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故人

忆故人

清微淡远《忆故人》

——纪念吴兰荪家族迁吴一百周年

十多年前,陪南京来的诗人、小说家鲁羊兄去裴金宝先生家取一把修复好的古琴,我知道他是南京艺术学院古琴大家成公亮先生的弟子。他们谈天说地时总是提及吴门琴家们,我听下来才知道,琴棋书画之一的古琴和这个城市真的是特别有缘分。

不久,我的孩子产生了跟裴金宝先生学琴的愿望,我很认真地跟她说过一番话,大意是你能生在苏州真是有福气,以中国之大,有你掰断指头都数不过来的城市,但有的城市要想找出一个会弹古琴的人可能都没有,更别说是要找到一个能教琴的老师了。我们再次找到了裴先生,讷于言的裴先生如数家珍地向我们推荐了居住在吴门的古琴老师如叶名佩、黄耀良、汪铎、朱、吴光同等一大批名家,真让我们有点无所适从了。虽然还未启琴弦,裴先生这一席话,却已让我听出了高山流水般的古风和雅意。我跟孩子说,你就应当跟裴先生学,因为他那样由衷地赞叹了这么多的先生,说明这位老师是多么自信与谦和。还有一点也很重要,他是吴门琴派一代宗师吴兆基先生的弟子。即便我孩子由于蠢笨将来学不到真功夫,但哪怕就是裴先生这弹琴之外的吴门琴学境界,你学到了一分就足以受用一生了。不是说琴道合一吗?这也是琴中应有之义啊。弹琴人真是让人羡慕。

说到吴门琴派,吴兆基先生是绕不过去的人物,到今年恰好是这位吴门古琴大师吴兆基家族迁徙吴门定居一百周年,对苏州这个城市真是有特别的纪念价值。其实吴姓本来就来自吴国故地,相传泰伯就是吴姓的得姓始祖。我听到的吴门琴人弹的第一个曲子就是《忆故人》。听这首古琴曲引起的震颤和我第一次听到二胡曲《二泉映月》、小提琴协奏曲《梁祝》时是一样的。古琴曲《忆故人》曲谱初见于1937年出版的《今虞琴刊》,为清末民初琴家彭祉卿得其父所传的乐曲,系家传秘谱。有人认为曲谱源于《神奇秘谱》(1425年)中的琴曲《山中思友人》(又名《空山忆故人》),相传是孔子想念颜回所作,也有说是东汉文学家兼琴家蔡邕所作。但这两首曲子仅仅是题材相似,却并非同一首琴曲,也不像是原曲经后人修改、加工后转化而来的,两者之间缺乏必然的音乐关联和可资佐证的史料记载。

倒是宋代词人王诜有自度曲词牌名《忆故人》:“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心情懒。尊前谁为唱阳关,离恨天涯远。无奈云沉雨散。凭阑干、东风泪眼。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庭院。”这首小令,写的是一个女子对情郎的忆念,有典故,有幽会的情节,有难以排遣的别愁离恨、痴情苦绪,饱含哀怨和忧思。全词深情缱绻,委婉缠绵,感人至深,甚至有点情诗和艳词的意味在其中了。后由名家周邦彦“增损其词,而以首句为名,谓之《烛影摇红》”。我看到不少琴家认为《忆故人》这首曲子的创作年代大约在晚清。最新的资料上讲《忆故人》这首经典古琴曲其实是近作新曲,系清末“画坛怪杰”竹禅和尚所作。我个人也倾向于这是一首近代琴曲。从音乐结构、内在韵律和处理手法上看,是大胆汲取了民间音乐甚至西洋音乐的一些技法的,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忆故人》是我最喜欢的琴曲之一。曾多次现场听过成公亮演绎的《忆故人》,他对古琴音乐元素的运用,充分体现出学院派的深厚功底,表现手法经过艺术加工、处理后,细腻到极致,大大丰富了音乐内涵,其中有痛彻肺腑的追忆,也有“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的感怀,曲调韵味浓郁,回旋反复,缠绵动人,令听者无不潸然。

记得在裴金宝家听过成公亮先生的一次琴会讨论,知道古琴音乐发展到成熟的明清时期,已从注重右手“声多韵少”转移到着重左手“吟、猱、绰、注”的“声少韵多”风格,《忆故人》就是这种“声少韵多”风格的琴曲。从音乐材料及乐曲结构上分析,它也是少见的“均衡对称”的形式。而吴门一代宗师吴兆基演奏的《忆故人》温润、幽静、细腻、绵长,触机而动,有倾诉与聆听,如空谷香兰,清幽澹逸,静谧空灵,委婉缠绵,充分体现了吴门琴人的“轻微淡远”风格。他的演绎完全远离上面词曲中所表现的个人一己私情层面,这个“故人”概念的所指与能指都发生变化了,其境界也就自然得到提升,不是专属的、特指的某一个人了(当然可以是指某一位圣贤),而是充满了追慕先贤、省思缅怀的温淳气质和高洁品格,同时又做到了哀而不伤,是中国本土传统文化精神与现代音乐艺术的有机结合体。于是,这个“故人”就有了“浮云游子”追思“落日故人”的深广情意,一种精神和文化层面的象征意义。后来,我又听到了吴家第三代传人吴光同和第四代传人吴明涛演绎的《忆故人》,以及吴门琴家裴金宝的演绎,基本是继承了吴兆基先生的风格,但又加入了个人的体悟,可谓一门多姿。由于我常常听裴先生的演绎,也就更有一些心得。当然,这是另外一篇文章讨论的话题了。

从1912年吴兰荪先生迁居苏州算起,至今已历百年。这个著名的古琴世家在苏州从落地生根到枝繁叶茂历经了四代。尤其是吴兆基先生得父吴兰荪、师吴浸阳两位大师的琴学真传,同时又转益多师,博采众长,集吴派古琴之大成,钟灵毓秀,而臻“巍巍高山”、“洋洋流水”般炉火纯青的高妙境界,其琴风气韵生动,意境高远,古朴中正,悠远清逸,尽显一派静水流深、绵延徐逝的“国士”之风。

古琴界有几件大事与这个吴门家族相关,不得不再费点笔墨摘录一下,以资纪念。

1935年重九,琴家庄剑丞折简邀集苏、赣、闵、蜀各地琴友,雅集于苏州怡园坡仙琴馆。79岁高龄的李子昭首弹《塞上鸿》,其次吴兰荪弹《石上流泉》,郭同甫弹《平沙落雁》,彭祉卿弹《渔歌》,查阜西弹《潇湘水云》,后吴兆基弹了《阳春》,吴兆瑜弹了《渔歌》,吴兆琳弹了《普庵咒》。李翁见吴兰荪诸子女均能操缦,深感后继有人,不禁喜形于色,对吴兆基兄妹慰勉有加,乃又欣然弹《白雪》一曲,听者神往。后查阜西吹箫,庄剑丞弹琴合奏《长门怨》;查阜西与彭祉卿合奏《普庵咒》。雅集自上午九时始,至下午四时,以庄剑丞奏琵琶《霓裳羽衣曲》一阙殿后,怡园主人高兴地说:怡园雅集如诗会与画会,诗画雅集时时有之,但如今日琴会之盛,是三十年来未有的。此次怡园雅集之后,查阜西会同李子昭、周冠九、彭祉卿、吴兰荪、王寿鹤、庄剑丞诸琴家,发起创立“今虞琴社”,于1936年初春,在怡园坡仙琴馆召开今虞琴社成立大会,查阜西任社长。翌年(1937年)出版琴刊《今虞》。三十年代苏州琴会盛极一时。

古琴界对吴兆基先生的记忆,离不开这样几次音乐盛会和盛事:1946年,在南京举行了一场中西乐公演,吴兆基与著名的琵琶大师杨大钧、古筝家梁再平、二胡家陈振铎、箫吹奏家吴南琴及音乐家丁善德、陈又新等同台演出,他的《渔樵问答》和《潇湘水云》令观众如痴如醉。这是对旧中国音乐界的一次大检阅。1959年,郭沫若的大型话剧《蔡文姬》公演,吴兆基与管平湖、姚丙炎、吴景略等五位古琴大师被邀至首都北京,为该剧配奏琴曲《胡笳十八拍》并在全国文联大会堂会演,引起轰动。

上世纪的八九十年代是吴兆基古琴艺术的黄金时代。1983年,兆基先生参加了在京举行的全国第二届古琴打谱会,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古琴界较大规模的全国盛会。他的《秋塞吟》、《胡笳十八拍》等受到琴界好评,中央电视台为他录制了专题节目播出。1985年在全国第三届古琴打谱学术会上,他对古琴打谱、演奏等的真知灼见受到了古琴界的广泛关注与赞赏。1986年与苏州琴家叶名佩、徐忠伟及其学生裴金宝发起创办了吴门琴社。继而出版了论文集《吴门琴韵》与《吴门琴谱》,为吴门古琴的保护和传承作出了重要贡献。1990年先生应邀出席在成都举行的第一届中国古琴艺术国际研讨会。会上交流论文《太极拳与古琴》(兆基先生也是一位太极拳名家),演奏了《阳春》、《渔歌》、《忆故人》。先生还是上海音乐学院特约研究员和古琴特约教授、西安音乐学院客座古琴研究生导师。他先后在意大利、新加坡、香港、台湾等国家和地区举办了十几场演奏会和艺术讲座,香港艺术中心至今还保存着他演奏时的巨幅照片。他的琴曲被灌制成激光唱片和盒式带在欧洲、美国、日本、马来西亚、台湾、香港等地广为传播。

作为吴氏第三代、第四代传人的吴光同、吴明涛父子俩温柔敦厚,文质彬彬,一派君子家风。

记得叶明媚先生曾这样盛赞兆基先生:“吴老是少数的将今天已沦为‘器’的古琴再提升到‘道’层面的琴家之一。”斯人虽逝,但雅韵永存。作为吴门保留曲目的《忆故人》,是代表“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古琴艺术最高峰的天籁之音。在纪念吴兰荪家族涉吴一百周年的时候重新谈论这首曲子,更有一重意义。忆念故人恩德的同时,作为吴门古琴艺术的发烧友,我衷心祝愿“吴门琴韵”长盛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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