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搜寻行动
我们向来以为每项探索都有一个充满浪漫色彩的起源。然而,即便到了现在,我还是无法为自己的这趟探索找出一个好的理由。
容我说明清楚:我不是探险家,也不是冒险狂。我不爬山,不打猎,甚至也不喜欢露营。我身高不满一米七五,年纪已将近四十,我的腰围不断扩大,一头黑发则日渐稀疏。我患有锥形角膜病变——这是一种眼睛的退化疾病,让我在夜里看东西变得吃力。我的方向感很差,搭乘地铁时,常因不知身在何处而错过在布鲁克林区该下车的站。我喜欢读报纸、吃外带餐点、看体育精华剪辑(录在TiVo上的),也喜欢把冷气开到最大。我的住处可以爬上两段阶梯抵达,也可以搭乘电梯,而我总是选择搭电梯。
不过,我在追查报道的时候,情形就不一样了。我从小就对神秘故事与冒险故事深感着迷,哈葛德把这种故事称为“扣人心弦”。我记得自己最早听到的是我祖父蒙亚(Mon-ya)的故事。当时我们住在康涅狄格州威斯波特,七十多岁的祖父罹患帕金森氏症,经常浑身颤抖地坐在门廊,眼神空洞地望着地平线。这时候,我祖母则会讲述他年轻时的冒险经历。她告诉我说,祖父曾是俄国毛皮商,也是《国家地理杂志》的特约摄影师,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是少数获准进入中国部分地区的西方摄影师。(有些亲戚怀疑他是间谍,但我们从没找到足以支持这项臆测的证据。)祖母回忆,就在他们结婚之前不久,蒙亚到印度采购顶级毛皮,好几个礼拜都没有他的消息。后来终于来了一个信封皱巴巴的邮件,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脏污的照片:画面中可看到蒙亚血色苍白,扭曲着身体躺在蚊帐里,深受疟疾的折磨。他最终还是回到家了,但因为还没完全康复,所以婚礼便移到医院举行。“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上了贼船。”祖母说。她告诉我,蒙亚后来成为职业摩托车选手,由于我露出质疑的表情,她随即摊开一条手帕,把包在里面的金质奖章拿给我看。有一次,蒙亚在阿富汗采购毛皮,他骑摩托车载着一位坐在边车里的朋友穿越开伯尔山口(Khyber Pass),结果刹车突然失灵。“当摩托车速度愈来愈快失去控制时,你祖父对他朋友说了再见,”祖母回忆:“然后,蒙亚发现路旁有人在施工,他们身边堆了一丘泥土,于是他径直朝着那里驶去。你祖父和他朋友摔进泥土堆里,除了几根骨头断掉,没受到更严重的伤。当然,你祖父也没有因为这件事就不再骑车。”
对我来说,这些冒险当中最令人惊奇的就是故事主角。我认识祖父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个连路都不太走得动的老人。祖母对于他年轻时代的经历讲得愈多,我就愈想知道更多细节,以便更进一步了解他。尽管如此,他身上却似乎还是有连我祖母都难以理解的特质。“蒙亚就是这样。”她常常挥手这么说道。
当我成为记者之后,也总是着迷于“扣人心弦”的事件。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期间,我担任国会特派员,却一再分心调查诈骗人士、帮派分子与间谍的故事。我的大部分报道文章看起来似乎毫无关联,但都有着一个相同的要素:执迷。这些故事都是关于平凡人在执迷的驱使下,做出大多数人永远不敢做的非凡事。他们总是先在心中萌生一股念头,然后渴望愈来愈强烈,终至全副心思彻底为执迷消耗殆尽。
我向来认为自己对这些人的兴趣,只是纯粹出于职业需求:他们是绝佳的报道对象。不过,有时候我也不禁纳闷自己和这些人的相似程度,是不是比我以为的还高。从事报道工作必须不断挖掘事件的细节,盼望从中发现某些不为人知的真相。我每次一开始追查报道,就会对其他一切事物恍若未闻,让我太太恼怒不已。在这种时候,我常会忘记缴账单,忘记刮胡子,同一套衣服一穿就是好几天。我甚至会冒起平常绝不可能冒的险,例如:跟人称挖沙工的隧道挖掘工人,一同在曼哈顿街道底下数十公尺深的地底匍匐爬行,或是在暴风雨中和巨鱿渔夫搭乘小艇出海。那次出海归来后,我母亲说:“你知道吗,你让我想起你祖父。”
二〇〇四年,为了调查一名柯南·道尔暨福尔摩斯专家的离奇死亡案件,我无意间看到一份文献,指出福塞特是柯南·道尔撰写《失落的世界》的灵感来源。我对福塞特了解得愈多,就愈受Z城传说的吸引——亚马逊丛林里竟可能存在一个有雄伟建筑物的先进文明?我猜我和其他人一样,对于亚马逊地区的印象,就是一群群散居于丛林里的部族,至今仍过着石器时代的生活——这种观点不只源自冒险故事和好莱坞电影,也可见于学术报告当中。
环保人士经常把亚马逊丛林描述为“处女林”,在遭到近代伐木工及非法侵入者摧残之前,完全没有受到人类的破坏。此外,许多考古学家与地理学家认为,亚马逊丛林的环境条件就像北极圈一样,根本不可能发展出大群人口的聚居,所以也不会存在具备分工制度与酋长、国王等政治阶层的复杂社会。史密森尼学会的梅格斯(Betty Meggers)大概是现代最具影响力的亚马逊考古学家。她在一九七一年提出一项著名的说法,把亚马逊地区称为“伪天堂”,因为那里虽有大量的动植物,却完全不适合人类生存。大雨、洪水以及毒辣的太阳,导致土地里的关键养分流失,因此不可能从事大规模农业。她和其他科学家指出,在如此严酷的环境里,只有小型的游牧部落能够生存下来。梅格斯写道,由于土地的养分极少,就算部落居民克服了饥饿与疾病的问题,他们还是必须发展出控制人口的“文化替代条件”——包括杀害自己的族人。有些部落会杀害婴儿、把生病的族人抛弃在丛林里,或者从事血亲复仇及战争行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致力为亚马逊印第安人辩护的克劳迪欧·博厄斯(Clau-dio Villas Boas)向一名记者表示:“这里是丛林,杀害一个畸形的幼童,或是抛弃没有家人的人,可能是整个部落的生存关键。要不是如今丛林渐渐消失,导致丛林法则丧失意义,我们才不会对这样的行为感到震惊。”
正如美国新闻工作者曼恩(Charles Mann)在其著作《1491:前哥伦布时代美洲启示录》中所指出,科学界以及一般通俗观点把亚马逊印第安人视为未开化的原始人,乃是人类学家霍姆博格(Allan R.Holmberg)协助促成的结果。他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期于玻利维亚研究了西里奥诺族(Sirionó)的成员之后,将他们称为“世界上文化程度最落后的民族之一”。他们的社会把全部心力投注在觅食上,完全没有发展出艺术、宗教、服装、动物豢养、坚固住宅、商业、道路,甚至没有能力数到三以上。“他们没有时间纪录,”霍姆博格说:“也没有任何形式的历法。”西里奥诺族甚至没有“浪漫爱情的概念”。他的结论是西里奥诺族“处于未开化的自然状态”。根据梅格斯的说法,安第斯山脉上一个较为先进的文明迁移到了亚马逊河口的玛拉若岛,结果便慢慢地崩解直到消失。简而言之,亚马逊地区是文明的死地。
在探究Z城的过程中,我发现有一群抱持修正主义观点的人类学家与考古学家,逐渐开始挑战这些存在已久的看法,认为亚马逊丛林里其实有可能出现先进的文明。要言之,他们认为传统观点低估了文化与社会改变、超越自然环境的能力,就像现代人有办法在外层空间建造太空站,以及在以色列沙漠种植作物一样。有些人指称传统派的观念,仍旧带有歧视美洲原住民的种族偏见,这样的偏见充斥于早期简化的环境决定论中。另一方面,传统派则指控修正主义者是政治正确观点泛滥的产物,延续了将西方人幻想之虚构风景投射到亚马逊地区的长久历史。这场论争关乎我们对人类本质与远古时代的基本认知,于是对立的学者们纷纷猛烈驳斥对方。当我打电话给史密森尼学会的梅格斯时,她一口咬定亚马逊丛林里绝不可能有什么失落的文明。她说,有太多考古学家“还在找寻黄金之城”。
佛罗里达大学有一位考古学家,以驳斥把亚马逊视为“伪天堂”的传统论点而出名。这位学者名叫迈克尔·赫肯伯格(Michael Heckenberger),他在一般认为是福塞特失踪之处的辛古地区从事研究。几位人类学家告诉我,说他才是我应该找的人,但他们也告诉我,说他极少离开丛林且总是极力避免工作受到外界干扰。在二〇〇五年间担任佛蒙特大学人类学系主任、曾经训练过赫肯伯格的彼得森(James Pe-tersen)对我说:“迈克尔才智出众,也是走在亚马逊考古研究的先锋,但你恐怕找错人了。你要知道,他当过我的伴郎,可是现在不管我怎么联络都得不到他的回应。”
在佛罗里达大学的协助下,我终于通过卫星电话与赫肯伯格搭上了线。在静电干扰及听来像是丛林声响的杂音之下,他说他会待在辛古河畔的鸠古洛族村庄,而且还出乎意料地表示只要我到得了那里,他就愿意和我见面。后来,我搜集了愈来愈多关于Z城的资料,才发现那里正是詹姆斯·林奇一行人遭到绑架的地方。
“你要到亚马逊找一个在两百年前失踪的人?”我太太凯拉(Kyra)问道。那是二〇〇五年一月的某个晚上,她正站在我们公寓的厨房里,准备端出从湘园中餐厅买来的芝麻凉面。
“才八十年前而已。”
“所以你要去找一个八十年前失踪的人?”
“基本上是这样。”
“你怎么知道要从哪里找起?”
“那部分我还没搞定。”我太太是《六十分钟》(60 Mi-nutes)的节目制作人,头脑很聪明。她把盘子放在桌上,等着我进一步说明。“我又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我接着说:“早就有好几百个人去过了。”
“结果那些人都怎么了?”
我吃了一口面,迟疑了一会儿。“他们很多人都失踪了。”
她眼睛盯着我,过了好一阵子才说:“我希望你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我向她保证我绝不会直接闯到辛古河去,至少也会等到确定路线的起点之后再说。近年来绝大多数的搜寻行动,都采用《福塞特探险志》里记载的死马营区坐标。不过,有鉴于福塞特上校喜欢作弄玄虚,这座营地竟那么容易找到,不免启人疑窦。福塞特虽然对自己的探险行动做了详尽的笔记,但一般都认为其中最敏感的文件不是早已遗失,就是留在他家人的手中。不过,福塞特的部分信件,以及他历次探险队成员所写的日记,则是保存在英国国家档案当中。于是,在一头栽进丛林之前,我先到英国走了一趟,看看自己能否对福塞特极力保密的路线找到更多线索,并进一步认识这位在一九二五年人间蒸发的探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