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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信使他十分痛苦,但是信里所透露出的最主要的事情,他不曾有过片刻的怀疑。甚至正当他读信的时候,事情的最根本点在他脑子里已经决定,完全决定了:“只要我活着,就决不让这件婚事成功,叫卢仁先生见鬼去吧!”

“因为这件事是非常清楚的,”他自言自语咕哝着,露出得意的微笑,恶意地预先庆幸着自己决定的成功,“不,妈妈,不,杜尼娅,你们骗不了我!……她们还向我道歉,说没有事先征求我的意见,没有得到我的同意就做了决定!可不是吗!她们以为现在已经不能解除了,咱们倒要瞧瞧到底能不能解除!多么堂皇的借口:‘彼特·彼特罗维奇是个大忙人,忙得不得了,连婚事也非得马上办,就差没开快车去办了。’不,杜涅奇卡,这一切我都明白,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跟我讲到底要讲什么;我也知道你一整夜在屋里走来走去,心里想的是什么,你在妈妈卧室里的喀山圣母像前祷告的究竟是什么。登上髑髅地[1]是多么痛苦啊。哼……那么说,已经最后决定了: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2],你决定嫁给一个精明强干的、纯理智的人,这人有财产(他已经有了自己的财产,这就更加可靠,更能打动人心了),这人在两处有差事,他赞成我们新生一代人的信念(妈妈在信里这么说的),而且他又‘似乎很善良’,像杜涅奇卡自己所说。这似乎再好不过了!而这个杜涅奇卡就为了这个似乎,而要嫁给他……妙极了!妙极了!

“……我倒想知道,为什么妈妈在信里要向我提到‘新生一代人’呢?是为了刻画那个人的性格,还是有进一步的目的:使我对卢仁先生事先有个好印象呢?啊,真狡猾!我还想弄清楚另外一件事情:那一天,那一夜以及在以后的所有日子里,她们彼此究竟开诚相见到了什么程度?是把她们之间所有的干脆都说出来呢?还是她们俩都明白,她们彼此心里感受的,脑子里想的都一样,没有必要大声说出来,还不如不说为妙。很可能有几分是如此;从信上看得出来:妈妈感到他说话有点刺耳,老实的妈妈就把她的意见冒冒失失地对杜尼娅讲了。杜尼娅听了当然生气,她就‘烦恼地回答了她’。可不是吗!事情清清楚楚,没有必要问那些天真的问题嘛,而且已经决定,谈也无用,在这种时候,谁听了不发火呢?她在信里对我说:‘罗佳,你要爱杜尼娅,她爱你胜过爱她自己。’这是为什么呢?是由于她同意为了儿子牺牲女儿,因而暗暗地受到良心的谴责吗?‘你是我们的寄托,你是我们的一切。’唉,妈妈呀!……”他越想越恨,越想越恨,他要是现在碰见卢仁先生,也许会把他杀死的。

“嗯,这倒是对的,”他的思想像旋风似的在他脑海里旋转,他追逐着思想的旋风,继续想道,“这倒是对的,‘要想了解一个人,需要逐渐地、仔细地观察他’,但是对卢仁先生却洞若观火。主要的是:他是个‘精明强干的人,而且,似乎很善良’:他肯自己出钱,把她们的行李连同一只大箱子都给运走,这可非同小可!难道还能说不善良吗?可是她们俩,未婚妻和母亲,却雇了一名农夫,坐在一辆有席篷的大车上(要知道,我也坐过这种车子)!没什么!不过九十俄里罢了,‘而在那里,我们就可以顺顺当当地坐上三等车走了’,要走一千俄里哩。倒也明智:一个人应该量入为出嘛,不过,卢仁先生,你是怎么搞的呢?她是你的未婚妻啊……你不可能不知道,她母亲是预支了自己的抚恤金做路费的?当然,这是一笔合伙交易,一件利益均沾的买卖,股份相同,开支分担;正如俗话所说,吃饭在一起,烟叶各人自理。可是这位精明强干的人却有些愚弄她们。行李比她们的旅费要便宜,而且说不定不花钱就运来了。这些事情她们俩怎么一点也看不出,还是她们俩存心不去注意呢?可是她们俩又那么满意,那么满意啊!想一想吧,这还不过是开头,真正厉害的还在后头呢!这儿最要紧的倒不是吝啬,也不是小气,而是他办这一切事情的作风!要知道,这就是他将来婚后的作风,一个预告……妈妈也真是,干吗她要那样瞎折腾呢?她能带几个钱到彼得堡来呢?带三个卢布,还是带两张‘钞票’,就像她……那个老太婆说的……哼!以后她在彼得堡靠什么过日子呢?她根据某些原因倒已经猜到了,他们结婚以后,她不可能跟杜尼娅生活在一起,甚至几个月也不成。那个可爱的人,大概说漏了嘴,露出了真相,虽然妈妈矢口否认,她说:‘我会自己拒绝的。’那么她指靠谁呢:指靠一百二十卢布的抚恤金吗,而且还得除去还给阿凡纳西·伊凡诺维奇的钱!她在那里织冬天用的头巾和绣套袖,把一双老花眼睛都给弄坏了。可是织头巾的全部收入,一年也只能给她的一百二十卢布增加二十个卢布,这我是知道的。这么说,还是得把希望寄托在卢仁先生的慷慨大方上:‘他会主动提出的,他会一再劝我去的。’别痴心妄想啦!席勒笔下的那些好心肠的人总是这样:直到最后一刻,还给人梳妆打扮,插上孔雀羽毛,直到最后一刻,还期待着最好的,而不是最坏的。虽然他们已经预感到勋章的反面[3],可是他们须要到事不得已时,才肯面对现实;而且一想到这里,他们就觉得厌烦;他们拒不接受真理,直到被他们所粉饰打扮的那个人亲手捉弄了为止。我倒想知道卢仁先生有没有得过勋章;我敢打赌,他的扣眼里准挂着一枚安娜勋章[4],他跟包工和商人们举行宴会的时候,一定会佩戴它。也许他举行婚礼的时候,也一定会佩戴它!不过,去他妈的吧!……

“……妈妈就随她去吧,她本来就是这样的,愿上帝保佑她。可是杜尼娅是怎么回事呢?杜涅奇卡呀,亲爱的,我是了解你的!咱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已经快二十岁了:那时,我就已经了解你的性格。妈妈在信上说,‘杜涅奇卡能够忍受很多痛苦’,这我是知道的。两年半以前我就知道,两年半以来,我不断想到这件事,所想的也正是这一点:‘杜涅奇卡能够忍受很多痛苦’。既然她能够忍受斯维里加洛夫先生和由他造成的一切后果,这就是说,她的确能够忍受很多痛苦。现在妈妈和她的脑子里都认为她也可以忍受卢仁先生,此人提出了一种理论,说从贫穷中娶来的妻子,一切仰仗丈夫恩惠的妻子,才是最好的妻子,而且几乎是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发表了这样的高见。姑且假定他是‘说漏了嘴’吧,然而他是个纯理智的人(就是说,也许根本不是说漏了嘴,而是有意要尽快说清楚),可是杜尼娅呢?杜尼娅呢?她了解这个人,而且还得跟这个人生活在一起。当然,她宁可光吃黑面包和喝白开水,也不会出卖自己的灵魂,她不会用她精神上的自由去换取舒适,她也不会用她精神上的自由去换取整个什列斯威格和荷尔斯敦[5],且不说卢仁先生的钱了。不会的,杜尼娅不是这种人,据我所知……当然,现在她也没有变!不用说!斯维里加洛夫夫妇是不好对付的!为了一年二百卢布在外省漂泊,当一辈子家庭教师,真是一件苦差事啊!但是我知道她宁可去给美国的农场主当黑奴,或者在波罗的海东岸的日耳曼人那里做一名拉脱维亚的农奴,也不愿使她的灵魂和道德堕落,为了一己私利而永远委身于一个她既不尊敬,而又跟他丝毫合不来的人!即使卢仁先生是纯金打的,或者是一整块金刚钻做的,她也不会同意去做卢仁先生的合法姘妇!那么为什么她现在又同意了呢?其中的奥妙在哪里呢?这个谜怎样解答呢?事情很清楚,为了她自己,为了她自己的舒适,甚至为了使她自己免于死亡,她决不会出卖自己,但是现在为了别人她出卖了自己!为了她亲爱的人,为了她崇拜的人,她可以出卖自己!全部奥妙就在这里:为了哥哥,为了母亲,她可以出卖自己!她可以出卖一切!啊,必要的时候,我们会压制我们的道德感;自由、安宁,甚至良心,一切的一切都可以送到旧货市场上去出卖。就让我的一生毁了吧!只要我们心爱的人能够幸福。不仅如此,我们还会想出自己的一套强词夺理的诡辩,学习耶稣会会员[6]的行为,也许暂时可以自慰,使我们自己相信应当这样,为了善良的目的确实应当这样。我们正是这样的人,一切都明如白昼。非常明显,罗吉昂·罗曼诺维奇·拉斯柯尼科夫是这里的中心人物,除了他就没有别人了。那又怎么样呢,这将使他得到幸福,可以供他上大学,可以使他成为事务所的合伙人,保障他的整个前程;或许他以后还会成为富翁,得到荣誉,受人尊敬,甚至还会以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而终此一生!但是母亲呢?要知道,罗佳,她的宝贝罗佳,她的长子就是一切!为了这样一个长子,即使牺牲这样的女儿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啊,可爱的偏心啊!那有什么呢:我们甚至不怕遭到和索涅奇卡同样的命运。索涅奇卡,索涅奇卡·马美拉多娃呀!只要世界存在,索涅奇卡就是永存的。你们俩都充分估量过你们的牺牲,你们的牺牲吗?估量过吗?做得到吗?有好处吗?合理吗?您知道不知道,杜涅奇卡,索涅奇卡的命运一点也不比您跟卢仁先生在一起的命运更坏些?妈妈在信上说,‘说不上有什么爱情’。既然没有爱情,也谈不上尊敬,那怎么办,而且相反,已经有了嫌恶、蔑视和恶心,那又该怎么办呢?那样的话,可能你也势必要‘保持漂亮的外表’了。是不是这样呢?你明白不明白那种漂亮意味着什么?你明白不明白?明白不明白?你明白不明白,卢仁太太的漂亮跟索涅奇卡的漂亮完全一样,也许还更糟些,更丑恶些,更卑鄙些吗?因为你,杜涅奇卡,毕竟是为了得到多余的舒适,可是对索涅奇卡来说,那简直是饿死的问题。‘杜涅奇卡,这种漂亮的代价太昂贵了,太昂贵了!’唉,假若您将来忍受不了,您会后悔吗?有多少苦恼、忧愁、咒骂和在别人面前隐藏起来的眼泪啊,因为您到底不是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呀。那时母亲会怎样呢?要知道现在她就心神不宁,在烦恼了,到那时,当她把一切都看清楚了的时候,她该怎么办呢?而且,我会怎样呢?……实际上,您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呢?我不需要你的牺牲,杜涅奇卡,我不需要,妈妈!只要我活着,就绝不能这样,绝不能这样,绝不能这样!我绝不接受您的牺牲!”

他忽然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停住了脚步。

“绝不能这样吗?但是你将做些什么使得绝不能这样呢?禁止吗?你有什么权利呢?就你而言,你能许给她们什么才能使你得到这样的权利呢?等你毕了业有了工作的时候,你会把你的一生,把你的整个未来都献给她们吗?这些话我们从前都听说过了,不过是空口白话而已,可是现在呢?现在就必须做点什么事情,你明白吗?那么你现在在干什么呢?你把她们掠夺一空。她们的钱是靠一百卢布的抚恤金,靠向斯维里加洛夫夫妇预支薪水弄来的!你这个未来的百万富翁,你这个支配她们命运的宙斯[7],你将怎样把她们从斯维里加洛夫们手里救出来呢?怎样把她们从阿凡纳西·伊凡诺维奇·瓦赫鲁申的手里救出来呢?十年以后吗?可是在十年之内,妈妈就会因织头巾而双目失明,也许会把眼睛哭瞎了。她会因为节衣缩食而瘦得不成样子;可是妹妹呢?想一下吧,十年以后,或者在这十年里面,你的妹妹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你想出来了吗?”

他用这些问题折磨自己,刺激自己,甚至感到一种快乐。其实这一切问题都不是他忽然间遇到的新问题,而是存在已久、亟待解决的老问题。很久以前,这些问题就已开始撕扯他的心,已经使他心碎了。很久很久以前,他眼下的苦恼就已经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了;后来,它就积聚起来,扩大起来,近来成熟了,集中了,最后就形成一个可怕、荒唐和异想天开的问题,这个问题折磨着他的心灵和头脑,顽强地要求解决。现在,他母亲的来信像是晴天一声霹雳朝他劈来。显然,现在需要的不是发愁,不是消极地痛苦,不能光是考虑问题没有解决,而是应该有所作为,马上行动,尽快地行动。无论如何必须作出决定,不管是什么样的决定,或者……

“或者看破红尘!”他突然发狂地叫喊起来,“听天由命,了此一生,永远窒息自己心里的一切,放弃行动、生活和爱的一切权利!”

“您明白吗,先生,您明白当您走投无路的时候意味着什么吗?”他突然想起了昨天马美拉多夫的问题,“因为每个人都得有条路可走啊……”

突然间他吃了一惊:也是昨天的一个念头,又从他的脑海里掠过。但他所以吃惊,并不是因为闪过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知道,他预感到这个念头必然会“闪现”,他已经在等着它;而且,这也完全不是昨天才有的念头。区别在于:一个月前,甚至还在昨天,这个念头还只是空想,可是现在呢……现在这突然不再是空想了,而是以一种新的、可怕的、完全陌生的形式出现了,他突然自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觉得一阵头晕,眼前发黑。

他匆匆地向四下瞥了一眼,在寻找什么东西。他在寻找椅子,想坐一会儿。当时他正沿K林荫道走着。前面大约一百步远的地方,可以看见有一把椅子。他尽快地走去,但是半路上他遇见了一件小小的怪事,几分钟内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在寻找椅子的时候,他发现有一个女人在他前面二十步左右的地方走着,最初他对她丝毫没有注意,就像他丝毫不去注意在此以前在他面前闪过的一切东西一样。比方说,他已经有过好多次,回家的时候根本不记得他所走过的路,他已经习惯于那样走路了。但是走在他前面的那个女人却有些非常奇怪的地方,一看就引人注目,因此他的注意力就渐渐集中到她的身上——最初是无意的,好像有些懊丧,到后来就越来越目不转睛地注意起她来了。他忽然想弄明白,这个女人究竟有什么使人奇怪的地方?首先,她大概是个十分年轻的姑娘,在这样的大热天里,她却没有戴草帽,没有撑阳伞,也没有戴手套[8],她走着,可笑地挥着两只胳臂。她穿了一件丝的、用薄薄的料子(绸)做成的连衣裙,穿得别里别扭,扣子也没扣好,而且在裙子上边靠近腰部背后的地方被扯破了;有一大块挂下来,耷拉着。一块小三角头巾披在裸露的脖子上,歪歪扭扭地翘在一边。加上那个姑娘走路脚步很不稳,跌跌撞撞,甚至东倒西歪。这样的邂逅终于吸引了拉斯柯尼科夫的全部注意力。走到长椅跟前时,他跟姑娘相逢了,但是她一走到那儿就倒在长椅的一角,把头伏在靠背上,闭上了眼,显然她已经疲惫不堪。拉斯柯尼科夫朝她仔细打量了一番,马上就看出她已经完全醉了。看到这样的情景叫人又奇怪又纳闷。他甚至以为他看错了,在他前面的是一张非常年轻的小脸蛋,年纪约莫十六岁,甚至也许只有十五岁,一头金黄色的头发,那张小脸很漂亮,但是通红通红的,而且好像有点浮肿。那个姑娘似乎不大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把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上,把不该露出的部分露在外面,一举一动都表明她并不知道她是在大街上。

拉斯柯尼科夫没有坐下,但他也不愿走开,只是莫名其妙地站在她面前。这条林荫路上一向车少人稀,现在一点多钟,天又这样炎热,几乎阒无一人。不过,在一边,在林荫路的边上,大约十五步外的地方,有一位先生在路边站住了,显然他抱着某种目的很想走到这个女孩子跟前来。大概他也从远处看见了她,因此跟踪而来,可是拉斯柯尼科夫妨碍了他。他恶狠狠地望着拉斯柯尼科夫,然而他又竭力不让拉斯柯尼科夫看见他的目光,他不耐烦地等待着这个讨厌的衣衫褴褛的人走开,以便自己走过来。事情很明显。这位先生大约三十来岁,身材粗壮而肥胖,衣着讲究,血色旺盛,嘴唇红红的,还有一撮小胡子。拉斯柯尼科夫十分恼火;他蓦地想把那个衣冠楚楚的胖家伙奚落一番。他暂时撇下那个姑娘,走到这位先生跟前。

“嘿!是您呀,斯维里加洛夫!您在这儿想干什么?”他攥紧了拳头嚷道,一面笑着,恶狠狠地从嘴唇里溅出唾沫来。

“这是什么意思?”那位先生皱起眉头,傲慢中露出吃惊的神色,板着面孔问道。

“滚开,就是这意思。”

“你敢,流氓!……”

他挥动了一下手杖。拉斯柯尼科夫攥紧拳头向他扑去,他竟没有想一想,那个身体壮实的先生能够对付像他这样的两个。但是,就在这时候,有一个人从背后紧紧地抓住了他,一名警察站到他们两人中间。

“算了,先生们,别在公共场所打架啊。您想干吗?您是什么人?”他疾言厉色地向拉斯柯尼科夫,两眼打量着他那破烂不堪的衣服。

拉斯柯尼科夫仔细地端详着他。那是一张仪表威武的兵士面孔,长着斑白的胡髭和络腮胡子,目光是精明的。

“我正要找您,”拉斯柯尼科夫抓住他的胳膊喊道,“我以前是个大学生,名叫拉斯柯尼科夫……这一点您可以去打听,”他对那个先生说道,“您过来,我要让您看一件事情。”

于是他拉着警察的胳膊,把他带到长椅跟前。

“瞧她,完全醉了,刚才从林荫道上走过来的:谁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反正不像干那一行的。很可能在什么地方叫人给灌醉了,受骗了……头一回……您明白吗?过后,就这样放她到大街上来了。瞧她的衣服,给人撕破了,再瞧瞧她的衣服是怎么穿的:很明显,衣服是别人替她穿上的,不是她自己穿的,而且是一个笨手笨脚的人,男人的手穿上的。这看得出来。再瞧这儿:我要跟他打架的这个花花公子,我完全不认识他,初次见面,他也是刚才在路上看见她的,他看见她喝醉了,不省人事,因此他急于想走过来,把她弄到手,趁她在目前的这种状态下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准是这样,我准没猜错。我亲眼看见他东张西望,紧盯着她,可是我妨碍了他,使他不能下手,因此现在他在等我走开。瞧,现在他已经稍微走开了一点,站在那儿,假装在卷烟……咱们怎样才能不让他得手呢?咱们用什么办法把她送回家去呢——您想一想!”

警察马上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听懂了。那个胖先生的用意当然很明显,剩下的是女孩子的问题。这位老总向她弯下腰去,挨近点仔细打量了一番,脸上露出真挚的同情。

“唉,真可怜!”他摇着头说,“还完全是个孩子!她受人骗啦,准是这样。喂,姑娘,”他开始喊她,“您住哪儿?”姑娘睁开疲倦的、醉意蒙眬的眼睛,茫然地望了望盘问她的人,挥了一下手。

“喂,”拉斯柯尼科夫说,“给您,”他伸手去摸衣袋,掏出了二十戈比,“给您,雇一辆马车来,叫车夫送她回家。不过,我们得先问明她的住址!”

“姑娘,姑娘!”警察收了钱,又叫起来,“我马上去给您雇一辆马车来,亲自把您送回家去。告诉我,把您送到哪儿去?嗯?您住在哪儿?”

“走开!……老缠着我!”那女孩子咕哝着,又挥动了一下手。

“唉,唉,真糟糕!唉,多丢人啊,姑娘,多丢人啊!”他又摇摇头,露出既同情又生气的样子责备着。“真不好办。”警察对拉斯柯尼科夫说,说着他又飞快地将拉斯柯尼科夫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眼。在他眼里,拉斯柯尼科夫这人一定很怪:穿得那么破烂,还给别人钱!

“您是在这儿很远的地方遇见她的吗?”警察问他。

“我告诉您:她在我前面,东倒西歪的,就在这儿,在林荫路上。她一走到椅子跟前,就倒在上面了。”

“唉,主啊!现在世界上有多少荒淫无耻的事啊!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就已经喝醉了!她准是上了别人的当啦。瞧她的衣服也给撕碎了……唉,现在竟有这么荒淫无耻的事!……或许她是一个好人家的孩子,家里穷……近来这样的事可多啦。看样子长得雪白粉嫩的,像个小姐。”他又向她弯下腰去。

也许他也有几个这样的女儿,“长得雪白粉嫩的,像个小姐”,举止娴雅,而且已经千方百计地在追逐时髦了……

“最要紧的是,”拉斯柯尼科夫焦灼不安地说,“不要让她落到那个流氓手里!为什么他还要戏弄她!他想干什么勾当真是再清楚不过了;那畜生,瞧他还不肯走开!”

拉斯柯尼科夫用手指着他大声地说。那人听见了,好像又想发脾气似的,但是转而又改变主意,只是轻蔑地望了他一眼,然后慢慢地走开了十来步,又停了下来。

“不让她落在他手里是可以的,”警察沉思地说,“要是她能告诉咱们把她送到哪儿去就好了,要不……姑娘,喂,姑娘!”他又弯下腰去看她。

猝然,她睁大了眼睛,定神看了看他,仿佛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又朝她来的方向走去。

“呸,不要脸的东西,老是缠着我!”她又挥了一下手说。她走得很快,但是跟先前一样东倒西歪。那个花花公子跟在她后面,不过顺着另一条林荫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放心,我不会让他弄到手的。”胡子警察断然说,他跟在他们后面走去。“唉,近来竟变得这么道德败坏!”他又唉声叹气地大声重复了一遍。

这时候,仿佛有什么东西刺痛了拉斯柯尼科夫;刹那间,他仿佛感到一阵揪心。

“喂,您听我说!”他在胡子警察后面喊道。

警察转过身来。

“算了吧!您管这干什么?别管啦!让他去寻欢作乐吧(他指指那个花花公子)。这跟您有什么关系?”

警察感到莫名其妙,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拉斯柯尼科夫笑起来。

“哎—呀!”那位老总说着,把手一挥,跟在花花公子和女孩子后面走去,大概他把拉斯柯尼科夫当成了疯子或者更糟糕的什么人。

“把我的二十戈比拿走了,”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拉斯柯尼科夫气呼呼地说,“好吧,让他从那个家伙手里也拿到点钱,然后听凭那家伙把姑娘带走,就这样结束这件事吧。我干吗要死皮赖脸地帮助她呢?我凭什么帮助她?我有资格帮助她吗?让他们互相活活地吃掉吧,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怎么敢把这二十戈比给他?那钱是我的吗?”

尽管他说出这些古怪的话,心里却非常难过。他在空椅子上坐下,神思恍惚……他觉得这会儿不论想什么都很痛苦。他希望自己能够昏昏入睡,忘掉一切,然后醒来,完全重新开始……

“可怜的姑娘!”他说,望了一眼椅子上空出的一角,“等她清醒过来,她会大哭一场的,然后她母亲知道了……先把她打一顿,再用鞭子狠狠地抽她,让她没脸见人,说不定还要把她赶出去……就是不赶出去,达丽娅·弗兰措夫娜之流反正也会听到风声,这样,那个姑娘就会踯躅街头……接着马上到医院里去[9](那些跟正派母亲住在一起、瞒着她们、暗地里胡闹的女孩子总是这样的)。然后……又是医院……酒……酒馆……又再进医院……两三年后,就成了残废,那时她也不过十八九岁……难道我没有见过这样的姑娘吗?她们是怎样落到这步田地的呢?就是这样落到这步田地的……呸!随它去吧!据说那是势所必然的。据说,每年总有百分之几要走上……那一条路[10]……去见魔鬼的,可能是为了让别人精神愉快,而又不去打搅他们的美梦。百分之几!他们用词多么漂亮啊!那么科学化,那么叫人安心……只要一说‘百分之几’,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倘若换了另一个词……也许就会令人较为不安了……可是,倘若杜涅奇卡也落到这百分之几里面去,那怎么办呢!……不落到这个百分之几里面去,那么落到另一个百分之几里面去呢?……”

“我究竟要上哪儿?”他忽然想道,“奇怪。我是为了什么事出来的?看完那封信,我就出来了……我是到瓦西利耶夫岛,到拉祖米欣那儿去的,现在……就是去那儿,我想起来了。可是,去干什么呢?为什么恰恰是现在我想起要到拉祖米欣那儿去呢?真有意思。”

他对自己的行动惊讶起来。拉祖米欣是他过去大学里的同学。值得注意的是,拉斯柯尼科夫在大学里简直没有什么朋友;他谁都不愿接近,他不到任何人的家里去,也不欢迎别人来看他。于是很快,谁也不再理睬他了。公众的集会、交谈,或者游艺会,他一概不参加。他拼命用功,因而受到别人的敬重,可是谁也不喜欢他。他很穷,又有点目空一切,落落寡合;他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在有的同学看来,他仿佛把他们大家都看成小孩似的,瞧不起他们,仿佛在修养、知识和信仰方面,他都高人一等,他把他们的信仰和兴趣仿佛都看成是低级的。

不知为什么,他跟拉祖米欣倒挺投缘,其实也不能说是投缘,而是他跟拉祖米欣比较谈得来一些,比较坦率一些罢了。不过,跟拉祖米欣的关系也不可能是别样的。因为拉祖米欣是个特别快乐、特别爱说话的年轻小伙子,他善良到憨直的程度,然而在这种憨直下面又潜藏着深刻和高尚的品格。他较好的同学都知道这一点,大家都喜欢他。他人很聪明,虽然有时他确实有点憨直。他的外貌很引人注目——高高的,瘦瘦的,黑头发,脸总没刮干净。有时他也胡闹,并以膂力过人闻名。一天夜里,他跟同学们在一起,曾经一拳把一个身高两俄尺十二俄寸[11]的警察打倒在地。他的酒量极好,但是他也能够滴酒不沾;有时他恶作剧做得很过分,但他也可以完全不胡闹。拉祖米欣的另一个出色之处,就是任何失败也不能使他灰心丧气,似乎任何逆境都无法把他压倒。他可以寄宿在房顶上,可以忍受极端的寒冷和非常的饥饿。他很穷,完全自力更生,随便干点什么活来挣钱糊口。他知道无数挣钱谋生的方法。有一年,整整一冬,他的屋子里都没有生火,他还坚持说,这样更舒服,因为在寒冷里睡得更香。现在他也被迫休学了,不过休学的时间不会太长,他正竭尽全力改善境况,准备继续求学。拉斯柯尼科夫已经有四个月没去找他了,而拉祖米欣呢,他甚至连拉斯柯尼科夫的住址也不知道。约莫两个月以前,他们俩在大街上碰到过一次,可是拉斯柯尼科夫掉过头去,甚至走到街对面,以免让他看见。拉祖米欣虽然看见了他,可是他不愿意打扰朋友,便从一旁走过去了。


[1] 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地方。

[2] 这是杜尼娅的名字和父名。

[3] 在俄文成语中,这里是指事情坏的一面,下面接着谈到卢仁先生是否得过勋章,是从上面这个成语联想起来的。

[4] 帝俄时代文官的勋章。

[5] 原属丹麦的两个州,在普丹战争与普奥战争以后被并入普鲁士。

[6] 耶稣会是一五三四年根据罗马天主教教义创办的一个教会,这个教会的信徒认为只要目的是好的,即使做坏事也是对的。

[7] 希腊神话中的主神。

[8] 阳伞和手套是上流社会妇女必备的两件东西。没有这两样东西,就说明这个女人出身微贱,可以任人欺侮。

[9] 指去治疗花柳病。据统计,十九世纪下半叶俄国欧洲部分的花柳病患者共有六十九万三千余人。

[10]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此暗指比利时统计学家和数学家凯特勒(1796—1874)的理论。

[11] 约合一点九五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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