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店

小酒店[1]

作者序言

《卢贡·马卡尔家族》将由二十来部小说组成。总计划自一八六九年已确定,我也遵循这个计划亦步亦趋。《小酒店》在原定的时间完成,我写这书也像写其他几本书,未尝一刻稍离我的准绳。这是我的力量所在。我有一个前进的目标。

《小酒店》在一家报刊问世时,遭到绝无仅有的粗暴攻击,受到指控,并被加上各种各样罪名。有没有必要在序言中说几句话表明我作为作家的意图?我要描写我们郊区恶浊环境中一个工人家庭的必然堕落。酗酒、游手好闲,到头来总引起家庭关系的松懈,群居杂处的丑事,真情诚意的逐渐泯灭,最后落得个耻辱与死亡的下场。这是行动中的伦理学,如此而已。

《小酒店》肯定是我最贞洁的一本书。我时常不得不触及一些恐怖可怕的创口。光是形式就把人吓坏了,字眼又叫人读了生气。我的罪过是怀着文学的好奇心,搜集了老百姓的语言,并把它注入一个非常精巧的模具。啊!形式,竟那么罪大恶极!这种语言的词典还是存在的,文人研究它,欣赏它的新鲜活泼、形象刻划巧妙有力。这对搜奇觅宝的语法学家是一桌宴席。若没有人看出我的意愿仅是在做一件纯粹的、而我还认为有重大历史与社会意义的语言工作,那也无关紧要。

然而,我不用为自己辩护。我的作品会辩护的。这是一部反映真实的作品,第一部描写平民的小说,它不说假话,有平民的气息。不应该下结论说平民都是坏的,因为我的人物不是坏的,他们只是无知,给他们的繁重劳动和贫困生活环境毁了。对我的人身和作品流传着一些人云亦云、荒谬可恶的评论;只是在评论前,应该阅读一下我的小说,理解它们,看清它们的整体。啊,要是大家知道,那个关于我的给人解闷、耸人听闻的传奇,叫我的朋友听了有多么好笑!要是大家知道,那个吸血鬼,那个恶毒的作家,只是个规矩的布尔乔亚,做学问、搞艺术的人,在自己的小角落里安分守己生活,他唯一的心愿是在人间尽其可能留下一部反映面广、生命力强的著作!我不否认任何谰言,我工作,我信赖时间和公众的善意最终会在层层叠叠的一大堆愚蠢下把我挖掘出来。

埃米尔·左拉

一八七七年一月一日巴黎

一八五一年初,巴黎,教堂路。绮尔维丝·马卡尔,二十二岁,走私商马卡尔和中央菜场女商贩的女儿,离开普拉桑——普罗旺斯的一个小城、她的出生地——上巴黎找一位鞣革工人奥古斯塔·朗蒂埃,她跟他生过两个孩子。她等了一夜也没等到朗蒂埃。天亮了,小孩的父亲还是没回来。可怜的女人靠在旅店房间的窗口,眼睛在这群去上工的工人中搜索。——她是一位漂亮的金发女人,高大,苗条,有点儿跛,艰苦的生活已使她容貌憔悴。

旅店开在教堂路上,鱼市街门左边。这是一幢三层楼的旧房子,赭红色油漆一直刷到第三层,挂着被雨水淋糟的百叶窗。在一盏星形玻璃灯上面,两扇窗户中间,勉强可以认出几个黄色大字:“好心旅店,掌柜马苏里埃”,粉墙上的霉点已使字迹有几处剥落。绮尔维丝被灯碍着,抬起身,手帕盖在嘴上。她朝右望,罗什舒亚路那边,有几群屠夫,穿着血迹斑斑的围裙,站在屠宰场前;凉风不时地送来一阵臭气,一种遭屠杀的牲畜的腥味。她朝左望,视线穿过一条长巷子,停在几乎正对面的,那时还未竣工的拉里勃亚齐埃医院的白房子上。慢慢地,她沿着税卡墙,从地平线一头看到另一头。墙后面,夜里她有时听到被凶杀者的叫声;她搜寻冷僻的角落,黢黑阴湿污秽的旮旯,怕发现朗蒂埃的尸体,肚皮上给捅几个刀孔。一道看不到头的灰墙,把城围在一条荒漠地带中间。她抬起目光,越过这道墙,窥见一团火轮,一蓬阳光,已经充满巴黎早晨的喧嚣。但是她总朝鱼市街城门回头,伸长脖子,看得脑袋发昏,税卡的两排矮平房之间,川流不息的人、牲畜、车辆从蒙马特高坡和教堂方向源源而来。有踏步渐进的兽群,有突然受阻在马路中央攒三聚五的人群,有肩上扛工具、腋下挟面包、走不完的上班工人队伍;人潮涌进巴黎,又在巴黎被淹没,连续不断。绮尔维丝以为在人群中认出了朗蒂埃,身子俯得更低,跌下去也不顾了;然后,她把手帕在嘴上贴得更紧,像把痛苦往里塞……

城门边,队伍在清晨的寒气中依然踏步渐进。可以认出穿蓝短褂的是锁匠,白裤子的是泥瓦匠,短大衣下露出长工作服的是漆匠。这群人远远望去混同泥灰,中性色调,内中主要是褪了色的蓝和肮脏的灰。时而,一位工人停下,点烟斗,其他人在他四周继续前进;没有一声笑,不与同伴说一句话,两腮土色,脸朝巴黎,巴黎通过鱼市街市郊那条张口的大路,把他们一个个吞进去。可是在鱼市街的两个拐角上,有两家酒店,主人正在卸门板,有人到门口步子慢了;还没进店,先停在人行道旁,斜眼望着巴黎,胳臂发软,已经在想逍逍遥遥过上一天。在柜台前,有几群人在敬酒,站着出神,挤满了店堂,吐痰,咳嗽,频频举起小杯子往喉咙里灌……

绮尔维丝在窗前死不离开,苦盼了两个小时,直到八点钟。商店已开门。从高坡来的穿工作服的人流也停止了;只有几个迟到者在大步跨进城门。酒店里还是那几个人站着继续喝酒,咳嗽,吐痰。接着工人后面来的是女工,在工厂做的,擦洗金属器皿的,做帽子的,卖花的,身子裹在紧小的衣服内,沿着外马路疾走;她们三五成群,谈得很起劲,发出低低的笑声,明亮的目光向四周张望;隔一段路,便有一个孤独的女工,她瘦小、苍白、严肃,躲开垃圾堆,沿着税卡大墙走。然后经过的是职员,嘴对着手指呵气,一边走一边啃一苏一个的面包;瘦削的年轻人,穿太短的上衣,眼圈发青,还困思蒙眬;矮小的老头儿,走路蹒跚,脸孔灰白,终日在办公室内耗得形容枯槁,看表调整步子,争取上几秒钟。大马路又恢复了早晨的宁静。邻近街上领年金的人在阳光下散步;做母亲的,没戴帽子,穿肮脏的裙子,搂着个襁褓婴儿在怀里摇,就在长凳上给他们换尿布;一大群拖鼻涕、衣衫歪斜的小孩,在叽喳声、笑声、哭声中推推搡搡,满地打滚。绮尔维丝看不到希望,一阵焦虑晕眩,感到窒息;她觉得一切完了,时间完了,朗蒂埃再也不会回来了。她两眼无神,又从屠宰场扫视到医院;屠宰场年代久了,血腥腐臭,而医院是新盖的,灰白墙头,一排排窗口依然没有遮上,露出赤裸的房间,以后死神会在里面横冲直撞。她的对面,在税卡大墙后面,天亮了,初升的太阳在醒来的巴黎上空愈来愈大,照得她眼睛发花。

绮尔维丝连同孩子最后还是被朗蒂埃一起遗弃了。身材高大的维吉妮嘲笑她,两人在福科尼埃太太的洗衣场内打架。后来她回到自己的空房间,一无所有,灰心丧气。

不久以后,绮尔维丝接受一位白铁工的追求,他叫库博,也称果酒,二十六岁的小伙子,“很干净,下腭突出,鼻子微塌,漂亮的棕色眼睛,满脸高兴和稚气。”性格虽然懦弱,但是不嗜酒,他请绮尔维丝到科隆勃大爷的酒店去吃酒浸李子。

三星期后,一个大好天,十一时半光景,绮尔维丝和白铁工库博在科隆勃大爷的酒店里一起吃酒浸李子。库博在人行道上抽烟,当她提了衣服回来要穿马路时,强拉了她进去;她方形的大衣篮子放在身旁地上,锌台面小桌子的后面。

科隆勃大爷的酒店在鱼市街和罗什舒亚路的岔口上。整块招牌只写了两个蓝色长形字:烧酒。盖满灰尘的夹竹桃栽在两爿酒桶中。大柜台上放几排玻璃杯、水缸、锡制量具,进了门往左边延伸;大厅四周堆着浅黄色大桶,油得很亮,桶上的铜箍、铜龙头闪闪发光。高高的货架上,酒瓶、水果缸、各类细颈瓶放得整整齐齐,遮住了墙面,鲜艳的翠绿、鹅黄、酱红颜色映在柜台后面的镜子里。但是酒店的奇观在里面,橡木栏杆的另一边,装玻璃罩的院子里,顾客看见那个开动着的蒸馏装置,长颈子的蒸馏锅,插入地里的蛇管,真是一个魔鬼的厨房,酒鬼工人到它面前都会做美梦。

在这午饭时刻,店是空的。一位四十岁的胖子,科隆勃大爷穿件有袖的套褂,在招呼一位十来岁女孩,她用杯子向他买四苏烧酒。一片阳光照进门来,晒着一直被烟客唾沫沾湿的地板。从柜台,从酒桶,从整个店堂,升起一阵阵酒味糟气,仿佛把阳光中的飞尘也弄稠了,熏醉了。

在他们周围,喝醉酒的工人在骚动,在怪叫。

“哦!喝酒真害人!”她悄声说。

她讲起从前,在普拉桑跟母亲喝茴香酒。但是有一天差点送了命,这事使她厌恶;从此不愿再看见酒。

“好吧。”她又说,指着她的酒杯,“我的李子我吃了,只是把酒留下,喝了会难受。”

库博他也不懂。有人居然喝得下满满几杯白酒。偶尔吃个李子还不坏。至于腐肠烂肚的白酒、苦艾酒和其他劳什子,谢谢啦!那是喝不得的。同伴嘲笑他也没用,他留在门口,由这些酒鬼钻进胡椒矿[2]里去。老库博也是白铁工,有一天喝多了,从二十五号那家水落管跌到科格纳街的铺石路面上,脑袋开了花。一家人想起这事都不敢放肆了。他经过科格纳街,看到这块地方,就是喝阴沟水,也不沾酒店白给的酒。他总结出这句话:

“在我们这个行当,两条腿要站得住。”

绮尔维丝又拎起篮子,可是没有起身,她把篮子放在膝盖上,目光茫茫的,出了神,仿佛年轻工人的话唤起她心中遥远的生活回忆。她缓慢地顺着话头又说:

“我的上帝!我这人不贪心,我不求多……我的理想就是安心工作,三餐有面包吃,有个干净的角落睡觉,您知道,一张床,一只桌子和两把椅子,这就够了……啊!我也愿意养几个孩子,要是可能培育他们成为好人……还有一个理想,就是不挨揍,要是我再结婚;不,我不爱有人揍我……就是这些,您看,就是这些。”

她在思索和询问自己的愿望,想不出心里还挂念什么正经事了。可是,犹豫一番后,又接着说:

“是的,活到最后人总希望死在自己床上……我,辛辛苦苦一辈子后,非常乐意死在家里自己的床上。”

她站起身。库博表示十分赞同她的愿望,也已站起,在担心时间。但是他们没有立即往外走;她有种好奇心,要到里面,橡木栏杆后面,看一看那只红铜大蒸馏锅,在小院里明亮的玻璃罩下酿酒;白铁工跟着进来,向她解释机器怎样运转,指着机器的不同零件,要她看大曲颈瓶里滴下一长条透明的酒精。蒸馏锅带着奇形怪状的容器、盘绕回旋的管子,保持一副阴沉的面目;一缕烟也不往外冒;隐约听到锅内一声喘息,地下一声吼叫;好像一位阴郁、强壮、不说话的工人大白天在做夜工。靴子[3]带了两个同伴,走来伏在栏杆上,等柜台上空出位子。他笑起来像缺油的滑轮,他摇着头,眼睛情意绵绵地盯着这架醉人机器。妈的!它有多可爱!肥胖的铜肚皮里装的东西可以让喉咙湿润一个星期。他多么愿意把蛇管焊接在牙缝里,感到热乎乎的白酒灌满全身,一直淌到脚后跟,日夜不停,像一条小溪。天哪!他也不必再劳神了,也免得这位向警察局打小报告的科隆勃大爷备什么小酒杯了!同伴笑话他,还讲靴子这畜生说得还真不赖。蒸馏锅暗淡的铜肚皮上不露一团火焰、一点欢乐,阴沉地连续工作,让酒精像汗水似的滴落,如同一道缓慢、执拗的泉水,长年累月,必然会灌满店堂,溢至外马路,淹没巴黎这个巨洞。

库博带她去看金珠街上那幢大房子,里面住着他的姐姐和姐夫罗利欧一家。

他们在金珠街上走了一百来步,这时他停下,抬头说:

“就是这幢房子……我出生的地方还要过去,二十二号……可是这幢房子呀,建筑结构还是挺漂亮!里面大得像座兵营!”

绮尔维丝仰首细看楼面。沿马路的房子有六层,每层一排十五扇窗,百叶窗是黑的,叶片是碎的,使这堵大墙看来像废墟。四家商店占据了楼的底层:大门右首,一个油腻的大食堂;左首,一家煤炭店、一家小百货店、一家伞店。楼房因介于两座低矮、单薄、紧贴它的小屋子中间,显得格外高大;方的,像堆砂石大疙瘩,草草做成,雨水淋得发腐剥落,侧面是个浑厚巨大的立方体,竖在蓝天下、睥睨邻近的屋顶,两侧没有刮糙、土的颜色像监狱的大墙,又长又无修饰,留出几堵接待墙,像老朽的颌骨对着空地张开。但是绮尔维丝瞧的主要是正门,一扇大得出奇的圆门,高达三层楼,开出一个很深的门廊,廊的那一头可以看到一个大院子的暗淡阳光。门道铺上石块像条路,中间流过一条小沟,沟水微微发红。

“进来吧。”库博说,“他们不会把您吃了的。”

绮尔维丝愿意在路上等他,可是情不自禁钻进门廊,直到右边的门房。那里,门槛前,她又抬起眼睛。朝里的楼面有七层楼,四个整齐的楼面围着一个四方大院子。一些灰色大墙,长满黄色霉斑,屋顶的滴水又给它们涂上细长的条纹,从地面升到屋顶平得连线脚也没有一条;只有水落管接在各层楼,大口的铁箱给它们添上斑斑锈迹。不装百叶窗的窗子露出光光的玻璃,带一种浊水的青绿色。有几扇窗开着,蓝格子床褥挂在窗台透风;其他窗前,拉了几根绳在晾东西,一家人的衣衫、男子的衬衣、女人的小衣、小孩的短裤;四层楼的一扇窗前摊着一块尿布,结着脏块。这些狭小的住房从上到下往外绽裂,通过每条缝隙露出贫困的尖角。底层每个楼面都有一扇门,高而窄小,不设木框,直接凿在泥灰墙上,开出一个有裂缝的门厅,走到底是一条铁扶手楼梯,满是泥巴的梯级盘旋而上;墙上印着字母表开头四个字母,标志四道楼梯。这些底层改建成几个大工场,由盖满灰尘的玻璃门封路:一位锁匠的炉子烧得正旺;可听到远处一位木匠的刨子声,而在门房附近的染料间,倒出滚烫的红水在门廊下的水沟流过。院子被彩色水潭、刨花、煤灰渣弄得肮脏不堪,四周石板拼缝里长出野草,光差非常强烈,阳光照到那里,仿佛在那里把院子切成两块。阴影那边一口水井,龙头长年潮湿,周围三只小鸡在啄地面,伸着泥爪子找寻小虫。绮尔维丝慢慢移动目光,从七楼到地面上下张望,这幢楼的庞大使她惊讶,觉得自己在一个活器官里,一个城市的心脏中间,楼非常吸引她,仿佛她面对着的是个巨人。

“太太想找谁?”女门房好不奇怪,走到小屋前喊。

但是少妇解释说她在等人。她又回到路上;因为库博老不出来,她忍不住又进去了,依然东瞧西望。这幢楼在她眼中不丑。窗上挂的破布之间,还是有愉快的角落在微笑,花盆里开着一朵紫罗兰,鸟笼里落下一声鸣啭,剃胡子的小镜子在暗影里放出圆圆的星光。楼下一位木匠在唱歌,伴奏的是大刨子有规律的吱叫声;制锁车间里锤声敲得节奏分明,像口大银钟。还有,差不多所有开着让人看得见室内贫困的窗后,有孩子伸出他们的蓬头笑脸,有女人在做手工,恬静的侧影俯在她们的针线上。这是中饭后又干起了活,男人都外出工作不在房里,楼又陷入一片宁静,时而被织机声、歌声打断——总是同一句歌词来回唱,要唱上好几个钟点。只是天井太湿了一点。倘若绮尔维丝住到这里来,她愿意在底楼朝阳处要一间。她走了五六步,呼吸到贫穷公寓的淡味,一种陈年积灰、腐酸邋遢的气味。但是因为染料水很呛鼻,反觉得远远没有好心旅店那么难闻。她也选好她的窗子,右边墙角那一扇,窗前一只小箱内种了西班牙豆,细长的枝条开始在细绳架上盘绕。

尽管有种种不祥预兆,但绮尔维丝心地善良,又经不住哀求,还是同意嫁给库博。这对情人又去大房子,库博怯生生把未婚妻介绍给罗利欧夫妇,他们是揽活在家做的链条工。

绮尔维丝感到罗利欧夫妇对她含有敌意。离开时,她害怕未来,还不敢对自己的幸福微笑。

但是,绮尔维丝下楼时心情一直沉重,骚扰不安,她在楼梯的浓影里忧虑地摸索。这时候,楼梯在睡觉,没有人,只有三楼一盏煤气灯亮着,在这漆黑一团的井底,像盏长明灯发出幽幽的火苗。关闭的门背后悄无声息,工人在沉睡,他们下了饭桌就上床了。可是从熨衣女工的房里传来一声温和的笑声,而雷芒佐小姐的锁孔又漏出一丝灯光,她的剪子在嗖嗖地裁剪玩具娃娃的纱裙,一条要值十三苏。楼下戈德隆太太家,一个小孩哭个不停。在这片又黑又哑的寂静中,排水箱散发的臭气更为强烈了。

然后,到了院子里,库博拉开嗓子叫门时,绮尔维丝回转身,对这幢房子最后看上一眼。它在没有月亮的天空下显得更高大了。灰色的楼面像洗净了斑点,涂上了黑影,在扩张爬升;它更加赤裸裸了,完全平的,脱去了白天阳光下晒的破衣衫。关闭的窗户在睡觉。有几扇分散的,灯光很亮,像睁开了眼睛在刺探某些角落。每个入口处上面,六个楼梯口的玻璃窗,自下而上一长条透出淡淡的灯光,如同矗立着一座细高的光明塔。三楼纸箱车间挂下一道灯光,落在院子的石板地上,划破了笼罩一楼车间的黑暗。在黑暗深处,潮湿角落里,没有拧紧的龙头的水一滴滴往下落,在寂静中特别响亮。那时,绮尔维丝觉得整幢房子冷冰冰地重压在她肩上。她怕得厉害,这是一种儿童心理,过后自己也觉得好笑。

“注意!”库博喊。

她要出门必须跳过染料车间流出的大水潭,这一天,水潭是碧蓝的,蓝深得像夏天的天空,门房守夜的小灯在天空中点亮了星斗。

……市政厅的婚礼定在十时半举行。天气非常好,火辣辣的太阳把马路也烤热了。为了不引人注目,新婚夫妻、妈妈和四位证婚人分成两队。绮尔维丝挽着罗利欧,马第尼埃[4]领着库博妈妈走在前头;在另一条人行道,落后二十步,走着库博、博希[5]和烤肉[6]。这三位穿双排纽上衣,弓背晃臂;博希穿一条黄裤子;烤肉上衣扣到颈子,不穿背心,露出一小角卷绳似的领带。只有马第尼埃穿件礼服,一件后身下摆方的大礼服;路人都停下看这位先生带着肥胖的库博妈妈散步,她身上是绿披肩、黑帽子、红缎带。绮尔维丝非常温柔快活,穿深蓝长袍,肩上裹件窄小的短斗篷,讨好地听着罗利欧说笑;他不顾天热,身子罩在口袋式的短大衣里。到了路口,她时而微微侧转头,向库博妩媚一笑。他穿一身新衣裳,在太阳下发光,很不自在。

他们走得很慢,到市政厅还是早了三十分钟。区长迟到了,快十一点才轮到他们。他们坐在大厅角落的椅子上等,望着高高的天花板和严峻的墙头,低声说话,每次办公室的差役走过,他们都诚惶诚恐地把座椅往后退。他们悄悄议论区长是个懒虫;他肯定在他的金发女郎家里接受按摩,治疗风湿病;或许他把绶带吞进肚里去了。但是当官员出现时,他们恭恭敬敬站起。人家请他们坐下。那时他们参加了三场婚礼,混在三批布尔乔亚贺客中间。新娘都是一身白衣,女孩卷了头发,伴娘腰围玫瑰红饰带,看不到边的喜庆队伍,仕女们盛装艳服,举止端庄。后来叫到他们名字时,差点结婚不成,因为烤肉不见了。博希到楼下广场才找到他,在吸烟斗。他们就是这地方的势利鬼,对人冷嘲热讽,就因为没戴上乳白手套伸到他们鼻子底下!办手续,读民法,提问题,签证书,进行得那么利索,他们对瞅一眼,以为一大半仪式给人砍了。绮尔维丝头昏脑涨,心里难过,手帕紧紧压住嘴唇。库博妈妈热泪纵横。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在本子上签个粗歪的名字,除了新郎画了一个十字,因为不会写字。他们每人给穷人捐四苏。当那位差役把结婚证书交给库博,后者给绮尔维丝推了推肘节,决定再掏出五苏。

从市政厅走到教堂有一段路程。半道上,男客喝了点啤酒,库博妈妈和绮尔维丝喝了点羼水的黑茶藨子酒。还要穿过一条长长的马路,阳光直照下来,没有一点遮阴。管堂人在空荡荡的教堂中央等他们;把他们往一座小礼拜堂推,气呼呼地问,来得这么晚是不是蔑视宗教。神父大踏步走来,面色难看,饿得脸色发白,教士穿件肮脏的白法衣,小步跑在前面。神父草草念经文,拉掉几句拉丁句子,急忙忙转身,弯腰,张开双臂,斜眼看新郎新娘和证婚人。新郎新娘在祭台前十分为难,不知道什么时候该下跪,该起立,该坐下,他们在等候教士的姿势。证婚人怕失礼,全部时间站着;库博妈妈又哭了起来,眼泪落在向邻居借的一本经书上。可是中午钟已敲,最后一段祈祷文念完,教堂里全是神职人员的脚步声,摆椅子的移动声,大约在布置主祭坛搞庆祝,因为听到了扎彩工钉帷幔的锤击声。在偏僻的小礼拜堂的角落里,管堂人员扫帚扬起的灰尘中,面色难看的神父用一双枯瘦的手在绮尔维丝和库博低垂的头上迅速摸了一摸,仿佛在搬家声中,当上帝不在的时候,趁两场严肃的弥撒空隙,把他俩结合了。参加婚礼的人在更衣室一本本子上再次签名,在门廊里重新见到阳光,他们在那里待了一会儿,因被人家赶鸭子似的弄得目瞪口呆,气喘吁吁。

“这下好啦!”库博说,勉强笑一笑。

他扭动身子,也找不出什么有趣的话。可是他接着说:

“啊哈!事情倒不拖。他们三下两下给你办了……就像看牙医生,没来得及喊声‘喔唷’,牙已经拔下来了!他们办理无痛婚礼。”

“不错,不错,干得漂亮。”罗利欧挖苦说,“五分钟速成,一辈子受用……啊!这位可怜的果酒,走吧!”

婚礼以后,客人除了等吃晚饭没有事可干。一场暴雨逼他们躲进一家酒店。后来马第尼埃带大家参观罗浮宫。

最后,从小乡十字架路下来到罗浮宫。

马蒂尼埃彬彬有礼地要求走在队伍前面。那地方大得很,人会迷路的;而他熟悉里面的精品展览室,因为他同一位艺术家常来这儿——一位聪明的年轻人,一家大纸版厂向他买画,贴在纸盒上。婚礼队伍走入楼下的亚述博物馆,都打了个寒战。嘿!里面可不热,大厅可做个像样的地窖。他们翘起下巴,眨巴着眼睛,慢慢地在石头柱子、神像、怪兽之间成双作对往前走;神像是黑大理石做成的,古板肃穆,怪兽半是猫半是女人,脸像死人,尖鼻子,厚嘴唇。他们觉得这一切丑不可言。今天的雕塑要美得多。一块腓尼基文石碑,叫他们傻了眼。这不可能,没有人见过这种天书。但是马蒂尼埃已与罗利欧太太到了二层楼,在叫他们了,在穹顶下大喊:

“上来吧,这些大件没意思……值得看的在二楼。”

楼梯没有雕饰铺砌,也使他们变得庄重了。一位有气派的守卫员,红背心,金袖章,像在楼梯口恭候他们,更叫他们激动不已。他们恭恭敬敬,尽量轻手轻脚走进法国美术馆。

那时,他们步子不停,满目反射出框架的金光,穿过前后相连的一进进小厅,图像在眼前溜过,多得目不暇接。要看懂,非得在每张画前站上一个钟点。那么多画,老天爷,数也数不完。肯定值不少钱。到了尽头,马蒂尼埃突然叫他们停在《梅杜萨小舟》前,他向他们解释主题。所有人都被吸引了,一动不动,不说一句话。当大家又开始走时,博希总结大家的意见:棒极了。

阿波罗画廊的地板尤其叫他们惊叹,闪闪发光,亮得像面镜子,照得出长凳的腿。雷芒佐小姐闭上眼睛,她以为走在水面上了。有人叫戈德隆太太别踮脚,为的是她有了身孕。马蒂尼埃要指给他们看天花板上的描金装潢和壁画;但是累酸了脖子也看不清楚。进入方厅以前,他向一扇窗子做个手势,说:

“这就是查理九世开枪打老百姓的那个阳台。”

可是,他照看队伍后面的人。他一挥手要大家停在方厅中央。这里展出的都是珍品,他放低声嗫嚅说,像在教堂里一样。大家绕着方厅走。绮尔维丝问《卡娜的婚礼》说的是什么,框上不写说明不聪明。库博停在《蒙娜·丽莎》前,他觉得像他的一位姑妈。……在最里面,戈德隆一对,男的嘴巴合不拢,女的手放在肚子上,面对着缪里罗的《童贞女》出神发呆。

方厅一圈绕完,马蒂尼埃要大家再绕一圈;这值得。他对罗利欧太太很照顾,因为她穿了件丝绸长裙;每次她打断他的话,他都认真地、有模有样地回答。她看到提香的情妇也有一头金发,像她,于是引起了她的兴趣,他却胡说那是美人费罗尼埃,亨利四世的情妇,有关她的一出戏在混合剧剧场演出过。

后来,婚礼客人走进长廊,那里陈列着意大利学派和佛兰德学派的作品。除了画,还是画,神、男人、女人,他们的面目看不懂,风景黑暗一片,牲畜成了黄的,人与物分散凌乱,色彩强烈喧闹,使他们头脑开始胀痛。马蒂尼埃不再说话,慢慢率领队伍,他们有秩序地跟在后面,每个人扭转脖子,视线落在空中。几世纪的艺术在这群目瞪口呆的傻瓜面前晃过,不论是原始人的拙朴,威尼斯人的富丽堂皇,荷兰人生活的美丽富饶。但是最使他们感兴趣的还是那些临摹者,他们的画架放在人群中,毫不拘束地画。有位老太太登在一张高梯上,挥动刷笔,在大画布上涂出一块淡雅的天空,特别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可是渐渐有人传说有一群婚礼客人参观罗浮宫;跑来了几位画家,咧嘴大笑;爱看热闹的人索性先占了凳子,舒舒服服看队伍经过;看守人员抿住嘴,才没把俏皮话说出来。婚礼客人已经累了,顾不得礼节,拖着有钉的鞋走,脚跟敲得地板咚咚响,像群牲口闯进了干净肃穆的画厅,分散着在踩地。

马蒂尼埃不声不响在制造效果。他笔直走到鲁本斯的《乡村狂欢日》前。他在那里始终不说一句话,仅带着轻佻的目光指指那幅画。那些妇女鼻子凑到画上才低声叫了起来;然后她们转过身,满脸通红。男人不放她们走开,一边戏谑,一边找寻那些猥亵的细部。

“瞧呀!”博希反复说,“这个值钱。这里有一个吐了。那位,在撒尿。那位,那位……啊哈!他们可干净呢。”

“走吧。”马蒂尼埃说,对自己这手很得意,“这边没什么可看的了。”

婚礼客人从原路出去,重新穿过方厅和阿波罗画廊。勒拉太太和雷芒佐小姐苦叹说两条腿都跑断了。但是纸盒商要向罗利欧介绍古代珍宝。就在隔壁,一间小室的角落里,他闭上眼睛也走得到。可是他走错了路,领了客人闯了七八个厅,厅内又空又冷,只有几只简朴的玻璃柜,里面并放着无数的破罐和很丑的俑像。客人身上打战,厌烦透顶。后来,他们找寻门,撞见的却是画。又是一场奔波,画还是没有尽头,厅一个接一个,没什么有趣的,只是几张纸涂了几笔,靠墙放在玻璃框下。马蒂尼埃没了主意,又不愿承认迷了路,窜上一条楼梯,要客人跟上一层楼。这次,大家走进了航海博物馆,四周是仪器和大炮模型,立体地图,玩具一般大的船只。很远,走了一刻钟才遇到另一条楼梯。走下楼梯,劈脸又是画。那时,他们一阵失望,向各个厅乱撞乱碰,始终两人一排跟着马蒂尼埃,马蒂尼埃不停擦额上的汗,怒不可遏,大骂管理部门,指责他们把门换了位置。看守员和参观者瞧着这群人经过,不胜诧异。不到二十分钟,又看到他们进了方厅,进了法国美术馆,沿着放东方小佛像的玻璃柜走。他们再也走不出了。腿举不动了,人无精打采,声音喧闹,一路上把挺着大肚子的戈德隆太太抛在后面。

“要关门了!要关门了!”看守人员响亮地喊。

他们差点儿被关在里面,只得叫一名看守人员走在前面,把他们领到一扇门口。然后,在衣物间取出雨伞,到了罗浮宫院子里才松一口气。马蒂尼埃又泰然自若,他错在没有向左拐,现在他记起来了,珍宝室在左边。可是全体人员装得很高兴,看到了这么多东西。

晚餐前,客人还得消磨两个小时。阵雨来时,他们火速穿过巴黎街道,在皇家桥下躲了一会儿,登上铜柱广场尖顶,最后到达银色磨坊,在里面吃了一盘白葡萄酒烩兔肉和烤鸡,讨论政治和工作,钦佩靴子的食量,这食量却使老板生了气。笑过以后,爆发争论;临时组织一场舞会也无济于事;绮尔维丝和库博逃开,但碰上一位喝醉酒的老收尸员巴祖若大爷,他向他们透露他的基本人生哲学:“人死了……这点你们听着……人死了,才长久。”

小夫妻把他们的共同生活安排得很好。库博是个认真、有条理的工人。绮尔维丝在福科尼埃太太店里当洗衣工。夫妇俩积攒了一些钱,在金珠新街找了一个住房。绮尔维丝怀孕了。

夫妇俩在新宅里生活挺美满。艾蒂安的床放在小房间,里面还放得下一张小床。厨房巴掌那么大,暗得很,但是打开门还可看清楚;而且,绮尔维丝不必做三十人的饭菜,只要有地方炖上一锅蔬菜牛肉汤就行了。至于那间正房是她的骄傲。一清早,他们拉上白粗布床帷;卧室变成餐室,桌子在中央,衣柜和五斗柜相对而放。因为壁炉每天要烧上十五苏的煤炭,他们把它封了;一只小铁炉放在一块石板上,大冷天花上七苏就可取到暖。而且,库博作出最大努力装饰墙壁,答应以后再加工美化。代替镜台的是一张大图片,画法兰西一位元帅,手拿一根节杖,在一尊大炮和一堆炮弹之间跃马前进;五斗柜上家庭照排成两行,中间夹个喷金古瓷圣水盘,盘里放了些火柴;大柜顶上放两尊对称的胸像,帕斯卡和贝朗瑞,一个神情庄严,一个笑容可掬,旁边一只报时座钟,他们像在听滴嗒声。这确是一间美丽的房间。

“您猜猜,我们这里付多少租金?”绮尔维丝见一个客人问一个。

人家把房租猜高了,她很得意,叫起来,付那么少钱住这么好真叫她高兴:

“一百五十法郎,一个子儿也不多!……嗯,便宜吧!”

金珠新街本身也很使他们满意。绮尔维丝住在这里,不停地从自己家上福科尼埃太太那里去。库博到了晚上,下楼来,在门前抽他的烟斗。这条街没有人行道,路面凹陷,斜的。高的那头去金珠街,有几家阴暗、窗子肮脏的店,几个鞋匠,几个箍桶匠,一家不正气的杂货店,一家破产的酒店,店门关了几星期,上面贴满广告。另一头朝巴黎去,几幢五层楼楼房横在天空,底层是好几家洗衣店,紧挨在一起;只有一家小城的假发理发店,铺面漆成绿的,放满浅色的小瓶子,再加上擦得干干净净的铜盘闪闪发光,使这个阴暗的角落呈现欢乐的色彩。但是这条街的欢乐是在中间一段,那里建筑物渐渐稀少低矮,让空气和阳光降临。租车行车库、隔壁汽水厂厂房、对面洗衣场,留出一大块自由寂静的空间,洗衣女工压低的话声、蒸汽机有规律的喘声,好像更增深人的沉思。隐在深处的空地,插入黑墙之间的小路,使这里酷似一个村庄。库博看到偶尔几个行人抬腿跨过长流不息的肥皂水沟,觉得有趣,说记起五岁时一位叔叔曾领他到过这么一个地方。使绮尔维丝快乐的是窗子左边院里种的一棵树,一棵槐树,伸出一根杈子,枝上稀疏的绿叶使整条街生辉。

一个女儿诞生了,后来叫安娜——娜娜……行洗礼那天,库博夫妇跟邻居交上了朋友,那是绰号叫金脸的铁匠古捷和他的母亲。对十二月二日事件[7],这两位工人表示了各自的政治思想。

果酒像巴黎人那样能说会道,觉得金脸傻里傻气。不来点儿酒,不在人行道上对女人调笑,是好样的;可是男人总是男人,不然干脆穿上裙子得了。他当着绮尔维丝取笑他,指责他跟附近每个女人眉来眼去;这个身材魁梧的古捷竭力为自己辩护。虽然如此,这两位工人还是好朋友。他们早晨约好一起走,回家以前有时去喝杯啤酒。自从洗礼晚饭以后,他们相互用“你”称呼,因为老用“您”使句子噜苏。他们的友谊发展到这个地步,这时金脸帮了果酒一个大忙,这种忙叫人一辈子不会忘记。这是十二月二日。白铁工为了寻寻开心,异想天开要上街去看暴动;共和国,拿破仑,这一切动乱,他都不关心;只是他喜欢火药,觉得枪声乒乒乓乓有趣。他在一个街垒后险些给人逮住,要不是铁匠恰好路过那里,用他高大的身躯保护他,帮助他脱身。古捷登上鱼市郊街时,走得快,神气严肃。他关心政治,是个温和共和派,维护大众的正义和幸福。可是,他从来没有放过枪。他有他的理由:栗子是平民从火中烧伤了手取出来的,还要向资产阶级付钱去买,这号事老百姓不愿再干了;二月和六月[8]就是沉痛的教训;所以,从今以后,郊区听任市区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走到上面鱼市街,他回头望巴黎;那边[9]的人还是干下了坏事,人民有朝一日可能会后悔当初袖手旁观。但是库博说讽刺话,称那些毛驴太蠢了,只为了给议院里那些大闲人保留二十五法郎津贴,竟肯牺牲性命。当天晚上,库博夫妇请古捷母子吃饭。吃到甜食,果酒和金脸相互在脸上响亮地吻了两吻。现在,他们成了生死之交。

艰苦工作四年后,库博夫妇积了六百法郎。他们的女儿几乎抚养大了,两个儿子也送出去当学徒工;绮尔维丝梦想开家小店铺,恰在金珠街大楼里面有一家招租。作出重大决定的那天晚上,她去国家路她丈夫上工的工地找他。

库博那时在安装一幢四层楼新楼的屋顶。那天,他正要盖最后几块白铁皮。屋顶几乎是平的,他就在两个支架上放一块大门板,算是他的工作台。五月艳丽的太阳快要落下山,烟囱上一片金光。高处,蓝色天空前,那位工人用大剪子俯在工作台上静静铰铁皮,像裁缝在家裁一条短裤。他的助手,十七岁的男孩,瘦弱,黄头发,倚在邻屋墙上,拉动一只大风箱扇炉火,风箱抽一下,喷出一蓬火星。

“喂!齐道尔,把烙铁放上!”库博叫。

助手把烙铁往炭火中间插,炭火在大白天呈淡红色。然后他又拉风箱。库博拿着最后一张白铁皮,要放在屋檐边上,靠近水落管;那里有个陡坡,下面张着马路的大洞口。白铁工像在家里,穿双编织便鞋,拖着步子往前走,嘴里吹《喂,小羊儿!》这首曲子。到了洞口,身子一溜,一只膝盖紧贴烟囱的墙面,人挂在半空。一条腿悬着。他翻身叫那个懒骨头齐道尔时,攀住墙面的一个边沿,因为身下就是人行道。

“你真会磨蹭!……把烙铁给我!你望着天上干吗,你这个瘦猴,又不会给你掉下烤熟的云雀!”

但是齐道尔不慌不忙。他感兴趣的是邻近屋顶上一团浓烟,从巴黎城里格勒内尔那边来的,可能是场火灾。可是他过来伏在屋面上,头探在洞口,把烙铁递给库博。这时,库博开始焊接。他蹲下,探身,坐半个屁股,踮着一只脚尖,靠一个指头钩着,人总保持平衡。他稳如泰山,胆大包天,习惯了,把危险不当一回事。这行当他熟悉。倒是马路见了他害怕。他烟斗没离嘴,时常转过身,向街心满不在乎吐口水。

“嗨!博希太太。”他忽然大叫,“喂,博希太太!”

他刚窥见女门房穿过马路。她抬起头,认出了他。屋顶与人行道之间展开一场对话。她把两手缩在围裙下,鼻子朝天。而他这时站着,左臂抱住一根管子,俯下身。

“您没见我的妻子吧?”他问。

“没呀。”女门房回答,“她来这里吗?”

“她要来找我……家里人好吗?”

“好,谢谢,就是我不行,您看……我去克利昂古尔街买条小羊腿。红磨坊附近那家肉铺只卖十六苏。”

他们提高声音,因为一辆汽车开进了这条宽阔无人的国家路;他们拉开嗓门说话,也只把一位老妇人引到她的窗前;老妇人倚在窗口,望着对面屋顶上这个男人,给自己来个激动人心的消遣,仿佛还希望看到他随时掉下来。

“好啦!再见。”博希太太又叫,“我不打扰您了。”

库博转身接过齐道尔递来的烙铁。但是女门房正要走开,发现绮尔维丝在对面人行道上,携着娜娜。她已经抬头要关照白铁工,少妇做了一个果断的手势,要她别开口。她不让上面听见,悄悄说出自己的恐惧:她怕突然露脸,丈夫一震动会坠下来。四年间,上工地找他只有过一回。今天是第二回。她不能在场,头要晕,当她看到丈夫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吊在麻雀也不敢飞越的地方。

“当然,这不是闹着玩的。”博希太太喃喃说,“我的那位是裁缝,我不用打哆嗦。”

“您要知道,最初一段时间。”绮尔维丝又说,“我从早到晚提心吊胆。我总看到他跌破脑袋躺在担架上……现在,我没想得那么多了。一切都会习惯的。面包是要去赚的……面包不好赚,没关系,有人比他更经常拿着命在冒险。”

她闭上嘴,把娜娜拉在裙子后面,怕小孩叫出声。她不由自主望着,脸色苍白。正是这时候,库博焊接白铁皮远的一头,靠近水落管,他伸长身子溜过去,还是够不上。于是他冒险试探,像某些工人动作慢慢的,既悠然又沉重。有一时,他悬在马路上空,静静的,没揣着活儿;从底下看到一只小心翼翼的手移动一根焊管,焊管下劈劈啪啪闪出白色小火焰。绮尔维丝口哑了,心里七上八下,气也透不过来,两手紧抓,机械地举了起来,做出祈祷的姿势。但是她大声松了一口气,库博刚回上屋顶,不急不忙,又一次从容向街心吐口水。

“哈!有人在侦察!”他窥见她高兴地说,“她看傻了,是吗?博希太太;她不愿喊……等我,十分钟就完事。”

他还要装一只烟囱罩——小事一桩。洗衣妇和女门房留在人行道上,议论街坊的事,留意着娜娜,不许她去蹚水,她在小沟里找小鱼;两位妇女总是抬头望屋顶,笑嘻嘻,摇摇头,像在说她们不着急。对面那位老妇人没有离开窗子,望着库博,等着。

“这头母羊她在刺探什么!”博希太太说,“一个丑八怪!”

听得见上面白铁工响亮的歌声:“啊!采草莓有多美!”现在俯在工作台上,像个艺术家在铰铁皮。用圆规一转,画出一条线,用一把弧形剪子剪出一个大扇面;然后轻轻用锤把扇面敲成尖蘑菇状。齐道尔已开始扇炉火。太阳隐没在房子后面,放出一片红光,渐渐暗淡,转成柔和的丁香色。天空下,在一天中这个宁静的时刻,两位工人的人影无比地扩大,清楚地映衬在明澈的空气中,伴着工作台深灰的横影和风箱奇异的侧影。

烟囱罩剪成后,库博又大喊:

“齐道尔!烙铁!”

但是齐道尔刚才不见了。白铁工边骂边用眼睛找他,透过开着的阁楼天窗喊他。最后发现他在两幢房子外的邻屋屋顶上。这个好动的小家伙东溜西荡,窥视四周,细软的黄头发在风中飘,面对着广漠的巴黎眨眼睛。

“喂,浪荡鬼!你以为到了乡下吗?”库博怒冲冲说,“你像贝朗瑞先生在做诗吧!……烙铁给不给哪!真没见过!在房顶上溜达!把你的相好马上带来,对着她唱情歌吧……烙铁给不给哪,你这条泥鳅!”

他焊起来,向绮尔维丝喊:

“好了,完事啦……我下来。”

他要装罩子的那根烟囱在屋顶中央。绮尔维丝心静了下来,眼睛跟着他的动作,继续微笑。娜娜看到父亲一下放了心,拍起两只小手。为了更仔细看上面,她坐上了人行道。

“爸爸!爸爸!”她放声大喊,“爸爸!看啊!”

白铁工要弯身,但是脚打滑。于是,出人不意地,愚蠢地,像个四只爪子打结的猫绊倒了,打滚,从屋顶的小坡往下落,什么也抓不住。

“妈的!”他哑声喊。

他往下掉。身子松软地转了一个弧度,翻了两个筋斗,直跌在马路中央,声音闷闷的,像高空扔下一包衣服。

绮尔维丝傻了,一声尖叫撕裂喉咙,两手高举在空中,呆在原地。几位行人跑过来,围成一圈。博希太太慌慌张张,两腿发软,把娜娜搂在怀里,遮住她的头,不让她看见。可是对面那个小老太,好像如愿以偿了,不声不响地关上了窗户。

库博跌断了腿。靠绮尔维丝的护理和热情,丈夫治愈了。他对自己的工作十分怀恨,开始养成闲散的习惯。不久,又嗜上了酒。

两个月后,库博可以起床了。他走不远,从床到窗口,还要绮尔维丝扶着。他在窗边坐在罗利欧的那张椅子里,右腿伸直搁在矮凳上。这位爱说笑的人要嘲弄在冰雪天跌断腿的那些人,对自己的事故非常气恼。他缺乏涵养。这两个月就躺在床上骂骂咧咧,惹得谁都生气。仰天躺着,一条腿绑着绳,硬得像根香肠,这样过日子哪里算得上生活。啊!天花板可是看熟了;床位角落上有条裂缝,他闭上眼睛也画得出来。坐上椅子他又有别的话说。他要像木乃伊长期钉在那里?这条路也没意思,没有行人,整天散发漂白水气味。不,真的,他无聊极了,宁愿减寿十年去看一眼巴黎城外的旧碉堡怎么样了。他三番四复痛斥命运。工伤出在他身上,这不公正。他,一个好工人,不偷懒,不酗酒,不应该有这种遭遇。别人碰上了,他还可理解。

“库博大爷。”他常说,“那天喝得醉醺醺,跌断了脖子。我不能说这是活该,但是事情总有个说法……我,空腹,气不喘心不跳,身上没有一滴酒精,就在转身向娜娜笑时骨碌碌跌了下来!……您不觉得这太过分吗?如有什么好上帝的话,他把事情也安排得太离奇了。这事我永远没法服气。”

腿痊愈后,他对工作十分怀恨。这是一个倒霉的行业,天天像猫似的爬水落管。那些布尔乔亚他们才奸呢!他们要你去送死,自己却胆小得连爬梯子也怕,稳稳当当坐在炉子边,拿穷人的命开心。他甚至说谁家的白铁皮谁家自己装。天哪!这样做才叫公道:你要不愿淋雨,那就自己盖屋。他后悔没有学另一种手艺,雅一些,安全一些,比如说家具木工。说起这事,又是库博大爷的错;做父亲的都有这个陋习,爱把孩子塞进自己的行当。

库博拄拐杖走路,又过了两个月。他先是下楼到路口,在门前抽烟斗。后来走到外马路,在阳光下拖着步子,坐在凳子上过几个小时。他又高兴起来了,长期闲散中谈锋更健更锐利。随着生活的乐趣,他又得到无所事事的快活,四肢不用动,肌肉陷入酣睡中;仿佛懒惰趁他休养期间展开慢性征服,叫肌肤舒松愉快,从而侵入里面使它僵硬。他身体复原了,爱开玩笑,觉得生活挺美好,看不出为什么不能永久这样下去。当他能够扔掉拐杖时,他走得更远,上工地去看他的伙伴。面对正在盖的房屋袖手旁观,时而嘲弄,时而摇头;挖苦那些卖苦力的工人,伸出腿给他们瞧,累死累活会有什么样结果。别人干活,他站着打哈哈,满足了他对工作的怨恨心理。他当然还得上工,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愈迟愈好。哦!他缺乏热情是付出了代价的。而且,做人偷点儿懒,他觉得有多么惬意!

……绮尔维丝恢复工作已有多时。她不用再费心把座钟玻璃罩取下放上;存在里面的积蓄都吃光了;必须苦干,四倍地苦干,因为饭桌上有四张嘴。一家人全靠她一人养活。听到别人为她叫屈,她立刻原谅库博。你想想吧!他吃了那么多苦,要是他脾气变得暴躁,也不奇怪!随着健康好转会过去的。如果有人暗示库博现在身体看来很结实,完全可以回到工地去,她就要叫起来。不,不,还不行!她不愿再见他躺上病床。医生跟她说什么,她怎么会不清楚呢!是她不许他去上班的,每天早晨向他说上一遍不要忙,不要勉强自己。她甚至在他背心口袋里悄悄塞进几个二十苏的硬币。库博接受这个理所当然;他诉说身上这里痛那里痛的,是要人疼;六个月快过去了,他还是在休养。现在,他去看别人干活的日子里,很乐意跟伙伴喝上一杯。可不是,在酒店里大家挺自在,说说笑话,待上五分钟。这也不辱没谁。伪君子才装得渴死也不进门。人家以前嘲笑他很有道理,一杯酒杀不了人。但是他拍拍胸脯,保证他只喝葡萄酒,永远喝葡萄酒,决不喝白酒;葡萄酒延年益寿,不损健康,不醉人。可是,好几次,一整天没事做,从这工场到那工场,从这酒店到那酒店,回家时醉态毕露,绮尔维丝逢上那些日子,关上房门声称头痛得厉害,不让古捷一家人听到库博说的蠢话。

为这次工伤事故虽花了大量钱,但绮尔维丝还是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她租下了金珠街那家小铺子。古捷把她当“圣母”那么爱,把自己留着办婚事的钱借给她。

库博一家搬进了新宅。面积不大,但粉刷一新,就在妒火中烧的罗利欧夫妇鼻子底下渐渐安顿停当,绮尔维丝作为“专洗上等衣衫的洗衣商”开始招徕了一批顾客。她因为有了这个新身份而感觉很幸福。

在这些飞短流长中,绮尔维丝镇静自若,笑嘻嘻站在门口,向朋友亲热地点头打招呼。她喜欢在搁下熨斗休息之际,来这里待上一分钟,对着大街微笑,想到自己是店主,在人行道占一席之地满心得意。金珠街属于她的,邻近几条路、整个区都属于她的。她穿件白罩衣,露出两条胳膊,一头金发忙得乱蓬蓬的,伸出头向左一看,又向右一看,目光直抵街的两头,把行人、房屋、马路、天空一览都收在眼里:左边,金珠街,安静,看不见人,往前像延伸到一个外省小村,有妇女在门前低声说话;右边,才几步之遥,鱼市街上车声喧闹,行人络绎不断,熙来攘往,使这条小路成了嘈杂的十字路口。绮尔维丝爱看马路,爱看卡车在弯腰拱背、坑坑洼洼的街面上颠簸,爱看行人沿着狭窄的、被锥形碎石堆切断的人行道上推推搡搡。她店门前的一条三米宽的水沟意义可大哩,一条宽阔的大河,她要求它非常干净;一条奇异、有生命的大河,店里的颜料把河水染成五色缤纷,在泥地中央格外可爱。她对商店也感兴趣:一家大杂货店,细眼网纱兜住货架,架上放满干果;一家工人衣帽店,蓝色工作衫裤手脚撑开的挂着,风一吹飘飘荡荡。还窥得见水果店、熟肠店的一角柜台,几只漂亮安静的猫在上面打呼噜。她的邻居维古鲁太太,煤炭店老板娘,向她还礼,这是一位矮胖的妇女,脸孔发黑,眼睛发亮,背靠在店面上,偷闲与男人说笑;店面酒渣色的,上面画几爿木柴,装饰图案像乡间木屋那样复杂。居道态母女俩——她的另几位邻居——开一家伞店,从不露脸,橱窗是暗的,门是关的,门上装饰两把铁片小伞,伞上涂一层厚厚的鲜红朱砂。但是绮尔维丝回进门以前,总朝对面一堵白高墙望一眼,墙上没有窗户,开了一扇巨大的车门,从车门看见一只打铁炉火光熊熊,院子里挤满大车、马车,车把朝天。墙上写着:铁铺;字体很大,用一只扇形马蹄铁作为框子。整个白天,锤子打在铁砧上,火星四溅,照亮院子里暗淡的阴影。墙脚下,有个衣柜那么大的洞,洞的两旁一家是铁器店,一家炸土豆片店,都是女老板;洞底是一家钟表店,一位穿礼服的先生,仪表端正,在工作台前不停地用纤巧的工具拨弄机芯,台上有些精细的零件放在玻璃罩内;在他背后,三十来个小巧玲珑的报时钟钟摆,在马路的破败贫困和打铁铺的铿锵锤声中一起悠悠晃动。

本区的人觉得绮尔维丝非常可亲。当然,对她也不免说长道短,但是一致认为她眼睛长得大,嘴巴有模样,牙齿十分白。总之,这是一位漂亮的金发妇女,要不是腿有毛病,可以算得上是位大美人。她正二十八岁,身子已发福。细巧的五官变粗了,动作慢但不呆滞。有时她等熨斗时,会坐在椅子边上出神,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脸上洋溢美食者的欢乐。她讲究吃喝了;每个人都这样说;但是这又不是一种恶习,恰恰相反。赚了钱吃上几道好菜,又怎么样呢?吃土豆皮那才叫傻呢。尤其她工作一直很艰苦,不遗余力争取顾客,活儿紧的时候,关上店门自己通宵达旦熨衣裳。正如本区人说的,她福星高照,一切兴旺发达。大楼内马蒂尼埃先生、雷芒佐小姐、博希几家都包给她洗;甚至旧东家福科尼埃太太的老主顾、住在鱼市郊街的巴黎太太也给她抢了过来。到了下半月,她要雇两名女工,浦图瓦太太和高大的克莱芒斯,从前住在七楼的那个女孩子。这一来,连同她的学徒小奥古斯蒂娜——丑得无以复加的斜白眼——店里多了三个人,其他人遇上这样好运肯定头重脚轻。辛苦了一星期,逢星期一添些好菜,在她也情有可原。再说,这也是必要的;如果她不在肚里放进味厚可口的东西,挠得胃痒痒怪舒服的,她就会浑身无力,望着衬衣提不起精神。……

对库博,绮尔维丝尤其显得体贴。从不在丈夫背后说一句坏话,出一句怨言。白铁工终于又去上工了;因为他的工地那时在巴黎的另一头,每天早晨她给他四十苏吃顿饭、喝酒、抽烟。只是六天中有两天,库博停在半路,跟一位朋友把四十苏喝完,回家吃中饭,编了个谎言搪塞。甚至有一次,他没走远,跟靴子和其他三位朋友在教堂门前的佳碧香大吃大喝,蜗牛、烤肉和蜡封的瓶酒;四十苏当然不够花的,他叫一位伙计把账单送去交给妻子,要他说人给扣在店里了。妻子笑了笑,耸耸肩。丈夫玩得高兴,有什么不好呢?家庭若要和睦,不应该盯得男人太紧。一句来一句去的,到头来闹到打架为止。我的上帝!一切应该放明白。库博还在为自己的腿难受,他也是被人拖下水的,不得已才像其他人那样做,不然人家会当他是个笨蛋。此外,这也无伤大雅;他要是醉了回来,就躺下,两小时过去不是什么都没了吗。

但是库博愈来愈不安分。他工作时断时续,在洗衣店闲逛,跟女工嬉闹,经常喝醉回家。罗利欧暗地里助长他的不端行为。

每次酒醉后第二天,白铁工患头痛,痛得很厉害,使他终日蓬头散发,口发臭,嘴巴浮肿歪斜。他起身迟,八点钟才抖身子伸懒腰;他吐痰,拖拖沓沓进店堂,下不了决心去工地。白天就这样完了。早晨,他诉苦说两条腿软弱无力,自称像这样贪杯太蠢,因连身体也糟蹋了。可是遇见一群酒鬼,死也不肯放过你,不乐意也得来上几杯,卷进各种各样暧昧不清的事,最终不能自拔,直挺挺躺倒!啊!别见鬼啦!这事再也找不上他了,他不愿年轻力壮把命送在酒店里。但是中饭吃后又精神抖擞,哼哼哈哈叫几声,表示嗓音洪亮。开始不承认上一天有什么胡来,可能有点过量而已。谁也没他那个酒量,他坐得稳,腕力超人,喝上多少也不眨一眨眼睛。于是整个下午,他在区里溜达。当他把女工烦够了,妻子给他二十苏打发他走路。他溜了,到鱼市街小麝猫店里买他的烟,遇到朋友也就在里面喝杯李子酒。然后,到金珠街角上弗朗索瓦酒店把二十苏用得精光,那店里出售一种好葡萄酒,酿成不久,喝上喉咙发痒。这是一家老式的低级酒店,店面黑,天花板低,旁边一个乌烟瘴气的店堂还出售汤。他在那里待到天黑,玩轮盘赌酒喝;他提防着弗朗索瓦,后者正式答应决不把账单送给他老婆。不是吗?应该用酒冲冲喉咙,排除上一天的积垢。一杯喝了又想来上一杯。然而,他是个好样的,女色从来不沾,喜欢说笑,当然,如今他也被酒灌醉,但是不厉害,对那些跌在酒里长年不醒的混账男人也是十分瞧不起!他回家欢欢喜喜,和和气气,像个金丝雀。

日子好好歹歹过去了。绮尔维丝把婆婆接回家住,年老的库博妈妈眼快瞎了,身也残了。生意依然兴隆,不靠白铁工的薪水一家人也能生活温饱。

三年过去了。和和闹闹又有好几次。绮尔维丝才不把罗利欧家、博希家以及其他话不投机的人放在眼里。他们要是不高兴——不是吗?——尽可走得远远的。她愿赚多少便赚多少,那是主要的。本区的人最后对她非常尊重,因为这样的好主顾到底还是不多的,如期付款,不讨价还价,不拣瘦挑肥。她在鱼市街库德鲁太太店里买面包,波隆索街胖查理肉铺买肉,金珠街勒翁格店里买杂货——那店几乎就在她的店对面。路角的酒商弗朗索瓦给她送酒,每筐五十公升。邻居维古鲁卖给她煤炭,按煤气公司价格。可以说,这些商人供应货物都很有心,知道只要殷勤跟她打交道,可占一切便宜。因而,当她穿双便鞋,不戴帽子,出门上了街,从四面八方听到问好声;她在那里就像在家里,她的店向着街道门户洞开,邻近的路像是店的天然附属部分。现在她外出办事,有时慢腾腾的,很乐意在街上逗留,到处是熟人。有几天没时间在炉子上做饭,就去买几份菜,在小饭庄里东扯西拉,饭庄开在她店的另一边,一间宽敞的大厅,大窗子沾满灰尘,通过肮脏的玻璃看到角落里院内暗淡的日光。或者,她停在一楼某个窗台前,两手捧着碗碟闲谈,望见鞋匠的室内,床凌乱不堪,地板上堆满了破布、两只断腿摇篮、一只装松脂瓦罐,里面盛了黑水。但是她最尊敬的邻居,还是对门的钟表匠,穿礼服的先生,仪表端正,不停地用纤巧的工具拨弄机芯;她经常穿过马路向他问好,在这个柜子一般狭小的店堂里,望着快活的小时钟,钟摆慌慌张张,报时报得都有先后,不由得高声大笑起来。

中间有一天下午,绮尔维丝到打铁铺去看望她的朋友古捷。为了向女店主讨好,古捷向同事咸嘴(也称“不渴也喝”)挑战,比一比真正的技艺:单独一个人用锤子敲出几个四十毫米的铆钉。之后,他带她参观车间,对着机器想问题。

绮尔维丝在场他们很兴奋,相互挑战。古捷把事先切断的一段段铁块放进火里,然后把一个大直径铁钉模子固定在铁砧上。咸嘴取出靠在墙上的两个二十斤大锤,这是厂里一对大姐姐,工人称它们菲菲娜和黛黛儿。他继续吹嘘说,给敦刻尔克灯塔打过六打铆钉,简直是首饰,可放进博物馆当展品,精美绝伦。哼!他才不怕比赛;要跑遍巴黎车间才找得着他这样的好师傅。大家可以笑,大家可以看看会看到些什么。

“太太当裁判。”他转身对少妇说。

“说够了吧!”古捷叫,“朱阿夫[10],用劲拉!炉火不热,我的孩子。”

但是咸嘴还问:

“那么,咱们一块儿打?”

“不!各人打各人的螺栓,我的勇士!”

这建议一提出来,场上一冷,他的同事平时口若悬河,这下也嘴里发干。四十毫米螺栓一个人单独打,从来没见过;尤其是圆顶螺栓,技术要求非常高,是一件真正的杰作。车间内其他三位工人放下工作来看热闹;一个瘦长条子赌一升酒,说古捷要输。这时两位铁匠闭上眼睛各自拣了一把锤子,因为菲菲娜要比黛黛儿重半斤。咸嘴运气好,伸手摸到黛黛儿,金脸碰上了菲菲娜。等着铁烧得发白的时候,咸嘴劲儿又来了,站到铁砧前面,含情脉脉的眼睛朝女店主转;他摆好姿势,像要投入决斗的绅士,蹬脚要对方先上,已经跃跃然要挥动黛黛儿;嘿!天哪!他这里多神气,就是铜柱广场的铜柱,他也可锤成一张薄饼!

“行啦,开始吧!”古捷说,自己动手把其中一块铁放到模子里,铁块有女孩手腕那么粗。

咸嘴身子后仰,两手抡起黛黛儿。他短小精悍,山羊胡子,狼眼睛在乱发下闪光。每次抡锤用足力气,像给自身的劲弹得跳离地面。这是个烈性子的人,看到铁那么硬就是不服气,非要跟它干一仗;就是一锤打得正是地方,也要嘟囔一声。白酒可能使别人的胳膊没力气,可是他血管里需要的正是白酒,不是血;刚才喝下肚的一杯酒,像炉火烧热了他的骨架,他觉得自己像蒸汽机一样浑身是劲。因而,这天黄昏,是铁见了他害怕;他锤得它比嚼过的烟叶还稀巴烂。黛黛儿跳起了华尔兹,看吧!她在做芭蕾舞中的击腿跳动作,脚吊在空中,像蒙马特—爱丽舍咖啡馆中的浪荡女郎,连内衣也露出来了;因为不能偷闲,铁很鬼,一下子就冷,没别的,就是要笑话锤子。咸嘴三十下把他的螺栓头打了出来。但是他喘气了,眼睛鼓出眼眶,听到自己骨头格格响而怒气冲天。那时他按捺不住,又是跳又是骂,再加上两锤,纯然是对自己辛苦的报复。当他从模子取出时,螺栓变了形,头歪得像个驼背。

“嗯!不错吧?”他还是把他的制品给绮尔维丝看,不以为意。

“我是个外行,先生。”女店主回答,不做表示。

但是她看出,黛黛儿最后两下打在螺栓上是弄巧成拙,心里好不高兴,抿紧嘴才没笑出来,因为古捷现在完全有可能取胜。

轮到金脸了。开始以前,他看一眼女店主,温情而有信心。然后,不慌不忙,看准距离抡起锤子,敲得狠而均匀。他打得有章法,有分寸,均衡轻松。菲菲娜在他两只手中绝不乱颠乱舞,两腿翘到裙子上面;她身子一纵一落,像位贵妇人,神色肃穆地领跳古典小步舞。菲菲娜的脚跟在打拍子,很庄重;脚跟踩入烙红的铁内、螺栓的头上,细致而有法度,首先敲在铁块中间,然后精确地、有节奏地连续几锤打出钉头。当然,金脸血管里流的不是白酒,是血——纯洁的血,使他的锤子虎虎有生气,工作有条有理。这个大个儿,干起活来是个堂堂的汉子!猛烈的炉火直照他的全身。卷曲的短发挂在低低的额前,美丽的黄胡子虬曲下挂,都像点燃了火,一根根金须照得他满脸发光,真是金子做的脸,一点不假。还有,脖子如同柱子,像孩子的那样白,宽阔的胸脯足可横躺一个女人;肩膀和胳臂像仿照博物馆内巨人像雕塑而成。身子往前冲时,肌肉隆起像座山峰,在皮肤下坚硬滚动;肩膀、胸膛、颈项都鼓鼓的;他周围发出一片光明,人变得俊美,无所不能,如同天神。他抓住菲菲娜打了二十下,眼睛盯住铁,敲一下吸一口气,只是在太阳穴上滚下两颗大汗珠。他计数: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菲菲娜继续恬静地像贵妇人那样鞠躬行礼。

“真会摆架子!”咸嘴低声嘲笑说。

古捷还在数。

“二十八!”他最后喊,把锤子放在地上,“完事了,你们看吧。”

螺栓头光滑,外形平整,没有一丝毛边,真是一件首饰,用模子做成的一颗滚珠。工人瞧着螺栓直点头;没什么说的,叫人五体投地。咸嘴还要挖苦,但是结结巴巴说不出话,终于缩着鼻子回到他的铁砧旁边。这时,绮尔维丝紧紧挨着古捷,像要瞧个清楚。艾蒂安已放下风箱,炉内已充满暗影,红色太阳西落了,一下子陷入黑夜。烟灰铁屑染黑的厂房内,旧铁气味上升,铁匠和女店主觉得黑夜笼罩着他们,感到一种温情;如果他们在万森森林约会,躲在草丛内也不会相信如此幽静。他抓住她的手,好像已把她征服了。

后来,到了外面,他们一句话也没交谈。他找不出话来;只是说要不是还有半小时的活要干,她可以把艾蒂安接回去。她最后要走了,这时他喊她回来,希望再留她几分钟。

“您来,您还有东西没看呢……不,真的,很有意思的。”

他领着她往右走进另一个厂房,他的老板安装上全套机械制造设备。走到门口,她本能地怕起来,踌躇不前。大厂房被机器震得摇动;一团团巨大的黑影在浮动,中间点缀着红色火焰。但是他笑着要她安心,保证没什么可怕的,她只需注意别让裙子靠近齿轮。他走在前面,她跟着,四周闹声震耳欲聋,各种声音尖叫轰隆,浓烟中有模糊的东西在晃动,有熏黑的工人在忙碌,有机器在转动长臂,她分辨不清哪是人哪是机器。过道很狭,要跨过障碍物,避开窟窿,侧转身别让车子撞倒。说话听不见。她还什么也看不见,一切都在跳动。后来,她感到头上有东西在张着大翅膀飞舞,她抬起头,停住脚步,望见了传送带,长长的带子在天花板交织成一个巨大蜘蛛网,其中每根网丝都在无尽无休地纺织;蒸汽机隐藏在一个小角落,一堵小砖墙后面;皮带像在自动旋转,从黑暗深处传来震动声,皮带连续、均匀、轻柔地滑过去,像夜鸟的飞行。但是她差点绊倒,撞上了鼓风机的一根管子,鼓风机管在夯地上四处散布,把酸风送往机器旁边的小铁炉。他一开始就叫她看这个鼓风机,对着一个锅炉送风,锅炉四周窜出扇状的大火焰,火制的花边颈饰耀人眼目,带点红褐色;火光强烈,工人的小灯反像是阳光中的几点暗影。他提高声音向她解释,他谈到了机器:机动剪子吞进铁条,牙齿一咬一段,又从后面一个个吐出来;那些制造螺栓铆钉的机器,高大复杂,用它们强壮的螺杆一冲,冲出个螺栓头来;砂轮配上铸铁手轮铸铁盘,在空中愤怒转动,除去每个螺栓的毛刺;攻丝机由女工操纵,刻出螺栓螺帽的螺丝,机上的钢齿轮咔嚓咔嚓,在润滑油中闪光。这样她看到了操作全过程,从靠墙的铁条直到完工的螺栓铆钉,墙角堆着满箱的成品。那样她懂了,微微一笑,点点头;但是咽喉依然感到压迫,担心自己在这些粗犷的金属工人中间太小了,太脆弱了,有时砂轮一声闷响,她旋转身,血都冻结了。她习惯了黑暗,看到在凹室有几个人一动不动调整手轮踉跄的舞蹈,这时炉里突然窜起火焰颈饰,放出一片光。她不由自主地要看天花板,看机器的生命,也可说是血液,看皮带灵活的飞翔,她举目观望皮带的这个巨大无声的力量,在屋架的冥夜中通过。

可是,古捷在一台铆钉机前停步了。他待在那里,低下头若有所思,眼睛定定地。机器锻造四十毫米铆钉,像巨人那样毫不费功夫。确也没有什么比这更简单了。司炉工在熔炉中取出铁块;锻工把它放在模子上,有一条水流不停地浇在上面,不用使钢再退火。这样做了后,螺杆往下放,螺栓跳到地上,头圆圆的,像模子浇成的。这台了不起的机器十二小时制造几百公斤。古捷没有恶意;但是有时看到它的胳臂比他的还结实便来了气,真想抡起菲菲娜砸在这个机身上。纵然劝自己要讲道理,说肉体怎么可能跟钢铁较量,这事还是使他很伤心。有一天,当然,工人会给机器杀死;他们一天的工资已由十二法郎减至九法郎,人家还在议论要再减;总之,这些大家伙没什么叫人高兴的,它们制造铆钉和螺栓就像制造香肠。他对着这个足足瞧了三分钟,一句话不说;他的眉毛打结,美丽的黄胡子根根怒张。然后,温柔和隐忍的神色使表情渐渐缓和。他向紧挨着他的绮尔维丝转过身,带着凄苦的微笑说:

“哎!它可比咱们威风多了!但是也可能以后对大众的幸福都有好处。”

绮尔维丝想的不是大众的幸福。她觉得机制的螺栓做工不地道。

“您了解我的意思。”她热烈地嚷,“它们的做工太差……我还是喜欢您做的。看得出不是艺术家的手艺是做不成的。”

还是出现了某些不幸的迹象:生活拮据,令人不安地又遇见了朗蒂埃,朗蒂埃的近况,绮尔维丝对懒惰的宽容,尤其库博酗酒更凶,从葡萄酒喝到白酒,有一位暴戾的酒鬼皮夏尔成为他即将堕落的前车之鉴。

总算还有一个好日子——七月十九日,绮尔维丝的生日。亲戚和邻居接到了邀请。十四个人在店里庆贺。汤、牛肉、勃朗盖酒、里脊肉、蔬菜、十升酒都吞下了肚子,最后端上宴席的主菜:烤鹅。大家吃喝、高声欢笑。每个人都直着喉咙唱歌,狂欢声传到马路上,整区的人都看到这场面。绮尔维丝的第一个情人朗蒂埃受到美食的诱惑,利用库博醉意中心软,又在大家的宽容下,进门走到桌前,就这样阔别七年后又进入了少妇的生活。

那天以后,朗蒂埃与库博开始来往,最后也住进了他们的家。绮尔维丝工作养活大家。但是在懒散与各种混乱中,洗衣店业务一蹶不振,不可救药。库博受朗蒂埃怂恿,酒愈喝愈凶,难以自拔。绮尔维丝自己也堕落了,生意也受影响。下一章里,古捷太太跟女店主发了一通脾气,说明道德衰落如何败坏了工作质量。

“啊,您总算来了!”古捷太太给她开门时冷冷地说,“我需要死神的时候,倒可以请您去找。”

绮尔维丝走进门,神情尴尬,连一句道歉的话也不敢嗫嚅。她不再按时交货,从不准时上门,常要人等上一星期。渐渐地,她的生活乱成一团,不思振作。

“我盼了您一个礼拜。”花边店主继续说,“这不算,您还撒谎,派个学徒来跟我胡说八道:在赶我的衣服喽,当晚就可给我送来,或者,出了事故啦,一包衣服掉到桶里去了。我在那时候空等了一天,什么也没见送来,心里乱极了。不,您不讲道理……好吧,您这篮里带来些什么!齐了,一件不缺!那对床单在您店里搁了一个月,还有上次就脱期的衬衫都给我带来了吧?”

“带来了,带来了。”绮尔维丝悄声说,“衬衫在这里,请您收下。”

但是古捷太太嚷起来了。这件衬衫不是她的,她不收。把她的内衣换错了,荒唐透顶!上星期,她已经错收了两块手帕,上面不是她的记号。不知从哪儿来的内衣,她对它没有胃口。总之,她只要自己的东西。

“床单呢?”她又说,“不见了,是吗?……好哇!我的老板娘,这事又得您来解决了。反正我明天早晨非要不可。”

大家没再出声。最叫绮尔维丝惶惑不安的,是感觉背后古捷的房间半开着。铁匠大约在里面,她这样猜;这些话骂得有道理,她一句也回答不上来,要是让他听到,有多糟!她做得非常迎合人意,温柔,低下头,尽量迅速利落地把衣服放到床上。但是,当古捷太太开始一件件查看时,事情又坏了。她拿起衣服又扔下,说:

“啊!您的手艺拿不起来了。现在没法对您天天恭维……是的,近来您没有心思工作,草草了事……嗨,请给我看看这件衬衣的前身,烫焦了,褶裥上还有烙铁印子。纽扣也都掉了。我不知道您怎么搞的,一个不剩……比如说,这件短上衣,我不能付钱。这个看见了吗?污渍还在上面,您只是把它涂开了而已。谢谢啦!内衣要是也不干净……”

她没往下说,计算件数。然后又喊:

“怎么!您带来的就这些?……少两双长袜、六块餐巾、一块桌布、一些抹布……您是在拿我开心吧!我叫人对您说过,不论烫过没烫过都还给我。要是一小时内您的学徒不把其他的送到此地,咱们的交情可要吹了,库博太太,我事前关照您。”

这时候古捷在房里咳嗽。绮尔维丝身子微微一颤。在他面前这样对待她,我的上帝!她站在房间中央,难堪惭愧,等待收脏衣服。但是古捷太太算清账后静静回到窗边原来的位置,织补一条花边披肩。

“脏衣服呢?”女店主怯生生地问。

“不,谢谢啦。”老妇人答,“这星期什么也没有。”

绮尔维丝脸孔煞白。人家不照顾她生意。那时她完全懵了,不得不坐在椅子上,因为两腿瘫软了……

她把门慢慢带上,向这个整洁正派的家庭最后看上一眼,仿佛在那里留下了一点她的诚实品德。她往店走,神情呆呆的,也不看路,像母牛回进棚子。库博妈妈坐在熨斗炉旁的椅子上,第一次离开她的床。但是女店主一句话也不责备她,她太累了,骨节酸疼,仿佛给人揍过一顿。她想人生终究太艰难了,除非立即死去,否则没法把心事排除。

现在,绮尔维丝对一切都不在乎。略微挥挥手把什么都可打发走。逢上新的烦恼,她便拿一日三次的厨房工作作为唯一乐趣。洗衣店可以塌下来;只要她不压在底下,她就很乐意躲开,一件衬衣也可不穿。洗衣店是在往下塌,不过不是一下子,但早晚都有一点。顾客一个个都不满意,把衣服送往别处去洗。马蒂尼埃、雷芒佐小姐,甚至博希一家,又回到福科尼埃太太的店里,那里交衣准时。取回一双袜子要催三星期,穿上的衬衣还带有上星期天的油渍,这谁受得了。绮尔维丝嘴巴从来不饶人,对着他们嚷“一路顺风”,跟他们狠狠干了一仗。说什么用不着搜他们的臭衣服再高兴也没有。啊哈!全区的人都可抛下她,这使她摆脱掉一大堆垃圾,而且也可少干一些活。目前她只剩下那些赊账的客人、荡妇,像戈德隆太太这类女人,新马路上没一家洗衣店愿收她们的衣服,因为腥臊得厉害。店是完了,她只得把最后一位女工浦图瓦太太辞掉;留下她跟她的学徒,斜白眼、愈长愈蠢的奥古斯蒂娜;就是她们两人也不总有活干,整整好几个下午,屁股沾着凳子不用离开。最后,钱赔完了。破产的景象来了。

当然,随着懒惰与贫困,肮脏也进门了。从前这家美丽的店铺,蓝得像天空的颜色,曾是绮尔维丝的骄傲,如今叫人认不出来了。门板与窗框忘了刷,从上到下溅满车辆的污泥。板架的铜棍上张挂着三件灰色破衣,是死在医院里的女客人留下的。店堂的景象更惨:天花板下晾衣服发出的潮气使墙纸脱落,庞巴杜波斯花布破成了布条,挂着却像被尘土压得沉甸甸的蜘蛛网;破碎的炭炉布满火钩的凿洞,炉角放有一位旧货商的残存铁片;工作台像给兵营做过饭桌,上面有咖啡和酒的污迹、果酱的硬块、星期一美餐的油渍。除此以外,还有一种糨糊的酸味,一种又霉又腐又腥的臭气。但是绮尔维丝在里面安然自得。她没有看见店铺肮脏;她得过且过,习惯了撕破的墙纸、油腻的门窗,就像她自己慢慢地穿惯了破裙子、不再洗耳朵。肮脏本身成了一个温暖窝,蹲在里面其乐无穷。让东西七零八落,由灰尘堵塞洞孔,到处长毛茸,闲散麻木中感觉房子在她周围愈来愈重,这是一种真正的感官享受,令她陶醉。清静第一,其余一切她连正眼也不看。债愈欠愈多,却不再使她发愁。诚实不欺的观念淡了,以后付清还是不付清,也没明说,她宁可不知道。一家商店不再给她赊账,她就在隔壁一家商店另开一个账户。她在区里声名狼藉,每隔十步就有一个债主。单说在金珠街上,她就不敢在煤炭店、杂货店、水果店前经过;这使她要上洗衣场,必须到鱼市街绕圈,多走整整十分钟。供应商都已把她当女无赖看待。一天晚上,从前把家具卖给朗蒂埃的那个人闹得四邻沸沸扬扬。……当然,这样闹吓得她发抖;过后她像条挨打的狗,摇摇身子就没事了,当天的晚饭照样吃得挺香。自有那些蛮不讲理的人来跟她纠缠不清!她没有钱,难道叫她自己去造不成!还有,商人也骗够了钱,他们生来就是要会等。她在自己窝里又睡着了,今后的事不去想它,要来就来吧。她会豁出去的,妈的!但是在那个时刻来到以前,她要求没人来打搅。……

在此万事不如意时际,库博则心宽体胖。这位大酒鬼健壮如牛。红酒白酒一律使他长膘。他吃得多,瘦猴罗利欧说酒能杀人,他只当耳边风,拍拍肚皮作为回答,皮肤下塞满脂肪,撑得像一面鼓。他还在上面奏一首乐曲,拉开嗓子唱祷歌,像牙科郎中那样招引顾客,把大铜鼓乱捶乱敲。罗利欧自己肚子瘪很气恼,说这些脂肪是酸腐的,有害健康。不管怎么说,库博为了养身,醉的次数更多了。灰黄头发被风一吹,像酒精着了火。他这张醉汉的脸,配上猴儿的牙床骨,长成青一块紫一块的。他依然是个快活的孩子;逢到妻子想起向他诉苦时便把她推开。难道男人生来要低三下四去操这份心么?

洗衣店里有两个男人吃白饭,走向了破产。朗蒂埃立刻建议把店盘给普瓦松家,他对他们自有打算。绮尔维丝一时不愿意,但是库博妈妈故世,加速了盘卖。下面是葬礼的一幕。

终于,十点钟敲了。灵车迟迟没来。店里已经有人了,朋友与邻居:马蒂尼埃、靴子、戈德隆太太、雷芒佐小姐;每分钟,在关上的百叶窗窗扇之间,在门的大洞口,有个男人或女人伸出头看这辆磨蹭的灵车来了没有。全家人聚在后间,跟客人握手。安静的时间不长,常被短促的低语声打断,一场不耐烦和焦躁的等待,夹杂女裙急速地移动:罗利欧太太忘了她的手帕,或者勒拉太太找一本借来的祈祷书。大家一进门,就窥见小室中央床前那口打开的棺材;个个都不由自主地站停,用眼角打量,估计肥胖的库博妈妈怎么也放不进去。大家面面相觑,内心里都有这个想法,只是闭口不说。这时有人推街上的门。马蒂尼埃进来,抱着两臂,用庄重低抑的声音宣布:

“他们来了!”

来的还不是灵车。四个接尸员前后一行匆匆进来,红红的脸孔,搬运工的粗手,穿一身散发尿臭、被棺材磨得褴褛发白的黑衣。巴祖若大爷走在前头,醉得可以,也很适合;他一干上活,绝不东倒西歪。他们不说一句话,头微微下垂,眼睛已在掂算库博妈妈的重量。事情绝不拖拉,只消一个喷嚏的工夫,可怜的老婆子裹得舒舒齐齐。一个小个儿——斜白眼的青年——已把糠全倒进棺材,一边摁一边铺开,像要做面包。另一个瘦长个儿,长相滑稽,走来把块布铺在上面。然后,一、二,来吧!他们四人,两个提脚,两个拎肩,抓住尸体举起来。翻张烙饼也没那么快。伸长脖子看的人真以为库博妈妈是自己跳进棺材的。她滑进去像回到了自己的家,唔!尺寸合身,不大不小,甚至听得见她与新木板的摩擦声。她紧贴四边,活像装在镜框里的一张画。总之,她在里面了,大家觉得奇怪;肯定,她从上一天来身子缩小了。这时接尸员已经直起身,等着;小斜白眼提着盖子,让全家人最后告别;而巴祖若钉子含在嘴里,准备敲头。那时,库博、他的两个姐姐、绮尔维丝,还有别人,屈膝跪下,亲亲即将永别的妈妈,大颗热泪掉下来,滚动在这张死板冰冷的脸上。呜咽声长久不歇。棺盖往上一合,巴祖若大爷钉钉子,手法娴熟像个包装员,每个钉子敲两下;在这像修理家具似的乒乓声中,也没人再在听自己的哭声。事情结束。大家出发。

“这时刻还来这套排场!”罗利欧太太看到门前那辆灵车,对丈夫说。

灵车惊动了全区。卖下水的妇女呼唤杂货商的孩子,小钟表匠走到了人行道,邻居俯在窗前。个个议论白纱流苏的盖棺布。啊!库博夫妇还不如用来付清他们的债!但是,像罗利欧夫妇说的,爱虚荣的人随时随地想出风头。

“太不要脸了!”同一时刻,绮尔维丝提到链条工和他的妻子时又说,“这些守财奴,给自己的妈也舍不得送束紫罗兰!”

罗利欧夫妇的确也是空手来的。勒拉太太送了一只假花花圈。库博夫妇买的一只菊花花圈和一束鲜花,放到棺材上。接尸员花了大力气提起棺木扛在肩上。送殡的人慢慢才排齐。库博和罗利欧身穿礼服,手提帽子,走在葬礼队伍前头;库博全靠一早喝的两杯白酒提上了精神,现在挽着姐夫的胳膊腿发软,头发胀。后面走的是其他男人,马蒂尼埃穿黑衣服,很庄重,靴子在工作衣外加了一件上衣,博希穿条黄裤子特别耀眼,还有朗蒂埃、戈德隆、烤肉、普瓦松、其他人。最后走的是太太们,第一排罗利欧太太,穿一条死者遗下经过改做的裙子,勒拉太太在披肩下套一件她临时设计的丧服——胸前有丁香花的宽上衣,依次是维吉妮、戈德隆太太、福科尼埃太太、雷芒佐小姐,其他人押队。灵车启动,顺着金珠街慢慢往下走时,沿途有人画十字,脱帽子,前导的是四位接尸员,两位在前,两位一左一右。绮尔维丝留下关店门。她把娜娜托给博希太太,奔去跟上队伍,女孩被女门房拽住,在门檐下饶有兴趣地望着她的祖母乘着这辆美丽的车子消失在街的尽头。

女店主刚气吁吁赶上队尾,古捷也从他那边过来了。他加入了男人队伍;但是他回转身向她点头致意,那么温柔,使她一下子觉得自己非常不幸,眼泪又来了。她不单是哭库博妈妈,还哭某件痛心的事,她说又说不出来,堵着她的心。一路上她用手帕捂住眼睛。罗利欧太太脸上又干又红,斜眼看她,似乎在说她装腔作势。

在教堂里,仪式草草了事。弥撒拖了一点时间,因为神父上了年纪。靴子和烤肉宁可待在外面,怕布施。马蒂尼埃老是在观察神父,跟朗蒂埃说出他的看法:这些唱滑稽的,满口拉丁文,自己也不知道在叨咕些什么;他们替你办一个人的葬礼,就像给你施洗礼和举行婚礼一样,心里没有一点点感情。接着,马蒂尼埃又谴责这套繁文缛节、这些灯光、这些悲哀的声音、在众人前的这种炫耀。不是吗,亲属要死两次,一次在家,一次在教堂。每个男人都表示他说得有理,因为这又是一个难受的时刻,弥撒完毕后,还要叽哩咕噜祈祷一阵,送殡的人还得在死者前列队而过,洒圣水。幸而,墓地不远,教堂的小墓地,一个小花园,门开在马加台路。队伍到达那里已散了,一边跺脚,一边各人谈各人的事。土地硬得咚咚响,大家多么乐意跺脚取暖。棺材放在一口大穴旁边,穴里的土已完全冻硬,嶙峋发白,像个采石场;送殡的人排在一堆堆土块周围,在这种大冷天中等待可不是滋味,而且望着那个洞穴人会发呆。最后,穿白法衣的教士从一间小屋出来,身子颤抖,念一句《哀悼经》呵一口气。画完最后一个十字他溜了,没有心思再来第二遍。掘墓人拿起铲子;但是天冷,只铲下几个土疙瘩,落到穴底奏出美妙的音乐,真是对着棺材轰炸,连续炮击,叫人以为棺木也裂了。不管人多么自私,听了这音乐也不免心如刀割。眼泪又落下来了。大家走开,到了外面还是听到爆裂声。靴子一边在手指上呵气,一边高声评论:啊!妈的!不!可怜的库博妈妈没暖日子过了!

“太太们和其他诸位。”白铁工对几位还留在街上陪家属的朋友说,“请大家赏光一块儿去吃点什么……”

他第一个走进马加台路上那家“墓地归来”酒店。古捷向绮尔维丝又一次点头施礼后走开了。绮尔维丝站在人行道上喊他。为什么他不一起喝上一杯?但是他忙,要回车间。那时,他们对望了一会,一句话没说。

“我请您原谅那六十法郎。”女店主终于喃喃说,“我那时像疯了,想起了您……”

“唔!没什么,没人不原谅您。”铁匠不让她往下说,“您知道,我会帮到底,要是您遇到不幸……但是跟妈妈别提,因为她有她的想法,我不愿使她生气。”

她始终望着他;看到他那么善良,那么悲哀,还有他那美丽的黄胡子,几乎要接受他从前的建议,跟他走,到任何地方去两人幸福地生活。接着却生出一个坏主意,即不计任何代价要向他借两期房租。她心乱跳,细声细气又说:

“咱们没吵架,是吗?”

他点点头,回答:

“没有,当然,咱们永远不会吵架……只是您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他大踏步走开,撇下昏沉沉的绮尔维丝,听着他最后一句话,像钟声一样在她耳际乱鸣。走进酒店,她听到心里低沉地说:“一切都结束了,是啊!一切都结束了;我没事可做了,我,要是一切结束就好了!”她坐下,吞了一口面包和干酪,把面前的一满杯酒一饮而尽。

朗蒂埃利用绮尔维丝的情绪,要她把店廉价盘给维吉妮。

库博一家搬进一个很小的住房,在洗衣店所在大楼的第七层。

库博夫妇的新居在七楼,B号楼梯。经过雷芒佐小姐的门,走左边的走廊。然后再转个弯。第一扇门是皮夏尔。几乎就在对门,一个不通空气的小室内,一座通往屋顶的楼梯底下,住着勃吕大爷。再过两间住房,来到巴祖若家。最后,挨着巴祖若的是库博夫妇,一间卧室,一间朝院子开窗的小室。走廊往里去只剩两家,然后在最尽头的是罗利欧夫妇。

一间卧室,一间小室,再没别的。库博一家现在就在这里栖身。卧室像巴掌那么大,什么都在这里做——睡觉、吃饭和其他,小室刚能放下娜娜的小床;她脱衣服要在爸爸妈妈房里,夜里房门开着才不致把她憋死。房间那么小,没法都放进去,绮尔维丝离店时把一部分什物让给了普瓦松。放上一张床、一张桌子、四把椅子,卧室满满的了。即使伤心,她也没勇气舍弃她的五斗柜,她让这个庞然大物占满地板,还把窗孔堵了一半。有一扇窗不能打开,夺去了一部分光线与欢乐。要望一眼院子,因为长得太胖,肘臂没有地方放,只能伸长脖子侧身朝下才看得见。

最初几天,女店主坐着哭个不停。住惯宽敞的住房,如今在家身子也不能动弹,实在太难过了。她气闷,好几个小时留在窗边,挤在墙与五斗柜之间,颈子也扭歪了。在这里她才能呼吸。可是院子只会引起她悲哀的联想。在她对面,阳光那边,她窥见昔日的梦想,六层楼的这扇窗,每年春天,西班牙豆长出细长的茎盘绕在网线架上。她自己的卧室在暗影里,木樨草在里面八天就死了。啊!不,生活每况愈下,这不是她以前盼望的日子。暮年不但没有得到鲜花,反而滚到垃圾堆来了。有一天,她俯身时有个奇怪的感觉,以为看到自己在底楼门廊下,门房间附近,抬起头第一次观察这幢房子;蓦然想起十三年前的事,一阵心酸。院子依然如故,光秃秃的门面黑了一些,破了一些。从铁锈腐蚀的水落管升起一股臭味;窗格的绳上晾着内衣和污渍斑斑的尿布。底楼,坑坑洼洼的砖地被锁匠的煤渣、木匠的刨花弄得很脏。至于潮湿的水池角上,染坊流出的水潭蓝得很美,蓝得跟从前一样鲜艳。但是她,感到自己今非昔比,已无风采可言。她已不是在底楼仰望天空,心情满意,勇气十足,立志要得到一套漂亮的公寓。她住在房顶底下,穷人的角落,最脏的小洞,连一缕阳光也照不着的地方。她落眼泪就是这个原因,对自己的命运没法兴奋。

可是,绮尔维丝稍微适应以后,一家人在新居中的生活开头还是不错。冬天几乎过去了,家具让给维吉妮得到不多几个钱,对安家也不无方便。后来,天气转好,机会也跟着来了,库博被招聘到外省埃当普做工;在那里快三个月,没有醉过一回,乡下的空气一时把他治好了。大家绝没想到巴黎的街头巷尾弥漫熏人的酒气,不吸巴黎的空气可使醉汉清醒。他回来时像玫瑰花一样新鲜,带回四百法郎,用这笔钱付清了由普瓦松担保的两期过期未付的店堂房租,还有区里催得最凶的一些小债务。绮尔维丝不敢走的两三条马路,对她又畅通无阻了。很自然地,她又当上了领计日工资的熨衣女工。福科尼埃太太受到奉承还是很好说话,愿意重新收她。顾念她从前当过女老板,甚至付她一天三法郎,跟付工头的钱一样多。因而,这个家好像会有所起色。工作勤奋,开支节俭,绮尔维丝甚至看到有一天他们会把债全部还清,小日子安排得过得去。只是她对自己许这个愿,是给丈夫赚来的大笔钱弄得一时心热。冷静下来后她又是过一天算一天,说什么好事不长久。

他们为娜娜初领圣体又花不少钱。但也是这家人最后一个好日子。

两年过去了,他们越过越穷。冬天尤其使他们将钱用得分文不剩。如果说晴天还吃得上面包,风雨大冷天就要挨饿,只得在食品柜前跳舞,在冷得像小西伯利亚的陋室内精神会餐。十二月这个无赖从门底钻进他们的家,带来一切灾难:车间停工,冰雪冻得人懒懒散散,潮湿季节愁苦凄凉。第一个冬天他们有时还生火,蜷缩在炉旁,宁愿挨饿也不愿受冻。第二个冬天,炉子竟不用擦锈,面目阴森森的炉铁更增房间的寒意。最把他们吓瘫的,最使他们魂飞魄散的,是付他们的房租。哦,家里没有一个小钱,博希大爷把付款单送来,那是一月份房租!这下更冷了,简直是北方风暴。马雷斯科先生第二个星期六来了,披一件厚大衣,大手掌伸在羊毛手套内;他口口声声要下逐客令,而这时外面在下雪,仿佛老天为他们在人行道上准备床,还带白色床单。为了付房租,他们几乎要卖掉身上的肉。是房租弄得食品柜和火炉空空如也。然而,全幢大楼都传出诉苦声。每层楼都有人哭泣,沿着楼梯和走廊响起一种哀乐。即使每家都有丧事,也不致发出如此可憎的呜咽声。这是真正的最后审判日,穷途末路,无以为生,穷人的灭亡。……一位工人,六层楼的泥水匠,偷了老板的东西。

毫无疑义,库博夫妇该怪的是他们自己。生活尽管艰苦,懂得安排和省吃俭用,总有办法过的,罗利欧一家就是个例子,他们留出房租,掖在肮脏的纸包里,按期交付。但是,说实在的,他们过的是一种瘦蜘蛛的生活,对工作毫无兴趣。娜娜做纸花赚不了多少钱,要维持她的生活还得花费不少。绮尔维丝在福科尼埃太太店里,最后被人瞧不起。她手艺愈来愈差,工作乱糟糟,以致东家只付她四十苏,最低等工的工钱。不但如此,她还非常傲慢,动辄生气,逢人要摆出从前老板娘的架子。她旷工许多天,一怒之下离开工场:这是有一次,看到福科尼埃太太把浦图瓦太太带进店里,要与她从前的女工肩并肩工作大为恼火,有两星期没来上班。尽管她脾气捉摸不定,人家还是发慈悲把她留下,这反而更加刺痛她。当然,一周下来报酬就不多了;的确像她辛酸地说起的那样,有一个星期六结算,是她倒欠东家的。至于库博,他可能在工作,但是他的工作肯定是给政府白做的,因为从他受雇到埃当普后,绮尔维丝没再见过他钞票的颜色。两周关饷的日子,当他进门,她连他的手也不瞧一瞧。他晃着两臂回来,口袋空的,经常连块手帕也没有;我的上帝!是的,他丢了手帕,或许某个混蛋朋友把它抄走了。起初几次,他还开个花账,编些鬼话,十法郎捐了,二十法郎从口袋里滚落了——他还把破洞给她看——五十法郎又还了某些假造的债。后来他也不再拘泥。钱没有影儿了,如此而已!他没把它放在口袋里,而把它放在肚里带回给老婆,这样也挺不错。洗衣女工听了博希太太的劝告,有时到工场门口去守候她的男人,把才领来的工资截过来;但是这也没多大用处,他的朋友关照库博,钱就藏进鞋里或者没法说出口的钱包里。博希太太这方面很精,因为博希常常抽掉几张十法郎钞票,藏起几笔私房钱,用来付他认识的小娘子的欠账;她搜查他衣服的最小角落,索取不到的钱一般总能在帽檐里找到,缝在布和皮子之间。啊!白铁工才不会用钱垫衬他的旧衣服!他干脆藏在肉体里。绮尔维丝总不见得拿把剪子剖开他的肚皮。……

在这种穷困潦倒的生活里,周围也有人啼饥号寒,叫绮尔维丝听了难受。楼内这个角落是穷苦人的角落,有三四家人好像都有默契,约好不必每天吃面包。门开了也是白搭,厨房里不总飘得出香味。走廊里一片死的沉寂,墙头发出空洞的回响,恰似空无一物的肚皮。不时传来吵架打闹声、妇女哭声、小孩啼饥声,同一家的人恨不得吃掉对方充饥。在那里个个人都喉咙打结,却张开大嘴打哈欠。胸脯都渐渐掏空了,只是呼吸空气;然而这种空气缺乏养分,连苍蝇在其中也没法活。但是绮尔维丝最怜悯的,还是小楼梯下小间里的勃吕大爷。他躲在那里像头旱獭,蜷成一个球,可以暖和些;他在草堆上几天不动弹。正是饥饿使他足不出户,没人请他吃一顿,何苦到外面饿上加饿。他三四天不出现,邻居就会推开他的门,瞧他是否完蛋了。不,他还活着,不很好,但没断气,还睁一只眼呢;怕是死神也把他忘了!绮尔维丝只要有面包,总扔些面包皮给他。如果说她变得不好,受丈夫的累而憎恨男人,对动物还是诚心诚意地爱惜。勃吕大爷,这个可怜的老头儿,人家听任他死去,因为他拿不动工具,对她来说跟条狗一样,是个干不动活的畜生,连肢解死动物的人也不愿收购他的皮和脂肪。她心上压着一块石头,知道他一直在那里,走廊的另一头,被上帝和人抛弃,完全靠自身的养分在养自己,身材小得像儿童,又皱又瘪,好似橘子放在壁炉上日益干缩。……

在贫困的角落里,在人人皆愁的环境中,绮尔维丝还是在皮夏尔家找到了勇气的好榜样。小拉丽,八岁的女孩,身材如麻雀那么小,管理家务却像大人那么干练;她的工作辛苦,要照顾两个小把戏:弟弟朱尔和妹妹昂里埃特,一个三岁、一个五岁的毛孩子,整天都由她看管,即使扫地洗碗的时候也如此。自从皮夏尔大爷一脚踢在妻子肚上把她踢死后,拉丽就成了每个人的小妈妈。她不声不响接替了母亲的位置,想来这个畜生爸爸是要她当得一点不假,当年怎样折磨母亲,今天还怎样折磨女儿。当他喝醉酒回家,就要几个女人任他屠杀。他毫不觉察拉丽是个瘦小的女孩;他揍一只旧皮囊也不会揍得更重。他一巴掌盖罩她的脸,她的皮肤那么娇嫩,五个指形在上面留了两天。为了一声“是”,为了一声“不”,可招来一顿恶毒的拳打脚踢,一头疯狼扑到一只可怜的小猫身上,小猫又怕又乞怜,瘦得令人掉眼泪,睁着美丽温顺的眼睛忍受这一切,不出一声怨言。不,拉丽从来不反抗。她缩一缩脖子,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脸;她不叫,是怕惊动全幢楼。接着,父亲提了鞋在屋里四个角落追得终于累的时候,她等着力气恢复站起身;她又开始工作,给小孩洗脸,做汤,不让一粒灰尘落到家具上。挨打也成了她每日操劳的内容。

绮尔维丝与她的小邻居建立了很好的友情。她把她看作平等的、上了年纪、有生活阅历的女人。拉丽也是苍白严肃,有种老小姐的表情。听她谈话,简直会以为她年已三十。她很会买东西,缝补,操持家务。她谈起孩子,仿佛自己生过两三胎。八岁的孩子说这种话,叫人忍俊不禁;过后心会酸,走远点别让眼泪掉下来。绮尔维丝每次不忘拉她来,尽可能把一切给她——吃的东西,穿旧的裙子。有一天,绮尔维丝给她试一试早先娜娜穿的衣衫时,吃惊得气都透不过来,看到她的背脊盖满乌青,肘部脱皮,还在渗血,无辜者的全身皮开肉绽,骨瘦如柴。是啊!巴祖若大爷可以给她准备棺木了,长此以往,她活不了多久的!但是小孩要求洗衣女工什么都别说。她不愿意人家为她叫父亲难堪。她还护着他呢,保证说他要不喝酒,绝不会那么凶。他疯了,自己也不知道。哦!她原谅他,因为疯子的一切是该原谅的。……

绮尔维丝想起拉丽,再不敢自叹命苦。她盼望自己有这位八岁女孩的勇气,女孩一人受的苦难不少于同一层楼全体妇女共受的苦难。她看见她三个月来吃干面包过活,甚至面包皮也吃不饱肚子,那么瘦,那么弱,要扶着墙才走得动路;当她把剩肉悄悄送给她时,望着以下情景心也碎了:小拉丽一声不出落下大颗眼泪,小口小口往嘴里放,因为喉管狭窄,咽不下食物。虽然如此,态度始终温柔,始终尽心竭力,怀着超过自身年龄的理智,去完成小妈妈的义务,直至为她的母爱而死去——这种爱在幼弱无辜的女孩身上醒得过早了。所以,绮尔维丝以这个虽受苦而宽容的可爱的人儿作为榜样,努力向她学习而不提自己的苦难。拉丽眼神始终默默的,黑色大眼睛流露着无可奈何的表情,只让人看出眼底是一片临终和贫困的黑夜。从不说一句话,只是黑色大眼睛睖睖睁着。

小酒店的酒毒在库博家中也开始作祟了。洗衣女工看到自己的男人也像皮夏尔拿条皮鞭,要闹得鸡飞狗跳的时刻来了。这个痛苦威胁着她,自然也使她对女孩的痛苦更敏感。是的,库博病病歪歪。劣酒使他容光焕发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他不能再拍自己的胸脯,大言不惭地说他的身体就是靠那个老相好才肥起来的;因为最初几年那身发馊的黄脂肪已经溶化,只剩了一副瘦骨架,皮肤转成铅灰色,还像浸泡在池塘里发腐的尸体泛出绿光。胃口也败坏了。徐徐地,他不但对面包毫无兴趣,甚至看到一切食物要呕。即使端上最精致的好菜,他的胃也是堵住的,无力的牙齿不愿去嚼。要撑住不倒,每天靠的是半升白酒;这是他的每日粮食,他的三餐,他的饮料,他唯一能消化的食物。每天早晨,他跳下床,有一刻钟时间人折成两爿,咳得骨骼也出响声,捧住头吐出黏液,这是一口口苦汁,给他清洗喉咙。这事按时必到,预先可以把夜壶准备好。只有第一杯安慰酒下肚,他的身子才站得住,真是一帖妙药,药的火性烘暖他的肠胃。但是,白天酒力发作了。首先,他的皮肤、手与脚有种发痒和针扎的感觉;他开玩笑,对人说有人在呵他的痒处,他的老婆一定在被窝里放了毛刺。接着,他的腿变重了,发痒最后变成痛苦的痉挛,像钳子夹了肉似的。这使他觉得不那么有趣了。他不再笑,在人行道上突然停下,头发昏,耳朵轰鸣,眼里冒火星。他看出来一切发黄,房屋晃动,踉踉跄跄走了三秒钟,担心横躺在地上。有几次,大太阳照在脊梁上,身子还打冷战,仿佛一股冰水从肩部流至臀部。最使他生气的是两手发抖;右手尤其像做了什么坏事,噩梦不断。上帝!他不再是个男人,他成了老太婆了!他愤怒地绷紧肌肉,抓住他的酒杯,打赌说可以拿着一动不动,像拿在大理石的手里;尽管用足力气,酒杯在跳颠颠舞,跳往右边,跳往左边,抖得急促均匀。那时,他杯子对着喉咙一倒而空,大喊要喝上几十杯,然后不用移动一根指头也可把酒桶提起来。绮尔维丝劝他说,若要手不抖,反倒是应该不喝酒。他听了还笑话她,喝上几升又开始试验,怒上心头,大骂过街的马车泼翻了他的酒杯。

库博病了,送进拉里勃亚齐埃医院,后又送圣安娜医院;酒精已损坏脑神经。人家把他治愈,但是酒鬼又沾上了恶习。绮尔维丝不堪贫困与屈辱,不久也走上了丈夫这条路。

一个星期六,库博答应带她看马戏。看女人骑在马背上奔跑,跳进纸圈,说什么也值得出门走一趟。恰好库博做了两星期工,有能力破费四十苏;甚至还可在外面吃顿饭,娜娜那夜有件紧急订货,要在老板那里做得很晚。但是七点到了,库博不来;八点到了,还是看不见人影,绮尔维丝气极了。他这酒鬼肯定把两周工资跟朋友花在本区一家酒店里了。她早洗好一顶帽子,早晨以来一针一针把旧长裙的小洞都补全,好见得人。终于将近九点,肚皮空空,脸色气得发青,决定上街去附近找库博。

“您找您的丈夫吗?”博希太太窥见她神气不对头,向她喊,“他在科隆勃店里。博希刚跟他喝过樱桃酒。”

她说声谢,窜上人行道,一心要跟库博大闹一场。天空落下细雨,使她走在路上更没有兴致。但是到了酒店前,又怕惹恼了男人反遭一顿痛打,这种恐惧使她突然安静谨慎。店内点煤气灯,照着白镜子像一只只小太阳,细颈瓶、大口瓶的彩色玻璃映得墙壁辉煌明亮。她在门前停留片刻,弯腰,眼睛贴在橱窗上,穿过柜台上两只瓶之间瞟着大厅角落的库博;他跟朋友围着一张锌面小桌子坐着,罩在烟斗喷出的烟雾里个个模糊发青;他们嚷什么听不到,只见他们抄着下巴、瞪着眼睛指手画脚,滑稽可笑。男人撇下妻子和家关进这个憋气的小旮旯里,天哪,竟会有这号事!雨水沿着她的颈子往下滴;她直起身,走到外马路,左思右想不敢进去。是啊!库博可不愿被人缠住不放,他会好好收拾她的!而且说来也是,这不像是正派女人该去的地方。可是,在淋透雨水的树下,她身子不停地打战,踌躇不决间,却在想这下肯定要害上一场大病。她两次回去站在玻璃窗前,眼睛又凑上去,看见那班酒鬼躲在室内,一直大声嚷嚷喝喝酒,心里来了气。酒店的灯光反映在马路水潭中,雨点打在上面激起颤动的小泡。每逢店门一开一关,铜板声响,她抽身逃走,蹚在水潭里。终于她说自己太傻了,推开门,笔直朝库博的桌子走去。说到头,又怎么样呢?她是来找自己丈夫的。既然他答应过晚上带她去看马戏,她来这里也无不可。反正干了,她可没意思要肥皂似的溶化在人行道上。

“咦!是你,老婆子!”白铁工大叫,嘿的一声把他噎住了,“啊!她可逗呢,喔唷!……嗯?不是吗,她可逗呢!”

大家都乐了,靴子、烤肉、咸嘴,是的,他们觉得挺逗;他们说不出为什么。绮尔维丝站着,有点昏乱。她看库博很和气,大着胆子说:

“你知道咱们要去那儿。该赶快去了。还赶得上看些东西。”

“我站不起来了,我给粘住了,唔!不开玩笑。”库博始终打趣说,“试试就知道了;拉我的手臂,用足力气拉,上帝!再用劲,呃唷,往上拉啊!……你看,是科隆勃大爷这个贼把我拧在凳子上了。”

绮尔维丝也真是拉了又拉;当她放下他的手臂时,伙伴觉得这个玩笑那么有意思,一个扑在一个身上,大叫大嚷,摩肩擦背,活像在搓毛的驴子。库博张嘴大笑,连喉咙也露了出来。

“蠢货!”他终于说,“你也可坐上一会儿。这里要比在外面蹚水强……呃,是的,我没回家,是我有事。你就是拉长脸也没用……你们往后退退,你们这些人。”

“要是太太愿意接受我的膝盖,这要软多了。”靴子讨好说。

绮尔维丝不愿引人注目,取了一张椅子,稍离桌子坐了下来。她瞧那些男人喝些什么,酒在玻璃杯里像金子一样发光;桌面上有一摊酒在淌,咸嘴一边说,一边手指沾酒,写一个女人的名字:欧拉丽,字体很大。她看到烤肉身子弄垮了,比钉子还瘦。靴子长一只酒渣鼻,活像一朵蓝色大丽花。四人都肮脏邋遢,胡子拉碴,又硬又臭,像夜壶刷子,一身破旧工作服,爪子伸出来满是油腻,指甲上一圈黑的。但是话要说回来,这时候跟他们打交道还可以,因为,虽说他们从六点钟开始就呷酒,人还安分,只是带几分醉意,不像其他两位客人,绮尔维丝看到在酒吧前大喝,醉得不成样子,杯子放在下巴底下,浇得衬衫都湿透酒,还以为都灌入喉咙了。胖胖的科隆勃大爷,伸出粗大的手臂也算在尽店家的礼数,静静给他们斟了又斟。室内很热,强烈的煤气灯光中,烟斗喷出的烟袅袅上升,像灰尘那样滚动,把酒客笼罩在愈聚愈浓的蒸汽中;从这云雾里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喧闹里面,有低哑的人声、碰杯声、骂声、如同爆炸的捶拳声。所以绮尔维丝的脸又虎了起来,女人不爱看这种场面,尤其她初来这里;她呼吸困难,眼睛通红,头被满屋酒气熏得发昏。接着,突然,背后有种更令人不安的不适感觉。她转身,窥见蒸馏锅,制造酒鬼的机器,在小院子的玻璃罩下工作,深沉的震动声像来自地狱的厨房。到了夜里,铜锅更晦暗了,只有一颗大红星照着它的圆圈,机器的影子映在角落的墙面上,勾勒出可怕的图像,有尾巴的怪物,张开大口的妖魔,像要把世界吞下去。

“喂,嘴巴不饶人的娘子,不要板着脸!”库博叫,“你知道,扫兴致的人可以请便!……你要喝些什么?”

“不喝,怎么能喝呢。”洗衣女工回答,“我还没吃晚饭。”

“好哇!那更该喝,来这么一杯精神就上来了。”

但是,因为她还迟疑不决,靴子又献殷勤。

“太太大约喜欢甜食。”他喃喃说。

“我喜欢不喝醉酒的男人。”她生气地说,“是的,我喜欢一个人把工钱带回家,答应的事要做到。”

“啊!你原来为这个生气!”白铁工说,不停冷笑,“你要你的那份。既然如此,大笨蛋,又为什么不喝上一杯?……喝吧,完全是分内的。”

她死死盯着他看,神气严肃,一道皱纹横穿前额,划出一条黑线。她声音缓慢地说:

“好!你说得有道理,这主意也不错。就这样,咱们一起把钱喝个光。”

烤肉起身去给她要一杯茴香酒。她移动椅子靠近桌前坐。当她小口呷酒时,突然想起一件旧事,从前库博追求她,在门边一起吃过酒浸李子。那时候,她不喝浸李子的酒汁。现在她也沾上酒了。唔!她认识自己,她没有多少意志。只要有人在她腰里手指一戳,就会一个跟斗跌进酒缸。即使这个茴香酒她也觉得挺好喝,可能太甜一点,有点反胃。她吮着酒杯,听咸嘴说他与胖欧拉丽的结合经过;欧拉丽是街上卖鱼的,一个精明乖巧的女人,推着鱼车沿人行道走,经过酒店准能把他嗅出来。朋友向他通风报信,把他藏起来也没用,她总能揪住他,就在前一天她把一条鲽鱼向他劈脸扔过去,算是对他旷工的教训。这个太有意思了。烤肉和靴子腰都笑断了,拍拍绮尔维丝的肩膀,她终于像给呵着了痒,不由自主乐了起来;他们劝她学学胖欧拉丽,带了熨斗来,把库博的耳朵放在酒店的桌上熨。

“啊哈!谢谢。”库博叫起来,他翻转妻子喝完的酒杯,“你给咱们喝得挺干净!看见了吗,弟兄们,成绩不坏啊。”

“太太再来一杯?”咸嘴问。

不,她够了。可是在犹豫。茴香酒扰得她心乱颠。那时不如吃些实的东西治一治胃。她斜着眼睛打量背后那台制造酒鬼的机器。这个宝贝蒸馏锅圆得像个卖锅女人的胖肚子,鼻子伸得很长,弯弯曲曲,吹气吹得她肩上生寒,心中又怕又烦。是的,可以说是个女妖或巫婆的金属内脏,把腹中的火一口口往外喷。这是一个毒液的源泉,一台应该埋在地窖里的操作机,因为它既无耻又可恨。话虽如此说,她也要把鼻子伸进去,闻闻气味,尝尝这个害人的东西,纵使烧焦了舌头,像橘子那样一块块脱皮也乐意。

“你们喝的是什么?”她不安好心地问那些男人,眼睛被杯子里美丽的金光照得发亮。

“这个,我的老婆子。”库博回答,“这是科隆勃大爷的樟脑酒……别装傻了,好不好?让你尝点吧。”

一杯白酒给她端来了,她喝上第一口牙床就抽搐了,白铁工拍拍屁股又说:

“嗯!喉咙刮掉一层吧!……一口喝下。喝上一杯等于从医生口袋收回六法郎。”

在喝第二杯时,绮尔维丝不再感到饥饿的折磨。现在,她跟库博和解了,不再怪他言而无信。马戏下次也可去,玩杂耍的骑在马背上跑也没什么好看的。科隆勃大爷店里不下雨,如果薪水都买了酒喝,至少装进了肚里,又清又亮,简直是喝黄金液。啊!其他就管不着了!生活也没给她多少乐趣;此外,钱反正一个剩不下来,一半由她花了对她也像是个安慰。既然她在这里挺好,为什么不留下来呢?坐定后就是用炮轰,她也不愿走了。她在暖意中熏蒸,上衣粘住背脊,周身舒泰,四肢也发麻了。她独自发笑,肘子撑在桌上,眼神茫茫的,饶有兴趣地望着邻桌两位客人,一个大块头,一个小矮子,搂在一起如胶似漆,因为他们完全醉了。是的,她笑酒店;笑科隆勃大爷,圆圆的胖脸,真是一只猪尿泡;笑那些酒客,他们抽烟斗、叫喊、吐痰;笑煤气灯上大火焰,把镜子酒瓶都点亮了。气味不再叫她难受;相反,她鼻子痒痒的觉得好闻;眼皮微微闭合,鼻子短促吸气而不窒息,同时体味袭上身来的昏昏睡意。然后,第三小杯下肚,她双手托着下巴,看见的只是库博和伙伴;她跟他们鼻尖对着鼻尖,挨得很近,两腮被他们的呼吸嘘热,盯着他们的脏胡子,像要清点根数。这时刻他们已相当醉了。靴子流着口水,衔着烟斗,神情沉静肃穆,像头打瞌睡的公牛。烤肉在讲一则趣事,他如何把酒一饮而尽,仰头那么猛,连屁股也朝天了。……

她绝不会知道自己怎样登上了七楼。到了上面正要迈进走廊,小拉丽听到脚步声,奔过来张开双臂要扶她,边笑边说:

“绮尔维丝太太,爸爸没回来,来看看我的孩子睡了……哦!他们真可爱!”

但是,面对洗衣女工痴呆的脸,她后退了,发抖了。她熟悉这种酒气,这种无光的眼睛,这种扭歪的嘴。这时,绮尔维丝跌跌撞撞走过,一言不发,而女孩站在自家门口,忧伤地,默默地,肃然地目送她过去。

十一

娜娜进入扎花女工实习期。由于环境恶劣、教育不良,她很易走向堕落。她已开始不检点自己的行为。父母家生活难以维持,父亲酒醉后揍她,母亲训诲时烦她,她就离家出走,起初是暂时的,后来一直不回。下面是这时期的家庭生活情况。

但是,冬天来了,库博家的生活实在难过。每天晚上,娜娜要挨揍。父亲打得累时,母亲又加她几个巴掌,要她行为学得规矩些。屋里经常闹得天翻地覆;一个要打,另一个要护,以致三人扭成一团滚在地上,四周是打碎的餐具。不单如此,还吃不饱肚子,冻得要死。要是女儿给自己买些花哨的东西,一条饰带,几颗袖口纽扣,父母就要没收,廉价卖掉。除了钻进破被窝前挨一顿揍以外,没有东西属于她个人的;在床上她冻得发抖,自己的黑色小裙子铺在身上就算是被子了。不,这样的鬼生活不能继续,她不愿在这里把性命送掉。父亲早已不在她心上,一位父亲像她父亲那样烂醉,已算不得是位父亲,这是一个肮脏的畜生,要摆脱也来不及呢。现在母亲在她心中地位也大大下降。她也喝上酒了。她乐意到科隆勃大爷酒店去找她的男人,目的是想一块儿喝上几杯;她不摆出初来时的厌恶神情,安心坐到桌前,把杯里的酒一口气喝尽,几个钟点支着肘臂,走出酒店时眼睛瞪得贼大。娜娜经过酒店门口时,窥见母亲在里面,鼻子凑着酒杯,在男人的粗言野语中间颓然坐着,心里就冒火,因为年轻人有其他爱好,还不懂喝酒。那些晚上,她眼前有一幅清晰的图画,爸爸是酒鬼,妈妈是酒鬼,一间乱七八糟的陋室里面包没有,而酒气冲天。总之,圣女在里面也待不住。好吧,等不到几天她溜之大吉就是了;那时她的父母可不能怨别人,只好说是他们自己把她推出去的。

娜娜的出走,打垮了绮尔维丝最后的精神力量。绮尔维丝醉了三天三夜。她被老东家福科尼埃太太收留当工人,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屈辱,最后降为普通的洗衣工。至于库博,酒使他丧失了一切善恶观念。时时有发疯的可能。

现在,事情定局了。他有六个月没醒过酒,然后病倒,到了圣安娜医院;对他也算是到了乡下。罗利欧夫妇说,烧酒公爵大人回自己的庄园去了。几星期后,他从医院出来,健康恢复,精神好转,又开始糟蹋自己,直至有一天再躺下送去治疗。三年内,他七次送进圣安娜。区里的人说那里给他留着房间呢。但是这件事中最糟糕的是,这个不知悔改的醉鬼病情一次此一次严重,以致任其恶化,完全可以预见这个病体像个木桶,箍圈一个接一个裂断后,不久便会彻底散架,最后崩溃。

还有,他连梳洗也忘了;看上去简直是个鬼。酒毒狠狠地折磨他。饱浸酒精的身体日益萎缩,像药房玻璃瓶内的胎儿。他走到窗前,阳光可以照透他的肋骨,他就是瘦成这样。两腮瘪了,双目滴泪,流下的黄蜡足够一座教堂使用,只有那只酒渣鼻,花似的又美又红,长在这张毫无生气的怪脸中央倒像朵康乃馨。那些知道他岁数刚过四十的人,看到他弯着背,步子颤颤地走过,老态龙钟,都会不寒而栗。他的手抖得加倍厉害,尤其右手像钟摆一样挥动,有几天酒杯要用两个拳头捧了凑到嘴前。啊!抖得太难受了!全身的毛病中就是这件事叫他烦心!人家听到他叽里咕噜大骂自己的双手。有时见他几个小时对着跳动的双手发怔,瞧着它们像青蛙那样蹿跳,不说话,也不生气,似在研究内部有什么机械装置使它们玩得这样起劲;有一天晚上,绮尔维丝看到他处于这种状态,带着两行粗泪,流在酒鬼烤干的两腮上。

最后一个夏天,库博情况非常不妙;那时节娜娜夜深了就留在父母家过。他的声音完全变了,仿佛酒在他喉咙里放了一个新的音乐装置。一只耳朵变聋了。接着,才几天工夫眼力也差了;他如果不想跌下去,必须扶着栏杆走楼梯。至于他的抵抗力就像大家说的,处于休息状态。他时常头痛欲裂,眩晕得眼冒金星。霎时间,臂上腿上一阵阵剧痛;他脸色发白,不得不坐下,好几小时呆坐在椅子上;甚至这样发病后,整整一天手臂瘫痪无力。很多次,他躺倒床上;蜷伏在被窝里,不断喘粗气,像只受苦的动物。那时,在圣安娜医院发生过的荒诞行为又来了。多疑,不安,高烧发得难受,疯狂愤怒中在地上打滚,用抽搐的牙床撕衣服,咬家具;要不就是无限伤心,女孩似的诉苦,哭泣,悲叹没人爱他。有一天晚上,绮尔维丝和娜娜一起回家,在床上找不着他。他在被窝里塞了一只长枕。她们发现他躲在床与墙之间,牙齿打战,他说有几个人要来暗杀他。两位女人只得当他孩子一般服侍上床、哄骗。……

十二

大约是房租到期后的那个星期六,不是一月十二便是十三,绮尔维丝也记不清了。她神志模糊了,因为已有几个世纪肚子里没有进过热东西。啊!这一周过的是地狱生活!角角落落都搜遍了,两个四斤重的面包,从星期二维持到星期四;上一天找到一块干面包皮,三十六小时来没有一粒面包屑,真是对着食品柜跳舞!她所知道的,比如说,她在背上感觉的,是天气恶劣,寒意森森,一团糟的天空像漆黑的锅底,在窝雪,雪又迟迟落不下来。一个人五脏六腑内又是饿又是冷,可以勒紧腰带,但这不会使他得到营养。

可能今晚库博会带回一些钱。他说他在工作。一切都可能的,不是吗?绮尔维丝尽管好几次上当,最后还是要靠这笔钱。经过各种大大小小的丑事,区里的人就是一块抹布也不会交给她洗了;即使留她帮佣的一位老太太,不久前也把她辞了,指责她偷自己的酒喝。谁都不要她,她这人名誉扫地;这下也使她堕落到底了,她也没出息到这地步:宁可饿死也不愿动一动十个指头。总之,库博带工资回来,还可吃上些热的。中午十二点还没敲,她躺在草褥上等待——躺着可以减轻饥寒。

绮尔维丝称为草褥,其实是墙角一堆乱草。床早已一步步到了区里旧货行。起初,穷得响的日子里,她拆开床垫,抽出几把羊毛,掖在围裙下出门,到贝洛姆路去卖,每斤十苏。床垫掏空,在一天上午又把垫套布卖了三十苏,付了咖啡账。两个枕头也跟着去了,接着是那个长枕。还剩下木床,她没法挟在腋下,那是碍着博希夫妇,他们要是看见给房东的抵押品不翼而飞,会惊动全幢大楼。可是,一天晚上,趁博希家请客,库博帮着把床化整为零,床柱、床板、床架都悄悄搬出了门。低价换了十法郎,好歹对付了三天。草垫还不够用的吗?连床单也找垫套布做伴去了;他们就是这样把床吃进肚子,饥火烧了二十四小时后,又被面包撑得消化不良。干草一扫帚就可铺开,碎草又可用了翻,翻了用,这也不见得比其他东西脏。

绮尔维丝曲着身子和衣躺在草堆上,两腿缩在破裙子里暖和些。人蜷缩着,眼睛睁得大大的,想的事没一件称心。那一天!啊!该死的早晨!人不能这样不吃东西活下去!她不再感到饥饿;只是胃里有块铅,脑袋又像是空的。当然,在这陋室的角落里,值得高兴的事是找不到的。现在是一只真正的狗窝。就是走在街上套狗衣的猎兔狗,也不愿意守在这里。她无光的眼睛望着赤裸的墙。当铺早把一切收走了。还剩下五斗柜、桌子和一张椅子;而且,五斗柜的大理石面和抽斗也通过木床的道路一去不返。一场火灾也没烧得那么干净,从表到家庭照片这些小摆设也都无影无踪;表卖了十二法郎,照片镜框被一位女商贩收购去了;这位女商贩态度和蔼,绮尔维丝带去一只锅、一个熨斗、一把梳子,她根据货物出上五苏、三苏、二苏的,这钱也可买块面包带回家。现在只留下一把坏的剪烛刀,女商贩连一苏也不肯出。哦!要是她知道向谁出售垃圾、灰尘、污垢,她马上可以开店了,因为屋里脏不可言!她在角落里看到的尽是蛛网,据说蛛网治伤口出血有效,但是还没有哪个商人肯收。那时她扭转脸,放弃做生意的念头,在草堆里缩得更紧了,还不如望着窗外积雪的天空——一个悲惨的日子,冷得她骨髓都冻上了。

罗利欧夫妇拒绝借给她十个苏。

当她走到皮夏尔家门口,听到呻吟声走了进去,钥匙总插在锁孔里。

“有什么事呀?”她问。

房间很干净。可以看出拉丽早晨还打扫整理过。贫困尽管往里吹,掀翻了旧衣服,露出一堆脏东西,拉丽随后来了,收拾得一切看来赏心悦目。她家虽然不宽裕,使人感到有个好管家。这一天,她家的两个孩子昂里埃特和朱尔,找到几张旧图片,在角落里不声不响地剪。但是绮尔维丝很奇怪,看到拉丽躺在她的那张狭小的帆布床上,被单盖到下巴,脸色惨白。她躺着,怎么会呢!病得一定不轻!

“您怎么啦?”绮尔维丝担心地问。

拉丽不再呻吟。她慢慢抬起苍白的眼皮,张开嘴要笑,一个寒颤扭得嘴唇也歪了。

“我没什么。”她声音很低,喘气说,“哦,真的,一点没什么。”

接着又闭上眼睛,用力说:

“这几天我太累了,我偷会儿懒,躺一躺,您看。”

但是她那张孩子的脸上一道道青痕,露出极端痛苦的表情,竟使绮尔维丝忘了自己的苦难,合上手跪在她身边。一个月来,她看到女孩走路扶着墙,身子弯成两截,咳嗽不止,令人看出死期不远了。女孩连咳嗽也咳不出。她打嗝,嘴角流下几条血。

“这不是我的错,我身子不太强壮。”她喃喃说,仿佛心宽了,“我勉强自己,收拾一下屋子……还干净,是吗?……我要擦窗子,但是腿发软。这样做不傻吗!反正干完也可躺下了。”

她停顿一下又说:

“请您看看我的孩子,别玩剪子伤了手。”

她不说话了,全身颤抖,在听沉重的脚步声走上楼来。皮夏尔大爷粗暴地推开门。跟平时一样喝足了酒,眼睛被酒烧得凶光毕露。看到拉丽躺着,拍大腿冷笑,从墙上取下大鞭子,粗声咆哮:

“啊!妈的,太不像话了!真好笑!……现在大白天母牛要躺草堆了!……装死的懒鬼,你拿大伙儿开玩笑吧?……好吧,哼,给我起来!”

他已经舞起鞭子在床的上空哗哗地响。但是女孩连声哀求:

“不,爸爸,我请你,不要打……我向你起誓,你会伤心的……不要打。”

“起不起来?”他嚷得更凶了,“否则我要敲你的肋骨!……起不起来,笨货!”

那时,她轻轻说:

“我起不来,你懂吗?……我要死了。”

绮尔维丝扑向皮夏尔,夺下他的鞭子。他发了呆,站在帆布床前。这个倔强的小鬼在嚷些什么?一个人没病没灾的,那么年轻就死啦!别装模作样骗吃的!啊!他会打听的,要是她说谎,哼!

“你会看到这是真的。”她继续说,“以前只要我能够,我不让你们辛苦……现在这时候对我慈爱些,爸爸,跟我道别吧。”

皮夏尔缩了缩鼻子,害怕上当。然而这是真的,她脸相很怪,一张严肃拉长的大人脸。房内飘过死亡的气息,使他酒醒了。他环顾四周,像刚从沉睡中醒来的人,看到室内有条有理,两个孩子干净利落,正在玩耍嬉笑。他倒在一张椅子上,结结巴巴说:

“我们的小妈妈,我们的小妈妈……”

他只会说这两句话,对拉丽已经够温柔了,她从未被人这样宠过。她安慰父亲,最使她难受的是没把小孩抚育成人就这样离开了。他会照料的,不是吗?她用弥留者的声音详细告诉他如何安排孩子,如何使他们保持清洁。他发呆了,酒气又涌上心,摇头晃脑,圆睁着两只眼睛望着她离去。这在他心中引起各种想法,但是他找不到话,皮肤也烧得流不出眼泪。

“再听我说。”拉丽沉默一会儿后又说,“我们欠面包店四法郎七苏;这钱要还的……戈德隆太太借了我们一只熨斗,向她要回来……今晚,我没能做汤,但是还有些面包,你把土豆热一热……”

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这头可怜的小猫还是每个人的小妈妈。这么一个妈妈当然是谁都代替不了的!她死就是因为在她这个年纪,已有一个真正的妈妈的理智,而胸脯还过于娇嫩,过于狭小,容不下一颗这么大的慈母心。如果他失去这个宝贝,也是这位凶残的父亲咎由自取。他把妈妈一脚踢死后,刚才不是又把女儿杀害了么!这两位好天使葬进了荒丘,他以后也只有野狗似的暴死在道旁。

绮尔维丝忍住没有放声大哭。她伸出手,希望减轻女孩的痛苦;破旧的被单往下滑,她要把它拉上,整理床。那时濒死者可怜的小身体暴露出来。啊!天哪!多惨,多可怜!石头也会落泪的。拉丽全身赤裸,半截小衣盖在肩上作为衬衣;是的,全身赤裸,而且是殉教徒全身出血、痛苦的裸体。她身上已没有肉,骨头刺穿皮肤。两肋细长的紫血痕一直拖到大腿,在上面的鞭印清晰可见。左臂上绕一圈铅灰色伤痕,仿佛手钳钳过这条那么温柔、不及火柴棒粗的手臂。左腿露出一条还未收口的创伤,每天早晨趋步做家务碰得它老结不了疤。她从头到脚,乌青一片。哦!这是对童年的屠杀,这是大人的铁爪子对温柔爱情的镇压,这是弱者在一个十字架下呻吟的惨状!……绮尔维丝重新蹲在地上,看到这个可怜的小身子贴在床底,她心乱如麻,竟忘了盖上被子。她颤抖的嘴唇只想要祈祷。

“库博太太。”女孩嗫嚅说,“我请您……”

她伸出短小的手臂要盖被单,满脸含羞,因为父亲在场感到难为情。皮夏尔痴痴呆呆,眼盯着这具他害死的尸体,始终摇头晃脑,动作缓慢,像头困惑的野兽。

给拉丽盖上后,绮尔维丝不能在那里停留。濒死者愈来愈衰弱,不再说话,有的只是目光,是逆来顺受、若有所思的女孩子的黑黑的目光,她这种目光停留在两位正在剪图画的小孩身上。室内充满暗影,皮夏尔在这个弥留时刻不知所措,光是吐酒气。不,不,人生太可恨了!啊!多丑的事!啊!多丑的事!绮尔维丝离房,下楼,心里不知所措,窝囊烦躁,真想卧倒在一辆马车轮下,一死了之。

她一边跑,一边咒骂人的命苦,走到了库博自称在那儿工作的厂家门口。她的两腿把她送到那里,她的胃又唱起了歌,一首有九十段的饥饿曲,曲子她背得滚瓜烂熟。就凭这样子,若能在门口逮住库博,她就要搜他的钱袋,买些食品。最多等上一小时,完全可以忍受——她从上一天来,一直在吮手指头。

这是夏尔特路口的炭市街,一条破败的十字路,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妈的,在马路上踱来踱去可不暖和。穿上裘皮大衣还可以!天空一片阴郁的铅灰色,雪聚积在半空,像顶玻璃帽子罩住全区。什么都没落下来,但是空气中有种凝重的宁静,准备给巴黎改变容貌,穿一件漂亮的舞衣,又白又新。绮尔维丝抬起头,祈求好上帝不要立刻抛下轻纱。她跺脚,瞧对面一家杂货店,然后旋转脚跟,因为没必要先把自己弄得太饿。十字路上没有可以散心的。寥寥几位行人裹着围巾匆匆走过。很自然,寒风使你夹紧屁股,谁有余兴溜达。可是她看到四五个女人像她一样,守在铁工场老板门口;当然也是几位可怜的女人,几位主妇,要把钱截住,不让它花在酒店里。其中有一位,高头大马,长相剽悍,贴在墙前,准备扑到她的男人背上。一个小女人穿一身黑,神情谦卑娇弱,在马路的另一边散步。另一个蹒跚笨拙,领了两个小孩,一左一右拖在两旁,一边抖一边啼哭。每个人——绮尔维丝和她的哨兵姐妹——走过来,走过去,斜眼偷看对方,不说一句话。啊!幸会幸会!可是敢说谁都不想见面!她们没必要交上朋友才知道彼此的门牌号码。她们个个都住在贫穷大厦。看到她们在这可怕的一月气温中跺脚,交叉走过一声不响,给人的感觉是更冷了。

可是连一只猫也没从工场出来。终于出现了一个工人,然后两个,然后三个;但是这些人肯定是如期带工资回家的规矩人,因为他们看到工场前徘徊的这些影子便摇头叹息。高头大马贴在门边更紧了;突然她扑到一个脸色发白的矮男人身上,他正小心翼翼向外伸头。哦!事情办得干脆利落!她在他身上一搜,搜到钱一把掠走。人给逮住了,钱给抄走了,拿不出什么来喝酒。那时,这个矮男人恼火失望,跟在他的悍妇后面落下大颗的孩子眼泪。工人不断出来,那个胖女人带着两个小孩走近去,一个棕色头发、神气狡猾的大个子一见她,急忙往回缩,去关照做丈夫的;当后者一摇三摆出来,已把两个五法郎——两枚崭新的一百苏银币——分藏在两只鞋内。他一手挽了一个孩子,一边走,一边编些胡话哄骗要跟他吵架的老婆。有些爱胡闹的,一纵身窜到路上,急忙赶去跟朋友把工资花了。也有愁眉苦脸的,手里紧紧抓了十四天中只做了三四天的工资,自怨是个懒虫,立下好多醉汉的誓言。但是最惨的是穿一身黑的小女人,谦卑娇弱,她的男人,一个漂亮小伙子,刚才就在她鼻子底下逃走,粗暴得差点把她撞倒在地;她一个人回家,沿着店铺跌跌撞撞,哭得像泪人儿似的。

最后,队伍走完了。绮尔维丝笔直站在路中间,望着门。事情开始不妙。两位迟走的工人也出来了,就是不见库博。她向工人问库博是不是也快出来了,他们是一伙的,嘲笑说他们的朋友刚跟相好从后门走,领母鸡撒尿去了。绮尔维丝懂了。库博要再给她来句谎言,她还真会去看天有没有下雨呢!好了,慢慢地,拖着她的一双破皮鞋,走下炭市街。她的这顿饭在她前面款款地跑,她在黄昏中打寒战,瞧着它跑。这次是完了。没有一个钱,没有一丝希望,有的只是黑夜和饥饿。啊!好一个死亡的夜,这个肮脏的夜,压在她肩上!

她终于遇上库博,他刚把工资喝光,连一苏也不剩。库博推开她,要她在大街上自己想办法去乞讨自己的面包。

这个区变得漂亮多了,现在四通八达,使她感到难为情。马尚泰大街直通巴黎中心,奥那诺大街又伸展到田野,这两条街在旧城门穿过该区,一堆骄傲的房屋,两条宽阔的石板马路;两侧还保留着鱼市郊街和鱼市街,这两段破陋的小路往里钻,弯弯曲曲像阴喑的肠子。很久以来,税卡墙的拆除扩大了外马路,两边是车道,中间土路供人行走,种了四行小梧桐树。这是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淹没在石头建筑的汪洋大海下,通过几条无尽的、人群熙攘的大道,延伸到远处的地平线。但是在这些新的高层建筑中间,还留有不少摇摇欲坠的破屋;在这些有雕饰的门中间,还隐藏着黑暗的门洞、残破的狗窝,窗上晾着破布。在日趋繁华的巴黎,贫困在郊区触目皆是,不免玷污这座新城市,它还像个工地,兴建得那么匆忙。

夹在宽阔人行道的人群中,沿着小梧桐树走,绮尔维丝感到孤独,遭人遗弃。那边这些大马路的通道,使她肚子更空;应该说来往的人流中不乏富裕的人,却没有一个基督徒猜知她的处境,在她手中塞进十苏!是的,这太大了,太美了,这块广漠的灰色天空,高高撑在那么巨大的空间上,她在这底下头昏腿软。暮色是巴黎的暮色,混浊带黄,这一种颜色使人立刻联想到死,因为生活在街上显得多么丑。夜色愈来愈浓,远处的景物模糊成一片土色。绮尔维丝累了,恰巧碰上工人放工回来。这时刻,住到新房子里戴帽子的太太和衣冠楚楚的先生,都淹没在老百姓、一群群被车间恶浊空气弄灰了脸的男男女女中间。马尚泰大街和鱼市郊街放出一队队工人,爬坡爬得气咻咻的。在愈来愈响的公共马车、出租马车的滚动声中,在放空往回飞跑的平板马车、搬运马车、载重马车之间,穿工作服、短上衣的人不断增加,密密匝匝,盖满了马路。搬运工回来了,肩上挂搭钩。两位工人伸长了腿,肩并肩迈开大步,高声说话,指手画脚,却不看对方;有单独走的,穿大褂,戴便帽,低着头走在人行道旁;有五六个一群的,相互不说一句话,手插在口袋里,眼中无光。少数几人嘴里含着熄灭的烟斗。还有泥瓦工,四人合乘一辆出租马车驰过,石灰桶在车上颠簸,车窗前露出他们白色的脸孔。漆匠提着颜料桶摇晃;一位白铁工扛一把长梯,差点戳瞎了人家眼睛;一位井管工,慢慢腾腾,背个箱子,用小喇叭吹《小国王达戈贝》,在伤心的黄昏中这曲子听来非常凄凉。啊!凄凉的音乐,好像在给兽群的踏步作伴奏——这些驮兽拖着脚步,累断了腰!又是一天过去了!是的,白天是漫长的,没过多久可又要开始了。刚吃饱肚子,歇下来没等消化,天又大亮了,又要套上生活的枷锁。无忧无虑的人吹着口哨,走路噔噔地往家赶,汤等着他去喝。绮尔维丝让人群流过,在波涛中翻滚,不在乎被人东撞西碰,因为大家累得散了架,饿狼似的赶回家时,没人有工夫讲礼貌。

突然,洗衣妇抬起头,窥见前面是旧好心旅店。小楼内开过一家形迹可疑的咖啡馆,被警察查封,从此没人居住,窗上贴满广告,灯杆折断,从上到下受风雨剥蚀腐烂,不名誉的酱红色墙上盖满霉点。四周景象一点没变。纸店和烟店依然开着。还窥见低矮建筑物后面斑驳的六层楼楼面,竖立着它们残缺不全的侧影。只是大阳台跳舞场不存在了;大厅的十扇窗灯火通明,不久前里面建了一个糖厂,不断地听到锯子的吱吱声。就是在好心旅店的破屋里开始了她倒霉的一生。她站在那里,望着二楼的窗户,一扇破百叶窗挂在那里,她回忆起她与朗蒂埃的青春时代,他们最初几次争吵,他抛弃她的可恶行径。这没关系,她那时年轻,事后她看来这一切还很有趣。过了才二十年,我的上帝!她沦落街头了。旧旅店叫她触目惊心,她又回上大马路,向蒙马特方向走去。夜色渐浓,还有孩子在长凳之间的沙堆上玩耍。队伍还在走,女工匆忙趋步经过,为了弥补在货架上花费的时间;一个高大的女人停下,把手放在一个青年手里,青年陪她走到离家还有三扇门的地方不走了。有的人分手时又约好晚上在疯狂大厅或黑球宫见面。人群中还有工人腋下夹了一包原料回家加工。一个捅烟囱的,肩上搭根皮带,拖了满车的灰渣,差点给公共马车压死。可是,稀疏的人群中跑过几个没戴帽子的女人,生上火又下楼,匆匆忙忙准备晚饭;她们推挤行人,冲进面包店、肉店,捧了食品出来,毫不停留。有些八岁女孩被派出来买东西,沿着商店走,胸前抱几个四斤重的大面包,几乎跟她们一般高,像美丽的黄色玩具娃娃。她们看到图片,脸孔偎着大面包出神望上五分钟。然后,水流宁静了,人群疏散了,工也停歇了;白昼结束后,在煤气灯的照耀下,懒惰与狂欢开始苏醒,准备暗地里反扑。

啊!是的,绮尔维丝结束了自己的白昼!她比这一大批工人更累,他们经过那里,刚给了她一个刺激。她可以躺在那里,等死,因为工作不再要她了,她在生活中也苦够了,可以说:“轮到谁了?我的一份完成了!”这个时刻每个人都在吃。这确是个结局,太阳熄了自己的烛光,黑夜将会很长很长。我的上帝!舒舒服服躺下,不用再起身,请想一想,永远收起工具,天长地久地闲着!辛苦了二十年,这有多好!绮尔维丝在一阵胃痛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一生中丰盛欢乐的好日子。尤其有一天,天气奇冷,是四旬斋星期四,她玩得真痛快。那时候,她人温和,金头发,青春活泼。她在新马路洗衣场工作,尽管她腿跛,大家推举她做王后。那时候,大家坐在花车内,游遍大马路,街上的人争先恐后围上来看她。有几位先生还举起望远镜像看一位真正的王后。接着晚上大吃大喝,欢歌狂舞一直闹到天明。王后,是的,王后!头戴花冠,胸佩饰带,整整二十四小时,钟面上要转两圈!现在饥饿折磨得她动不了,她望着地面,仿佛在找寻她遗落昔日荣华的那条水沟。

绮尔维丝只见到勃吕大爷,跟她一样在乞讨;接着见到古捷,他一直忠于往日的爱情,使她一时得到安慰。但是最后这次见面,也使她下了决心。她羡慕小拉丽的命运,期待死,哀求她的邻居、接尸员巴祖若把她带走……

十三

酒对库博的危害愈来愈大。起初是失去理智,接着是感觉完全丧失,最后是局部瘫痪和酒毒性谵妄;谵妄症把他关进了圣安娜医院一个软垫房间里。绮尔维丝本人也疯疯癫癫,送走丈夫后,自己随即也消失了。

……第二天,博希夫妇看见她中午要走,像前两天一样。他们希望她宽心。那天,在圣安娜医院,库博的嚷声和脚跟踩地声响得走廊也震动了。她手还没离楼梯栏杆,便听到他在高吼:

“这么多臭虫!……走近些,我把你们的骨头都扒了!……啊!它们要把我干掉啦,啊!这些臭虫!……我比你们加起来还阔!滚吧,妈的!”

她在门前喘了一会儿气。他在跟一支军队干仗!她进去时,闹声更大,场面更好看。库博气炸了,活像从疯人院逃出来的。他在房间中央撒野,挥舞双手到处乱击——自己身上、墙上、地上,翻筋斗,往空中拍;他要开窗,又躲起来,自卫,叫喊,回答,一个人闹得不亦乐乎,满脸怒意,像恶梦中遭到众人围攻。接着,绮尔维丝懂了,他想象自己在房顶上安放白铁皮。他用嘴当风箱,在炉中移动铁棒,跪下用大拇指摁住草垫的边,以为自己在焊接。是的,临死时又想起了老本行;他喊得那么响,对屋顶捶拳顿足,是因为有几个笨伯妨碍他好好工作。邻近几家屋顶上都有混蛋在嘲弄他。不但如此,这些恶作剧的人还把一群群老鼠放到他大腿中间来。啊!肮脏的畜生,他时刻看见它们!使尽力气用脚擦地,把它们踩死也是白搭,因为去了一群又来一群,连屋顶也是乌黑乌黑的。不是还有蜘蛛么!他紧紧摁住裤子,把屁股上的大蜘蛛捏死,它们竟钻进这里来了,该死!他的白天永远过不完,有人要暗算他,他的老板要送他上牢房。于是他赶快做,又相信肚子里有台蒸汽机;他张开大口喷烟,一种浓烟充满房间,逸出窗口;他俯下身,始终在喷,望着窗外一缕长烟滚滚而去,直上天空把太阳遮住。

“嘿!”他叫,“这是克里涅昂古路那班人,扮了狗熊,通身闪亮的……”

他蹲在窗前,像从屋顶俯视一队人走过。

“马队来了,有狮子,有豹,在做鬼脸……还有小孩,扮成狗,扮成猫的……还有高大的克莱芒斯,头发上插羽毛。啊!我的妈!她翻起筋斗来了!……喂,小妞儿,脚底也该打滑了……哎!密探,可不可以不抓她!……别开枪,妈的!别开枪。……”

他的声音拔高,沙哑惊恐,他赶快弯下身,再三说红头发女人和红裤子士兵在楼下,这些人拿了枪瞄准他。他看到墙上伸出一枝枪管抵住他的胸脯。人家抢他的女儿来了。

“别开枪,妈的!别开枪。”

然后,房屋往下塌,他模仿一个区崩溃倒塌的轰隆声;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飘散了。但是他没有时间喘气,其他景象又来了,快得惊人。他需要滔滔不绝地讲,满嘴巴都是话,七颠八倒的往外抖,喉咙咕噜噜响。声音愈说愈高。

“嘿,是你,你好!……说正经的,别要我吃你的头发。”

他把手放在脸孔前,吹口气把汗毛分开。实习医生问他:

“您看见谁啦?”

“我的老婆,哈!”

他望着墙,背朝绮尔维丝。

绮尔维丝心中直发毛,也对墙瞧,看是不是墙上有自己的影子。他继续说:

“你知道,不要哄我……我不要人家给我上绑……嘻!你好美呀,穿得多时髦。这从哪儿赚来的!……等着我来整你吧!嗯?你把你的先生藏在裙子后面了。那一位是谁?鞠个躬,看看……妈的!还是他!”

他猛地一跳,走去把头狠狠撞在墙上;但是软垫减轻了冲击力。只听到他的身体反弹回来“嘭”的一声跌在草垫上。

“您看见谁啦?”实习医生又问。

“卖帽子的!卖帽子的[11]!”库博叫。

实习医生问过绮尔维丝,绮尔维丝结结巴巴回答不上来,因为这情景使她回忆起一生中所有的烦恼。白铁工伸出拳头。

“就咱俩,伙计!我该把你治治了!啊!你搂了这个臭女人堂而皇之来了,存心当众取笑我。好吧!我来把你掐死,是的,是的,我!不用讲什么客气!……你别充好汉……看打。着!着!着!”

他拳头打向空中。那时,怒气侵入他的全身。退缩时撞到墙,以为背后有人袭击。回转身奋力扑向软墙。他跳跃,从一个角落跳向另一个角落,用肚子、屁股、肩膀冲撞,打滚,又站起身。他的骨头软了,肉体发出一捆湿麻的声响。他玩这种游戏,嘴里还伴以凶恶的威胁、粗野的号叫。但是战斗大约发生逆转,对他不利,他的呼吸变得短促,眼睛突出眼眶;渐渐地学起孩子撒赖了。

“抓凶手!抓凶手!……都滚吧,你们俩,……啊!强盗,他要杀她!他用刀割她的一条腿。另一条腿横在地上,肚子剖开,都是血……哦!我的上帝,哦!我的上帝……”

他满身大汗,头发沾在额上,样子可怕,往后退,猛力舞弄两臂,像要推开恐怖的景象。两声惊呼令人毛骨悚然,脚跟绊着褥子,仰脸倒在上面。

“先生,先生,他死了!”绮尔维丝合上手说。

实习医生已上前把库博拉到褥子中间。不,他没死。把他的鞋脱下;他赤裸的双脚伸到褥子一头;自个儿舞动着,一边一个,有节拍,跳得快而均匀。

恰好医生进来。带了两名同事,一胖一瘦,像他一样佩着勋章。他们三人俯下身,一言不发,检查病人全身;然后,速度很快声音很低地谈了起来。他们把病人衣服从屁股脱到肩膀,绮尔维丝踮脚看见赤裸的上身横陈着。哎!这下全了,手臂从上往下抖,大腿从下往上抖,身躯这时也来凑热闹!肯定,小丑也会对着肚子发笑。条条肋骨都在微笑,肚皮像笑咽了气似的发喘。全身都在动,没说的!肌肉在打照面,皮肤颤动像张鼓皮,汗毛一边行礼一边跳华尔兹舞。总之,这可说是总体战,也可说是舞会结束前的加洛普舞,太阳出来了,所有跳舞的人手携手跺脚跟。

“他睡了。”主任医生喃喃说。

他要其他两人注意病人的脸。库博眼皮闭拢,还有微小的神经质震荡抽动他的全脸。尤其可怕的是他身子干瘪,牙床突出,带着扭歪的死人脸,像做过许多噩梦。但是医生看见他的脚,过来拿鼻子凑上去,怀着浓厚的兴趣。脚始终在跳舞。库博尽管睡了,脚还是要跳舞!哦!它们的主人可以打鼾,与它们无关,它们继续干它们的,既不加快也不放慢。真是一双机械脚,这双脚也是得快乐时且快乐。

可是,绮尔维丝看见医生把手放到她的男人上身,自己也想摸上一摸。她轻轻走近去,把手按在他的一只肩膀上。手放在上面一分钟。我的上帝!里面发生什么啦?皮肤深处也在跳舞,就是骨头大约也在跳。震颤与振荡是从远处传来的,皮肤下如同有条河在流动,当她摁得重一点,感到骨髓在号叫。肉眼只看见小波涛卷起一圈圈旋涡,像旋风的表面;但是内部大约糟蹋得不成样子。多么棒的工程!只有鼹鼠才干得出!这是酒店的酒精对它的蹂躏。全身成了一团烂肉,天哪!在整副骨架全面而持续的抖动中,把库博捣成碎片后带走,这项工程才算是完成。

医生早走了。绮尔维丝跟实习医生留着,将近一小时,她又低声说:

“先生,先生,他死了……”

但是实习医生望着脚,摇头表示没有。赤裸的脚露在床外,始终在跳舞,脚不干净,趾甲很长。又过了几个钟点。突然它们僵硬不动了。那时实习医生转身对绮尔维丝说:

“行了。”

只有死才能制止脚跳舞。……

从这天起,绮尔维丝经常神志不清,这幢楼的妙事之一,就是看她模仿库博。不用人家要求,她免费表演这个节目,四肢发抖,自然而然发出低低的惊叫声,无疑在圣安娜医院看她的男人时间长了,感染上了这个习惯。但是她运气不佳,没能像他那样完蛋。仅限于做些鬼脸,像头外逃的猴子引得街上小孩向她扔白菜帮子。

绮尔维丝这样捱了几个月。她沦落得更深,接受最难堪的侮辱,每天被饥饿夺去一点生命。一旦有了几个钱,立刻喝掉,满街乱走。区上肮脏的事都交给她做。一天晚上,有人打赌有的脏物她不会吃;她为了赢十苏居然吃了。马雷斯科先生决定把她逐出七层楼那个房间。但是,有人刚发现勃吕大爷死在他楼梯下的小洞里,房东也就把这个窝让给她住。现在她住进了勃吕大爷的家。就在那里旧草堆上,她肚子空的,骨头冰的,牙齿格格打战,世界显然不要她。她成了白痴,甚至没想到从七楼往院子石板地上跳就可一死了事。死亡大约要一点一点、一块一块收拾她,让她在自己造成的生存中苦挨到最后一刻。甚至别人不知道她怎么死的。有人说一冷一热死的。但是实际是她生活潦倒,死于贫困、堕落、劳累。用罗利欧的话来说,她是耗死的。一天早晨,走廊上闻到臭气,大家记起有两天没看见她了;在她的窝里发现她已全身发青。恰好巴祖若大爷腋下挟了殓具走来,把她装了进去。这一天他还醉得可以,依然兴致勃勃,快活得像只黄雀。当他认出是给哪位主顾干活,一边预备收殓,一边说出他的哲理性感想:

“每个人都要走的……没必要往前挤,大家都有位子……怕到晚了抢个先,那才笨哩……我巴不得叫人高兴。有的人愿意,有的人不愿意。安排一下吧,看看……这里一位起初不愿意,后来又愿意了。那时又让她等了……最后还是行了,真的!这是她赢来的!那就高高兴兴走吧!”

他粗壮的黑手把绮尔维丝一抓,忽然有种柔情,轻轻举起这个曾对他倾慕了不少日子的女人。然后,怀着一种父爱,把她放进棺底,他在打噎中结结巴巴地说:

“你知道,听好了……是我,快活神,又名妇女的安慰者,……去吧,你是幸运的。睡吧,我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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