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书发布会

我已读了你的书《寻找孙佩苍》,十分感动你在寻祖父的过程的诚恳。文化,乃至一个民族的主脉就是这么传承永续的吧。这也是我终于写出《巨流河》的力量吧。

——齐邦媛

2014年4月《寻找孙佩苍》出版后,引得读者诸多评论:

“说心里话,这是一部几乎不可能的书,外围的,少得可怜的线索,强烈的猜疑和推理,依旧隐蔽在历史真相里的迷雾。这部书到底为我们提供了神秘性‘八卦’?但是透过这一切,透过似乎没有说服力的寻找,我们还是感受到了作者——这位退休电气工程师的文笔下巨大的回忆的力量和呼唤。”

“作者所寻找到的材料尽管只是片言只字,所能写出的前人往事都只是沧海一粟。但这也已足够。深情而朴实的笔调,既是历史尘封、记忆断裂的苍凉,也是重寻历史的执着、孤独的征途。要寻找孙佩苍,要寻找更多的孙佩苍。”

“近代以降,我东北在军、政、文、艺、学、教等领域人才频出。孙佩苍是位在政、教两界名享一时的著名人物,由于历史原因却早已不为世人所知。如今孙氏嫡传孙元先生的这部《寻找孙佩苍》,是为我们了解民国西洋绘画第一收藏家的最好佳著。”

“倘若能解开其中那些扑朔迷离的秘密,倘若能完整呈现那个对中国美术史和美术教育史有着如此重量的孙佩苍,那么不仅还给历史一个真相,更给了我们所有人一个尊严,因为每一个人都不该这样不明不白地湮没在无声的沉默里,正如意大利历史学家贝奈戴托·克罗齐所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2014年6月12日,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和中央美术学院空白诗社在中央美术学院北区礼堂举行名为“寻找孙佩苍——一段终见天日的传奇”的发布会。安排陈丹青先生出席并与我对讲。

接到通知,兴奋之余心里沉甸甸的。

三十年前在日本名古屋工业大学进修期满回国前,被友人介绍到当地的天神中学毕业典礼上做过一次演讲。研修流体力学的我要介绍中国的教育,真是“乱穿靴子”。我好一阵忙乎:先挖空心思地杜撰内容,再写日文讲稿并请朋友反复修正语法修辞;然后自己对着镜子排练,还提前到这中学参观一番。校方提前给我准备了十个回答问题,并安排学生依次提出,终于闯过这一关。

在发布会上与陈丹青对讲,讲什么,怎么讲,与会者会提出什么问题,我能否答出?没人像三十年前那样给你安排,全凭即兴,在著名学者和众多有文化素养的观众面前,我能应付吗?

笨鸟先飞,好好准备吧。

先到北区礼堂“踩场”。好家伙,阶梯座位三百余席,舞台好大,想到众目睽睽下只身面对陈丹青,喉头发紧。

给陈先生发了个短信:“将与您相隔三年半幸会真是高兴,周昀(按:责任编辑)说要我与您对讲,令我诚惶诚恐。”他马上回道:“咱江湖兄弟,惶什么恐呀!放开了说,痛说你爷爷,我陪你。”

登台

这无拘无束的回复蓦地令我消除了大半紧张,是啊,知道什么就说什么,讲实话就得了呗。当然我还是做了些准备,写了提纲和备忘,甚至也小小排练了几把,虽然后来基本没用上。

中央戏剧学院图书馆沈宁老师约我提前到美院,把图书馆副馆长安永欣和书店的李枝两位女士介绍给我,在餐厅一番款待后一起去会场。在礼堂又介绍了学者华天雪女士。

礼堂走廊见到白衣黑裤潇洒神气的陈丹青,握手时他那一见如故的微笑令我甚是松快。我俩到庭院吸烟,随便聊起来。

主持人介绍后入场,陈丹青执意让我走在前面。登上舞台坐在椅上,我这个业余作者终于亮相了。

陈丹青先介绍了孙佩苍以及他的收藏故事:

在我上学时,中央美术学院陈列馆有数十张欧洲19世纪的原作,其中有德拉克罗瓦、库尔贝、列宾、苏里科夫、普桑。1978年年底,油画系的老师靳尚谊、侯一民曾带我们进入陈列馆看过这些原作。我现在还记得那幅库尔贝早期画的阿尔及利亚妇女的肖像,非常周正。后来到美国看了库尔贝的作品就对上了。当时老师告诉我们这些画是北洋时期一位驻法国官员以自己的费用收藏的。那时我就记住中国过去百年曾有一位去法国购买这些名家原作的收藏家。今天在座的这位就是收藏家孙佩苍先生的亲孙子,我是在三年前认识他的。一面之交,三年后这是第二次见面。那时我同杨飞云等从俄罗斯回来后便商议举办一个民国留法、(20世纪)50年代留苏与我们这三代人的临摹与写生展览,看看所谓百年油画是怎么过来的,算是个证据。展会上有许多珍贵的借展作品,包括徐悲鸿、吴作人、颜文樑以及其他油画老前辈在二三十年代和五六十年代临摹的欧洲油画。其中有一幅是伦勃朗的《参孙和大莉拉》,画面很暴力,英国画家培根说这是世界上最恐怖的画之一。孙佩苍在法国期间请徐悲鸿临摹此画,一直保存至今。我在这幅画前见到孙元,得知来历,一秒钟便想起三十多年前看过的那批收藏。晚饭时孙元告诉我他并不了解自己的祖父,因为他的祖父在民国时期是国民党的官员,父辈对此讳莫如深。我没想到孙元先生居然用两年时间去了不同的国家和档案馆,到处搜寻祖父的故事并写成今天大家看到的这本《寻找孙佩苍》。我很有幸为此书写了序。

陈丹青接着问在场观众有没有兴趣听过去的故事,众口答有,陈丹青再问有兴趣是因知道还是不知道?大家齐说不知道。于是陈丹青便顺势叫我拿起话筒,讲述寻找祖父的事。

轻舒口气,看看台下,并不紧张。开头说什么我有自己的打算。

“首先我要讲陈丹青和他的序……”

“说正题,讲你爷爷。”话音未落便被陈丹青打断。

我送去一个抱歉的微笑接着说:“如果大家看了陈先生的序,就可基本得知孙佩苍了。他从民国历史的高度诠释了我的祖父,可以说比我们还真正了解孙佩苍。”

“说这些画嘛。”他指着幻灯背景再次打断我。

没有理会,我继续自己的话:“由于陈丹青的举荐,小书得以出版,他对我很有情义,但是如果没有祖父,我不会找他,他也不会认识我,所以这情义是对孙佩苍的,可也不是只对他个人,陈丹青先生对的是在民国时代像祖父那样为社会进步做出执着奉献的那些仁人志士,让我们恢复历史记忆,记住他们。因此……”

我站起:“请陈先生受我一拜!”

陈丹青有些意外地起立,全场掌声响起。

终于表达了这憋闷在心里许久的感恩之情,顿觉痛快淋漓。

陈丹青娓娓道来

“从孙佩苍先生的收藏中我读到很多信息。”陈丹青说。

他是唯一一位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收藏19世纪西方经典的收藏家,到现在没有出现第二个。蔡元培先生曾小规模收藏过法国早期立体主义版画十七件,是在他去德国短期差旅时购买的,由于战乱等原因找不到了。此后再也没听说过。1949年后封闭锁国三十年就更不可能了。(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我也不知道有谁收藏西方画家的经典,有名头画家的原作。徐悲鸿先生收藏甚多,有不少宋画、明画、元画,但我有点惊讶徐先生没有收藏过西画。他留法历时七年,也很舍得花钱买喜欢的东西,为此与蒋碧薇搞得关系不好。他学的是西洋油画,可在他的藏品里没有。民国和解放初期,国家很穷,不像美国、俄国靠大财团、皇家的力量去收藏欧洲作品。这就说明为什么百年以来中国向现代化转型没法同俄罗斯、日本甚至东欧小国相比,我们没有一份世界美术史收藏,到现在还是没有。

陈先生介绍乌镇木心纪念馆和美术馆建设时,为理解贝聿铭先生的设计理念去日本考察贝聿铭晚年设计的一家私人日本美术馆的故事,众人饶有兴趣听过后,他讲这样的民间美术馆在日本有几百家,其中有二十多家拥有非常完整的西方艺术收藏,从古希腊、古罗马、埃及、两河流域、玛雅文化,也包括东亚文化,虽不多却都有。日本是战败国,也富不到哪里去,收藏靠的是民间。现在中国崛起了,从三皇五帝到现在,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有钱。很多美术馆建设起来,你可以告诉我有很多古典收藏,有北宋的画、“文化大革命”的画,以及若干民国画家的作品。但可以确认没有一家美术馆藏有19世纪有名头画家的画。这一层我们又输给了日本。

我提及今年要为祖父举办一百二十五周年诞辰纪念展,可能是在中国油画院,陈先生说一定去,有很多画还没见过。

有观众说,他在去欧洲看了经典原作后才知道与之前只看图片完全是不同感觉,国内鲜见好作品,包括请来的作品,会造成我们对大师片面的印象。例如对伦勃朗的印象是缘于某次展览所带来那幅画的感受,而不知道在这之前之后伦勃朗的创作。一张画就决定了我们很多人对伦勃朗产生偏颇的认知。

陈丹青认为这是从徐悲鸿那一代到今天都没有摆脱的状况,虽然在好转。这几十年来中国学油画的人越来越多,可我们只是看印刷品和支离破碎的原作,近年情况比以往好多了,进进出出的展览很多,但是有脉络的、全面的收藏没有。这个问题不解决,学油画的困境会一直跟着我们,因为你无法获得一个全景观,你的判断总是非整体的。你“遭遇”到哪张,就会下载一个局部而破碎的印象。几代人都没有摆脱这个命运,因为我们没有收藏。

会场提问踊跃

陈先生认为,即便没有遭到后来的厄运,孙佩苍以个人财力的收藏也有其局限。应该有几十位甚至上百位收藏家,几代人之后形成大景观,类似美国人、俄罗斯人那样做的。

他介绍了俄国叶卡捷琳娜强盛时期依靠国力的收藏以及沙皇时期两位伯爵现代主义的收藏。

“中国庞大的油画教学是全世界最厉害的,在法国、意大利,你找不到一所学校有那么多人在学写实油画。为什么今天让孙元和我到美院这个地方来讲述孙佩苍的收藏,是想说明一个问题:我们很可怜,至今未摆脱困境。”

观众问陈丹青:您对中国的馆藏提出了忧心的问题,应当由谁完善,怎样完善?

陈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民间管理美术馆,因为这馆是他自己的。国家的馆藏要交给一个部门,部门要交给一个官员,钥匙就装进他的口袋。徐悲鸿学生吕斯百是非常好的风景画家,他大部分作品在南京的江苏师范大学,可是外界很难看到,除非你和院长或管这批画的人认识。我见过该人,一大串钥匙就挂在腰间,换我也得这样做,因为很难相信他人,保不齐一拿出去就进了拍卖行。无奈是国内的现状。

一位女士指出陈丹青讲徐悲鸿没有西洋画收藏不妥,最近在中华世纪坛有一个“大师与大师”的展览,展有徐悲鸿收藏的两幅西画,一幅肖像是他的老师达仰送的,另一幅是达仰画的奥菲利亚,徐悲鸿自己筹钱买的,尺幅很小。看来财力是收藏的重要前提。陈丹青感谢她提供的信息。

最后发言的一位女士对我说:您写的这本书会使更多的人追溯历史,还原那个时代,也让八零后、九零后甚至零零后对历史有新的认知而不被屏蔽在真相之外。需要您这样的人让我们看见真相。她又讲如果孙佩苍的部分藏品尚在美院保存也算幸运,但如果这些画落入私人手里却说这些东西不在了,就是巧取豪夺,很可怕。

是的,那些尚未归还的孙佩苍藏品如果尚在中央美术学院,总有经过协商重见天日的机会。要是一些藏品落入私人手中,无论什么原因、借口,无论该人尚在还是去世,都不可容忍,都必须追回。

我将一册《寻找孙佩苍》赠给陈丹青,扉页写道:“如果没有您,孙佩苍还在历史的黑暗中徘徊。”

会场上还有一些有趣的话题,不时引来会心的笑和开心的掌声,这里不赘述。

求签书者排成长队,都是奔着陈丹青来的,我自然开心,因为借了不少光。

发布会的114分钟视频分为九个题目:放在我的新浪博客:

“孙元在寻找”http://blog.sina.com.cn/u/1007359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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