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门琴家裴金宝
认识裴金宝先生源自两个朋友,一位是小说家鲁羊,一位是诗人郁敏。前者是南京艺术学院古琴大家成公亮先生的弟子,我曾和陈霖兄陪他去裴家修琴,也曾在裴家的雅集上听过成公亮先生以及她女儿成红雨(在德国研习竖琴)的演奏。裴先生不仅是吴门琴家,还是海内斫琴名家,过手和过眼以及修复的名琴难以计数。郁敏则是他的连襟,我们曾约了去裴家喝茶聊天,听他们全家吹箫弹琴开“家庭演奏会”。至今犹记第一次听他和鲁羊兄手挥七弦的情景:“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李白《听蜀僧弹琴》)
多年前,他住在辛庄一个叫淡埂上的市郊,那是个接地气带院落的两层房子,像一座世外桃源。上世纪九十年代,从他家向北走不远,还能见到田埂,是通往桑田和水稻田的。他的家总是酽酽如春,且不说在此不定期举行的琴人雅集上,总能见到南来北往的各派琴家,就他院子里面养的花草和宠物(甚至有几只藏獒),他家收藏的古琴和琴谱,收集的明清家具,无不独具慧眼,都让我们这些门外汉看得“眼直”和“眼热”,这些都和他的古朴和憨直相对应,都和他对艺术的痴迷相关联。走进他的家就有一种和古琴音乐相契的独特气息,散淡、安宁、温馨。不善高谈阔论的裴老师,有时把教我女儿学琴的事忘记了,一节课不知不觉就在和我们闲谈中过去,直到他的其他学生登门打断。我们谈苏州的古镇,谈他理解和体验到的河道街巷、园林、民居、江南丝竹、古代家具,不一而足。他讲的不是理论,全是来源于对真实生活的思考、体悟。有人说他草根,其实他比书本上的更鲜活、直观、灵动,这份生趣,却臻于真谛。而在夜深人静时听他的琴,每每让人产生“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之感,但这古老的声音又是如此的“不真实”,我确信这是来自古代中国的音声,和我们日新月异的时代相去甚远。一曲终了,我听到市郊林梢上似乎传出阵阵叹息声,“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裴老师教琴和他的老师吴兆基一样,不上大课,都是一对一、面对面、手把手地传授,这是古人的做派。对可造之材更是小心“亲炙”。他上课风格是春风熏人,从无疾言厉色,讲解时比喻精到、恰当、传神,还会穿插一些小掌故,唱上几句昆曲和京剧,哼起江南丝竹的调门。他告诉我,他的女儿裴琴子小的时候,把古琴放在地上当玩具,甚至用小脚丫去拨弦,他也从无怫然之色,生怕孩子心里留下阴影,从此远离了古琴。因为他上课总是不断地表扬夸赞,孩子们对学琴也总是兴趣盎然。如果小孩子分神了,还可以暂停,先去院子里和猫啊狗啊花草啊玩上一小会儿。
我女儿的琴和鲁羊的琴都是他亲手所斫。这两把琴他常常挂在嘴上,因为鲁羊的琴有一股檀香味,而我家的琴则有橄榄的甜香,都是天然的。要知道,这两把琴均为杉木的,应该也是新木头做的吧。这把琴刚刚拿回家的时候,女儿弹完了琴就去楼下玩,她的小伙伴们则发现她的手每次弹完琴都是“香喷喷的”,她回家告诉我们,追根溯源,才知道香气就出自这把古琴。我家的琴龄都已十年了,但这股橄榄的甜香依然不减丝毫,令人称奇。裴老师以此鼓励我家丫头,说琴也会选人哪,珍惜缘分,才能琴人相合。
他喜欢昆曲和京剧。有一年苏州承办昆曲艺术节,我帮他搞到了全部的套票,他如获至宝、喜不自禁的好笑样子让我记忆犹新。记得在冬天,他在淡埂上家中院子里的火盆中生起木炭,清茶一杯,焚香打谱,推开他院子的门走进他的琴房,有时他都浑然不觉。他师承吴门琴派,琴艺自然是古朴严谨,琴风中正平和,清微淡远。但和他的老师——吴门琴派的一代宗师吴兆基先生又有所区别,他的演绎中融入了昆曲、江南丝竹、京剧的韵味。他自己打谱的《离骚》是节奏缓慢的,而他的《普庵咒》可能又是全国琴人中弹得最快的,他的《忆故人》区别成公亮先生的悲怆沉郁而多了一份相忘于江湖的侠气与意味,他的《阳关》里有大漠边关和儿女情长的情景冲突,他的《客窗夜话》有一种水磨腔千回百转的戏剧效果,他的《秋塞吟》对苦难的认知中有一股漠视的决然等。他所演奏的古曲已不再是“僵死的音乐”和“机械的传承”,其中传达着生命痛切的质感,闪烁着鲜活的人性光芒。
我心目中真正的琴家应该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