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江南
《江南》是小朋友升入一年级要学习的第一首诗。这是一首汉朝的乐府诗。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乐府”起源于秦代,是管理音乐的官方机构,到了汉代,它的职能进一步扩大,除了官方雅乐之外,也开始收集民间的歌谣。和这些歌谣相配的音乐,后来大多失传了;歌谣却因为采用了文字记录的方式,单独保存了下来。这些歌谣,我们就称为乐府诗。
又因为乐府收集起来的民间音乐和歌谣,通常是不清楚创作者的,所以我们所见乐府诗的作者,署名多是无名氏。到了北宋,有一个叫郭茂倩的人,把自己收集的从汉魏到五代的乐府诗歌,以及先秦至唐末的民间歌谣,共5000多首,编成了一本书,题为《乐府诗集》,这是目前收录最全的一本乐府诗集,大家有兴趣可以找来看一看。
为什么歌谣的音乐容易失传呢?
因为在古代,没有精确的音准测量仪器和通用可靠的曲谱记录系统,音乐在普通人中间的普及和传播非常困难。
有一个很有名的三国故事,叫作“曲有误,周郎顾”,可以作为佐证。这个故事是说周瑜听别人弹琴,对方弹错一个音,他马上就能发现,于是大家都觉得他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其实放在今天,这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托科技进步的福,我们现在可以反复听各种音乐,听得够多够熟,一点错误马上就能发现。
会音乐和懂音乐的人少,音乐的失传也就成为必然。
采自民歌的乐府诗,感情诚挚真切,语言质朴清新,词汇浅显易懂,比起文人铺陈辞藻的写作,其实有更强的文学性。乐府诗歌的题材也非常丰富广泛,有对爱情的憧憬,有人生的悲苦,也有生活的细节……反映了那时社会的方方面面,不但是文学作品,也是难得的历史资料。
这个传统影响了后世无数的诗人,魏晋时代盛行的“拟乐府”,唐代诗人元稹、白居易的“新乐府”,都是秉承这一“为百姓鼓与呼”的伟大传统。
《江南》就是乐府古歌,最早收在《宋书·乐志》里,注明了是汉代民谣,写的是江南采莲季节,民众的美好心情。整首诗句子都很浅显,首句说在江南可以采莲,暗示江南风景与北方不同。
其实,北方也能种莲花,但就气候适应度来说,肯定不如南方,也不会如南方生得繁茂。而且与江南相比,北方没有那么多纵横交错的水网,也就不可能种那么多的莲花。北方水系不如南方发达,所以北方人也不擅长划船,像采莲这样的劳动自然很少。我自己每看到这首诗,就会立刻想到湖水潋滟的江南。北京的颐和园和圆明园也种了很多莲花,清朝的乾隆皇帝自己就说了,这是模仿江南的景致而建造的。
美女划着小船,在荷塘里采莲的各种神态,非常生动,这是真正的江南水乡才会出现的场景。而且,采莲对于古代少女来说,有特别的内涵。因为“莲”和“怜”读音相近,她们往往通过这种谐音,表达对爱情的向往。著名的南朝民歌《西洲曲》里,就有类似的句子:“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其中的“莲子”就可以隐喻“怜子”,也就是“爱你”。
第二句“莲叶何田田”,是描绘莲叶的繁茂。“田田”是叠音词,表示密集、拥挤、层叠、繁茂的样子,跟单个“田”字表示“耕种的土地”这个本义无关。这里,我们要知道,汉语里的叠音词和联绵词(也就是声母或者韵母相同的两个连用词)往往只是记音,和它的字形表达的意思无关。比如“龙钟”这个词,是表示人老了很邋遢的样子,不是指龙和钟表。“田田”也是这样,它并不表示莲叶拼在一起像个“田”字,也不表示莲叶和田地有什么关系,它只是记录表示“密集”义的一个汉语词的读音。也只有江南的莲花,才能长得这么繁茂密集啊。
第三句“鱼戏莲叶间”,是写鱼在莲叶间嬉戏。从这里,我们可以窥见江南池塘之美,水产之丰。采莲的过程中,可以看见鱼群嬉戏的喜悦。对于江南的普通百姓来说,鱼是一种相对来说比较易得的肉类食品。我小时候在乡下,能抓到一条鱼回去煮了吃,是很美妙的感受。即使抓不到,看见鱼儿在水中嬉戏,也会觉得大自然真是美好。所以,采莲的时候,总是愉快的,人们看见鱼儿在水中游弋,会想象它们也像自己一样愉悦。
所以,接下来四句,就铺陈鱼在莲叶的四个方向嬉戏。乍一看,好像都是废话,很单调,但其实这种简单的铺陈,正反映了采莲人朴素简单的快乐,不假修辞,脱口而出。这也体现出民歌的质朴风格。
我们看《诗经》时代的民歌,往往也是章句意思重叠的。可以想象,当时的民间百姓,往往就是这样一唱一和,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比起文人的炼句,它有不同寻常的力量。有才华的文学家、艺术家,也往往看到了这朴拙的风格,别有韵味。书法上的魏碑体,李叔同的书法,都是如此。
文学上,也有类似的。鲁迅的散文《秋夜》:“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最后两句仿佛也是废话,但正是这种质朴、纯真、敦厚的“废话”,奠定了整篇文章沉郁顿挫的风格。一个作家,在秋天阴沉的夜里,谈到后园墙外的两株树,却不直截了当,可见他心情的沉郁,好像思维也被压得丧失了灵活,两株树也要一株一株说。当然,这同时也表达了景物的单调。
在《江南》这首诗歌里,由于场景不同,这种貌似质朴、笨拙的“废话”洋溢着无与伦比的欢快气息,就好像采莲的时候,看见一条鱼,她们尖叫:“鱼在莲叶间戏耍。”另外一个伙伴也惊叫:“莲叶的东边也有一条。”然后此起彼伏:“西边也有一条。”“南边也有。”“北边也有。”
这首诗在乐府分类中属《相和歌辞》,“相和歌”本是两人唱和,或一人唱、众人和的歌曲,故“鱼戏莲叶东”四句,可能是大家一起唱和的。而每个人唱的句子,只换一个字,这就叫以拙为巧。甲骨文里巫师占卜下雨:“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一个方向一个方向列举,仿佛也能看出当时人急欲知道天气状况的紧张心情。总之,像《江南》的后四句,如果概括为一句“鱼戏莲叶的四面八方”,那就没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