角堆着满箱的成品。那样她懂了,微微一笑,点点头;但是咽喉依然感到压迫,担心自己在这些粗犷的金属工人中间太小了,太脆弱了,有时砂轮一声闷响,她旋转身,血都冻结了。她习惯了黑暗,看到在凹室有几个人一动不动调整手轮踉跄的舞蹈,这时炉里突然窜起火焰颈饰,放出一片光。她不由自主地要看天花板,看机器的生命,也可说是血液,看皮带灵活的飞翔,她举目观望皮带的这个巨大无声的力量,在屋架的冥夜中通过。

可是,古捷在一台铆钉机前停步了。他待在那里,低下头若有所思,眼睛定定地。机器锻造四十毫米铆钉,像巨人那样毫不费功夫。确也没有什么比这更简单了。司炉工在熔炉中取出铁块;锻工把它放在模子上,有一条水流不停地浇在上面,不用使钢再退火。这样做了后,螺杆往下放,螺栓跳到地上,头圆圆的,像模子浇成的。这台了不起的机器十二小时制造几百公斤。古捷没有恶意;但是有时看到它的胳臂比他的还结实便来了气,真想抡起菲菲娜砸在这个机身上。纵然劝自己要讲道理,说肉体怎么可能跟钢铁较量,这事还是使他很伤心。有一天,当然,工人会给机器杀死;他们一天的工资已由十二法郎减至九法郎,人家还在议论要再减;总之,这些大家伙没什么叫人高兴的,它们制造铆钉和螺栓就像制造香肠。他对着这个足足瞧了三分钟,一句话不说;他的眉毛打结,美丽的黄胡子根根怒张。然后,温柔和隐忍的神色使表情渐渐缓和。他向紧挨着他的绮尔维丝转过身,带着凄苦的微笑说:

“哎!它可比咱们威风多了!但是也可能以后对大众的幸福都有好处。”

绮尔维丝想的不是大众的幸福。她觉得机制的螺栓做工不地道。

“您了解我的意思。”她热烈地嚷,“它们的做工太差……我还是喜欢您做的。看得出不是艺术家的手艺是做不成的。”

还是出现了某些不幸的迹象:生活拮据,令人不安地又遇见了朗蒂埃,朗蒂埃的近况,绮尔维丝对懒惰的宽容,尤其库博酗酒更凶,从葡萄酒喝到白酒,有一位暴戾的酒鬼皮夏尔成为他即将堕落的前车之鉴。

总算还有一个好日子——七月十九日,绮尔维丝的生日。亲戚和邻居接到了邀请。十四个人在店里庆贺。汤、牛肉、勃朗盖酒、里脊肉、蔬菜、十升酒都吞下了肚子,最后端上宴席的主菜:烤鹅。大家吃喝、高声欢笑。每个人都直着喉咙唱歌,狂欢声传到马路上,整区的人都看到这场面。绮尔维丝的第一个情人朗蒂埃受到美食的诱惑,利用库博醉意中心软,又在大家的宽容下,进门走到桌前,就这样阔别七年后又进入了少妇的生活。

那天以后,朗蒂埃与库博开始来往,最后也住进了他们的家。绮尔维丝工作养活大家。但是在懒散与各种混乱中,洗衣店业务一蹶不振,不可救药。库博受朗蒂埃怂恿,酒愈喝愈凶,难以自拔。绮尔维丝自己也堕落了,生意也受影响。下一章里,古捷太太跟女店主发了一通脾气,说明道德衰落如何败坏了工作质量。

“啊,您总算来了!”古捷太太给她开门时冷冷地说,“我需要死神的时候,倒可以请您去找。”

绮尔维丝走进门,神情尴尬,连一句道歉的话也不敢嗫嚅。她不再按时交货,从不准时上门,常要人等上一星期。渐渐地,她的生活乱成一团,不思振作。

“我盼了您一个礼拜。”花边店主继续说,“这不算,您还撒谎,派个学徒来跟我胡说八道:在赶我的衣服喽,当晚就可给我送来,或者,出了事故啦,一包衣服掉到桶里去了。我在那时候空等了一天,什么也没见送来,心里乱极了。不,您不讲道理……好吧,您这篮里带来些什么!齐了,一件不缺!那对床单在您店里搁了一个月,还有上次就脱期的衬衫都给我带来了吧?”

“带来了,带来了。”绮尔维丝悄声说,“衬衫在这里,请您收下。”

但是古捷太太嚷起来了。这件衬衫不是她的,她不收。把她的内衣换错了,荒唐透顶!上星期,她已经错收了两块手帕,上面不是她的记号。不知从哪儿来的内衣,她对它没有胃口。总之,她只要自己的东西。

“床单呢?”她又说,“不见了,是吗?……好哇!我的老板娘,这事又得您来解决了。反正我明天早晨非要不可。”

大家没再出声。最叫绮尔维丝惶惑不安的,是感觉背后古捷的房间半开着。铁匠大约在里面,她这样猜;这些话骂得有道理,她一句也回答不上来,要是让他听到,有多糟!她做得非常迎合人意,温柔,低下头,尽量迅速利落地把衣服放到床上。但是,当古捷太太开始一件件查看时,事情又坏了。她拿起衣服又扔下,说:

“啊!您的手艺拿不起来了。现在没法对您天天恭维……是的,近来您没有心思工作,草草了事……嗨,请给我看看这件衬衣的前身,烫焦了,褶裥上还有烙铁印子。纽扣也都掉了。我不知道您怎么搞的,一个不剩……比如说,这件短上衣,我不能付钱。这个看见了吗?污渍还在上面,您只是把它涂开了而已。谢谢啦!内衣要是也不干净……”

她没往下说,计算件数。然后又喊:

“怎么!您带来的就这些?……少两双长袜、六块餐巾、一块桌布、一些抹布……您是在拿我开心吧!我叫人对您说过,不论烫过没烫过都还给我。要是一小时内您的学徒不把其他的送到此地,咱们的交情可要吹了,库博太太,我事前关照您。”

这时候古捷在房里咳嗽。绮尔维丝身子微微一颤。在他面前这样对待她,我的上帝!她站在房间中央,难堪惭愧,等待收脏衣服。但是古捷太太算清账后静静回到窗边原来的位置,织补一条花边披肩。

“脏衣服呢?”女店主怯生生地问。

“不,谢谢啦。”老妇人答,“这星期什么也没有。”

绮尔维丝脸孔煞白。人家不照顾她生意。那时她完全懵了,不得不坐在椅子上,因为两腿瘫软了……

她把门慢慢带上,向这个整洁正派的家庭最后看上一眼,仿佛在那里留下了一点她的诚实品德。她往店走,神情呆呆的,也不看路,像母牛回进棚子。库博妈妈坐在熨斗炉旁的椅子上,第一次离开她的床。但是女店主一句话也不责备她,她太累了,骨节酸疼,仿佛给人揍过一顿。她想人生终究太艰难了,除非立即死去,否则没法把心事排除。

现在,绮尔维丝对一切都不在乎。略微挥挥手把什么都可打发走。逢上新的烦恼,她便拿一日三次的厨房工作作为唯一乐趣。洗衣店可以塌下来;只要她不压在底下,她就很乐意躲开,一件衬衣也可不穿。洗衣店是在往下塌,不过不是一下子,但早晚都有一点。顾客一个个都不满意,把衣服送往别处去洗。马蒂尼埃、雷芒佐小姐,甚至博希一家,又回到福科尼埃太太的店里,那里交衣准时。取回一双袜子要催三星期,穿上的衬衣还带有上星期天的油渍,这谁受得了。绮尔维丝嘴巴从来不饶人,对着他们嚷“一路顺风”,跟他们狠狠干了一仗。说什么用不着搜他们的臭衣服再高兴也没有。啊哈!全区的人都可抛下她,这使她摆脱掉一大堆垃圾,而且也可少干一些活。目前她只剩下那些赊账的客人、荡妇,像戈德隆太太这类女人,新马路上没一家洗衣店愿收她们的衣服,因为腥臊得厉害。店是完了,她只得把最后一位女工浦图瓦太太辞掉;留下她跟她的学徒,斜白眼、愈长愈蠢的奥古斯蒂娜;就是她们两人也不总有活干,整整好几个下午,屁股沾着凳子不用离开。最后,钱赔完了。破产的景象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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