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

布谷

我曾在初夏的麦田深处发现过布谷的巢。其实,布谷鸟儿很神,通常是只听见它们的歌唱,但见不到它们的面,它们的真容真身太难见到了,像天使一样。它们是隐藏的歌唱家,它们在这个季节才会来到我们村庄,一会儿叫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我的邻居的一个小伙伴会用惟妙惟肖的口哨声将它引来,因为那个声音太像一只布谷在召唤同伴了,叫声有点类似“快点布谷”,而不太像古人说的“行不得也哥哥”。

麦子拔高抽穗了,太阳一天比一天热烈,大田的麦子生长的声音仿佛都能听到,土地的热力开始烘托了青苗,而布谷就适时来了。我一个人在田埂上发呆时,它像是从另外一个时空又转回来了,而且只在这个五百米见方的上空转悠,一会儿是昂扬的,一会儿是兴奋的、清脆的,直上云霄的歌唱,有时急迫,有时像在显摆,我忽发奇想,它的窝不会就在这下面吧?它应当就在离窝不远的一个空间半径盘旋上扬,鸣叫清脆敞亮直上云霄。我站在田埂上的胡猜居然是正确的,而其他时候总是荒诞不经。以它飞翔活动的中心划圈子计算了一下,径直向大田深处走去,于是,我离它划过的那么多道斜线的中心点越来越接近了,我边走边伸展手臂扒拨开两旁齐肩的麦子,终于眼前一亮,果然如此。一只无比精巧的洁白得晃眼的窝就在麦丛中,太奇妙了,椭圆的,持挂在四根略显粗壮但靠得紧致的麦秆上,在顶端三寸处,正好隐蔽,又很着力,口子向上,呈15度角稍稍倾斜,那种细密的质地像是丝绸的,或者像一个放大了五六倍的蚕茧,里面妥帖地躺着有雀斑的两只蛋。这精制的窝,洁白精美得像个瓷器。

我个人“鉴定”它就是布谷亲生的,因为从我开始寻觅,它就不安了,在窝里蹿上蹿下死命尖叫,像是呼唤同伴,又像是歇斯底里的威胁,等我找到站定在窝前,它甚至不顾危险冲到我的眼前。我克制着狂喜的心跳,将两只蛋小心翼翼地用搓起的三个小手指(其实也正好可以容我的拳起的小手完全探入)从窝里面夹出来,捧在手心里面,再东张西望了一下,确定没有人发现我的发现,又把蛋放下了,这个时候大家伙儿都去午休了,周围没有一个人。我想定了,我就想守着这个秘密,过几天再来看望它们。我决定谁也不告诉,哪怕是我最信任的跟屁虫小妹妹,不,现在已经告诉你了,我的读者。

有一位叫沙博诺—拉赛的法国作家在《基督的动物寓言集》中写道:“人们声称,戴胜能够从一切有生命之物的视野中完全隐藏,由此产生了中世纪末期人们所相信的一种说法,在戴胜的鸟巢里有一种彩色的草,人们把它带在身上就能隐身。”那么,布谷是否也有这样的隐身本领呢?

我想,大地上的鸟儿应当比人多吧,人的居所可是到处可见,鸟儿的居所就不一定了,起码城市里面不可能随处可见,它们总是要将巢建筑在见不得人的地方,因为它们知道人的可怕。四季更替的大自然会为鸟儿们提供最好的隐身处。我自己曾写过一首关于鸟巢的诗:

鸟巢,从冬天/光秃的树梢上/一一现身/却难觅鸟儿的身影/大路上/偶尔可见/孤独的行人//春天里/树叶长出来/鸟儿们渐渐飞回/可它们的巢/却再也看不到了//鸟儿们/散落/广阔的原野

多年后,我曾读到英国诗人华兹华斯一首《致布谷》的诗,记忆犹新,起句即是:“欢乐客人!我听到了,/我听到你多么欢欣。”布谷激发诗人的无限诗情:

欢迎欢迎,春的娇宠!/直到今天我认为你/绝非什么凡鸟,而是/一个音籁,一个神秘;//这个声音自幼时起/我便对它那般迷恋;/为此,灌丛、树上、天端,/我曾寻你何止千遍!

终于明白,原来在久远的异国他乡,一个诗人曾经对布谷有过如此的“痴情”。当我读到这首诗的时候,恍然以为是穿越时空而来的同一只布谷呢。诗人在结尾处的神来之笔尤其让人难忘:

神奇的鸟!这里重觉/脚下土地变得异常,/恍如灵境仙乡一片,/最适合你往来徜徉!

(引自高健译著《英诗揽胜》,北岳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中国古代诗人写到布谷(杜鹃)却都与一则杜鹃啼血的传说相关,其中以李商隐《锦瑟》中的“望帝春心托杜鹃”最为有名。传说周朝末年蜀地的君主,名叫杜宇,后来禅位退隐,不幸国亡身死,魂化为鸟,暮春啼叫,以致口中流血,其声哀怨凄悲,动人心腑,名为杜鹃。而刘禹锡有一首写鹤的《秋词》,别有豪迈之情,令人难忘,倒也暗合华兹华斯吟唱的调门: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人到中年,在双休日,我在苏州周边太湖、石湖滨水道跑步时,曾见到过观鸟协会的人埋伏在树丛或者芦苇荡中用高倍望远镜侦察鸟儿们的起居之处和外来候鸟的迁徙路线,因为鸟儿们也是围绕着巢早出晚归的,而短时间滞留的候鸟是不筑巢的,它们比起本地的鸟儿来往往惶惶不可终日,需要成群结队栖息于湖心沙洲或近岸树丛,并且要放出观察哨和流动哨,一遇风吹草动即刻惊惶乱飞。

翻阅鸟类专家的专著才知道,一个漂亮鸟巢的建造实在有人类无法想象的艰辛,如同精卫填海般悲壮。鸟儿的工具就是自己的身体,它们从外面用嘴衔来适用的材料搭起粗陋的支撑架后,用自己的胸膛来一次次挤压建筑材料,让它们变得柔软、顺服,然后再根据自己身体的比例,不住地转圈儿,从各个角度往外推挤未来居所的墙壁,所以,决定鸟巢这个圆周精巧弧度的,让其成形的工具就是鸟儿的身体,这些草梗、细枝最后要服帖成一块像工厂流水线上下来的精纺毛毡。这样一个巢不经过鸟儿用胸膛去千万次的撞击、碾压,用自己的体温去熨服、抚平,并获得其所需要的结实曲线,几乎是不可能的,而这项工程往往是由那个将来要生育下一代的雌鸟来完成的,这种孕育新生命的激情产生了强大的动力。雄鸟扮演的是搬动建筑材料的角色,筛选往往也是由雌鸟完成的,它们的争吵常常是由于建筑材料不合规范而引发的。

其实若干年后我才知道,布谷又名杜鹃,是鸟中的混蛋,它从不建造自己的鸟巢,而干不劳而获的勾当,它窥视在孵蛋的母亲,一等它离开立即行动,将巢中鸟蛋打碎后生下自己的蛋,然后交由其他母亲孵化。它的恶劣行径还不常常被发觉。但我亲眼所见到的这只巢是谁的呢?打破我的脑袋也想不出来,于是我认定书本上是错的,它,就是布谷的,属于那个初夏,属于那个多感的少年。

读书导航